第十二章
觀潮街很長,其實是分了東街和西街兩個部分的。東街多是些畫廊、當鋪,間或有些珠寶銀樓,總而言之大多都是今人的物件。雖然也有走了眼或是不通行情被宰了的,但至少東西總是真金白銀、貨真價實的,就是虧了也不至於傷筋動骨、價錢也不會令人望而卻步,因而東街的生意往往是最熱鬧的、客人也是男女老少不一而足。而至於西街,那就是只屬於古玩的地界了。
觀潮觀潮,也不知道究竟是以潮起潮落還是暗潮洶湧來隱喻着這捉摸不透的文玩市場。
凌霄不趕時間——她今天沒什麼看書的興致,索性就給自己放了一整天的假,不緊不慢地走在東街,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目的性,只是挨家挨戶地推了門進去。
街上頭一家就是家賣書畫的鋪子。凌霄推門進去,就見不大的店面里滿牆都掛着大大小小的畫軸和裱框,兩個客人正和老闆還着價。
凌霄也不說話,一個人不緊不慢地一一看着店裏的字畫。老闆可能是看她年紀小,以為她不懂行、只是好奇來隨便看看,也沒搭理她,仍舊在一旁和兩個客人談着價錢。
凌霄倒也不以為意,好整以暇地聽着那頭幾人的討價還價——其實那三人的音量並不大、離得又頗有一些距離,常人恐怕是聽不太清楚的。但凌霄內力不俗,自然是遠比一般人耳聰目明得多,毫不費力地就聽了個清清楚楚。她一邊聽着,一邊很快就將店裏的字畫全都看了一遍,末了又下意識地看了看老闆三人正談論着的那幅字、若有所思地微微點了點頭,轉身推了門離開。
然後,是第二家、第三家……
等到凌霄終於停在整條街上最大的那家名為「林泉閣」的書畫店門口的時候,已經是將近下午三點了。
「林泉高致……?」凌霄站在門口、略略沉吟了片刻,很快就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門。
《林泉高致》,據聞是宋代關於山水畫的一部名作——她前幾日做語文習題時剛好見過。
這是整條街上最大的一家店了。凌霄一進門,頓時就覺豁然開朗——店內明亮寬敞,裝潢古樸卻不艷俗;陳列展示的字畫雖多,卻既不擁擠也不過分稀疏,反而錯落有致、頗為別致。
「哦,倒是頗有情趣……」少女低聲稱讚了一句,照例不緊不慢地看着店裏的字畫。
「小姐有什麼想買的?或許我可以給你推薦一些。」店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笑得親切卻不諂媚,讓人聽着心生好感。
凌霄這時候已大致看了幾幅字畫,聞言回過頭來、看着她笑了笑:「貴店——收字畫嗎?」
似乎是沒想到凌霄會這樣問,那姑娘微微愣了一下,卻還是很快就點了點頭:「收的。小姐是有什麼名家之作要出手嗎?您放心,我們的價錢一向都是很公道的。」
要不是眼前的少女衣着精緻考究、顯然家境優渥,否則這么小的年紀來賣字畫她根本不會應聲說「收」——他們家確實是還收字畫,但做到如今的規模,卻早就已經是非名家不收了。因而她雖然應了一句「收的」,卻還是隱晦地提醒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他們這裏,只收名家。
凌霄也不知到底是有沒有理解她的意思,聞言只是笑了笑,卻並不回答、反倒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
「收就好。老闆可在?我想與他當面一敘。」
「這……」店員姑娘明顯有些猶豫。這少女遲遲不肯回答自己的問題,恐怕想來出手的並不是什麼名家大作。按理她是該婉言拒絕的,他們家店大招風,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門兜售自己的「大作」,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年紀這么小的一個女孩子,只是從從容容地站在那裏,莫名地就給了她一種難以忽視的存在感、生不起絲毫拒絕反駁的念頭。
「這我也說不好,要不這樣吧,您稍等片刻,我去問問老闆。」片刻後,店員終於是率先妥協。
凌霄道了聲謝,看着她略略收拾了一下、轉身進了裏間,習慣性地想要轉一轉筆,卻忽然想起來自己的筆放在了背包里不便拿出來,只能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負着手轉身繼續去看那些字畫。
顏匡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穿着黑色衣裙的小姑娘正專心地看着店裏的字畫——大概是因為年紀小還沒有徹底長開、身量並不高,只是背脊挺得筆直,負着手站在原地,看起來居然帶着一種少見的雍容氣度。
「我是這裏的老闆,小姑娘,你找我?」顏匡一時間居然也有些摸不清這小姑娘的來路,略略猶豫了一會兒,乾脆就先開了口。
「是,我找你。」少女聞聲回頭,一句話應得幾乎有些無禮,然而作為當事人的顏匡卻偏偏半點都生不起氣來,莫名地就覺得——好像她理所應當就是這個模樣的。
他一時沒有再接話,凌霄順勢就打量了來人一番——老闆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看起來身形略有些發福,氣質倒是頗為儒雅,一副笑臉真誠得恰到好處、很容易博人好感。
凌霄不動聲色地收回打量的目光,笑了笑:「不知老闆如何稱呼?」
「我姓顏,顏真卿的顏,單名一個匡字,你直接叫我顏匡就行了。」老闆似乎脾氣不錯,笑呵呵地答了一句。
這話一出,倒是凌霄微微有些愣神,但只不過片刻的功夫、很快就又回過了神來,對着老闆微微頷首:「顏老闆,叨擾了。我來——是想賣幾幅字畫。」
想必是先前店員已經和他大致說過了,他聞言也並不意外,只是依然笑呵呵地問她:「不知是哪位名家高作?」
凌霄看了他一眼。
顏匡有一瞬間的愣神——他在那小姑娘的眼裏,分明就讀出了「你我心知肚明,少裝模作樣繞圈子」的意味。他這一愣神的功夫,也不過才是一兩秒的時間,一回神卻見小姑娘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是已經到了跟前。
他們家也做些高檔文房四寶的生意,櫃枱前筆墨紙硯都有,是供客人試用的。小姑娘隨手抖開一張宣紙,還沒等他來得及開口,她已是蘸了墨、毫不猶豫地提筆落下。
頃刻間揮毫而就——不過只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經把筆擱回了原處。
顏匡有些驚疑不定地探着脖子看去,就見宣紙上赫然是三個墨跡未乾的大字——林泉閣。
力透紙背、雍容雄渾、筋骨畢現——這顯然是顏體的風格,然而比起豐腴質樸的顏體,又好像多了幾分不羈的豪興,倒仿佛是帶着幾分張旭的瀟灑磊落、甚至是驚世駭俗。
他在字畫這一行也已經是浸淫了幾十年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簡直根本不可能相信,這樣的字,居然會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寫出來的。
這已經完全不輸許多幾十歲高齡的書法家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還年輕,年輕得幾乎超出任何人的想像。
「老闆以為如何?」凌霄擱筆,微微揚眉。
「好字!這字我收了!」顏匡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末了又看了她一眼,神色間微有遲疑,「至於價錢——你也知道,字雖然是好字,但……這年頭都喜歡炒名家名作,你這一幅,我也只能出到一千。」
凌霄眼角微揚,低聲笑了一句:「老闆是明白人,莫非欺我不懂行?」
她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和半個下午把整條街都逛了一圈、又親眼見了幾樁談成的,對如今的字畫價格早就已經是心中有數了。對於名不見經傳的「新人」來說,三個字賣到一千,也已經算是高價,只不過——
「做生意自是一個坐地起價、一個就地還錢,只是——」凌霄說着微微頓了頓,微微抬了抬下巴,「可惜我耐心極差、不是做生意的料。」
這話聽着,怎麼都像是在「威脅」。然而看着小姑娘眉眼下巴俱是微揚、滿身自負的模樣,顏匡莫名就覺得她好像只是在說着某項事實,還價的話到了嘴邊卻一下子噎住,沉默了一會兒,只能無奈地笑着嘆了口氣:「這樣吧,不如到裏間好好談談?這裏也不太方便。」
凌霄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跟着他進了裏間——臨進門前他還沒忘了帶上她剛寫的那幅字。
關上門、給小姑娘沏了杯茶,微胖的中年男人這才在凌霄的對面坐了下來、溫和地笑着問:「小姑娘字寫的不錯,練了多久了?」
凌霄不答,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斜斜看了他一眼。
——眼神微微有些不耐。
顏匡嘆了口氣,收起了試探,臉上依然帶笑、神色卻一下子就認真了起來:「小姐也是明白人,我也就直說了。字毫無疑問是好字,真要我說,也不輸那些名家大作。但你也知道,這年頭來買字畫的,懂行的人少,大多都是些附庸風雅的,說白了就是自己不懂、只是想裝得有文化有品位點兒。」
他說着,有些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你說你要是有個什麼比賽的獲獎證書、或者哪怕是個地方書協的會員,再不行好歹也有個考級證書,那我們再宣傳包裝一下也能賣個好價錢……」
他從來沒見過這姑娘的字——以這樣的字,要是參加過比賽不可能沒有半點名氣;甚至要是考過級有了證書在手,也不至於混得要自己來店裏兜售字畫這麼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