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回到大樹底下牽過馬匹,縱騎向北,一路上留心鳳天南和五虎門的蹤跡,卻是半點影子也無。www、\這一日過了五嶺,已入湖南省境,只見沿路都是紅土,較之嶺南風物,大異其趣。胡斐縱馬疾馳,過馬家鋪後,將至棲風渡口,猛聽得身後傳來一陣迅捷異常的馬蹄聲響,回頭一望,只見一匹白馬奮鬣揚蹄,風馳而來,當即勒馬讓在道旁。剛站定,耳畔呼的一響,那白馬已從身旁一竄而過,四蹄竟似不着地一般。馬背上乘着一個紫衣女子,只因那馬實在跑得太快,女子的面貌沒瞧清楚,但見她背影苗條,穩穩地端坐馬背。胡斐吃了一驚:「這白馬似是趙三哥的坐騎,怎麼又來到中原?」他心中記掛趙半山,想要追上去問個明白,剛張口叫了聲:「喂!」那白馬已奔得遠了,垂柳影下,依稀見那紫衣女子回頭望了一眼,白馬腳步不停,片刻之間,已奔得無影無蹤。胡斐好生奇怪,催馬趕路,但白馬腳程如此迅速,縱然自己的坐騎再快一倍,就算日夜不停奔馳,也決計趕她不上,催馬追趕,也只是聊盡人事而已。
第三日到了衡陽。那衡陽是湘南重鎮,離南*衡山已不在遠。一路上古松夾道,白雲繞山,令人胸襟為之一爽。胡斐剛入衡陽南門,突見一家飯鋪廊下繫着一匹白馬,身長腿高,貌相神駿,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馬。胡斐少年時與趙半山締交,對他的白馬瞧得極是仔細,此時一見,儼是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飯鋪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卻是不見人影。胡斐要待向店伙詢問,轉念一想。公然打探一個不相識女子的行蹤,大是不便,於是坐在門口,要了酒飯。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飯,筷極長,碗極大,無菜不辣,每味皆濃,頗有豪邁之風,很配胡斐的性子。他慢慢喝酒,尋思少待如何啟齒和那紫衣女子說話,猛地想起:「此人既乘趙三哥的白馬,必和他有極深的淵源,何不將趙三哥所贈的紅花放在桌上?她自會來尋我說話。」他右手拿着酒杯,反伸左手去取包袱,卻摸了個空,回過頭一看,包袱竟已不知去向。包袱明明放在身後桌上,怎地一轉眼便不見了?向飯鋪中各人一望。並無異樣人物,心中暗暗稱奇:「若是尋常盜賊順手牽羊,我決不能不知。此人既能無聲無息地取去,倘在背後突施暗算,我也必遭毒手,瞧來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當下問店伙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見了?你見到有人取去沒有?」那店伙聽說客人少了東西,登時大起忙頭,說道:「貴客錢物,概請自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則小店恕不負責。」胡斐笑道:「誰要你賠了?我只問你瞧見有人拿了沒有。」那店伙道:「沒有,沒有。我們店裏怎會有賊?客官千萬不可亂說。」胡斐知道跟他纏不清楚,又想連自己也沒察覺,那店伙怎能瞧見?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飯,共是一錢五分銀子,請會鈔吧。」那包袱之中,尚有從鳳天南賭場中取來的數百兩銀子,他身邊可是不名一文,見店伙催帳,不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道:「客官若是手頭不便,也不用賴說不見了包袱啊。」胡斐懶得和他分辯,到廊下去牽過自己坐騎,卻見那匹白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一怔:「這白馬跟偷我包袱之人必有干連。」這麼一來,對那紫衣女子登時多了一層戒備之心,於是將坐騎交給店伙,說道:「這頭牲口少說也值得**兩銀子,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銀子,連牲口的草料錢一併來贖。」那店伙立時換了一副臉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胡斐正要去追尋白馬的蹤跡,那店伙趕了上來,笑道:「客官,今日你也無錢吃飯,我指點你一條路,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摽唆,正要斥退,轉念一想:「什麼路子?是指點我去尋包袱麼?」於是點了點頭。
那店伙笑道:「這種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交了運,楓葉莊萬老拳師不遲不早,剛好在七日前去世,今日正是頭七開喪。」胡斐道:「那跟我有甚相干?」那店伙笑道:「大大的相干。」轉身到柜上取了一對素燭,一筒線香,交給胡斐,說道:「從此一直向北,不到三里地,幾百棵楓樹圍着一座大莊院,便是楓葉莊了。客官拿這副香燭去弔喪,在萬老拳師的靈前磕幾個響頭,莊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兒你說短了盤纏,莊上少說也得送你一兩銀子路費。」
胡斐聽說死者叫做「萬老拳師」,心想同是武林一脈,先有幾分願意,問道:「那楓葉莊怎地如此好客?」那店伙道:「湖南幾百里內,誰不知萬老拳師慷慨仗義?不過他生前專愛結交英雄好漢,像客官不會武藝,正好乘他死後去打打秋風了。」胡斐先怒後笑,抱拳笑道:「多承指點。」問道:「那麼萬老拳師生前的英雄朋友,今天都要趕來弔喪了?」那店伙道:「誰說不是呢?客官便去開開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聽正中下懷,接過素燭線香,徑往北去。
不出三里,果如那店伙所言,數百株楓樹環抱着一座大莊院,莊外懸着白底藍字的燈籠,大門上釘了麻布。胡斐一進門,鼓手吹起迎賓樂曲。但見好大一座靈堂,兩廂掛滿素幛輓聯。他走到靈前,跪下磕頭,心想:「不管你是誰,總是武林前輩,受我幾個頭想來也當得起。」他跪拜之時,三個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頭還禮。胡斐站起身來,三個孝子向他作揖致謝。胡斐也是一揖,只見三人中兩個身材粗壯,另一人短小精悍,相貌各不相同,心道:「萬老拳師這三個兒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個妻妾各產一子了。」回身過來,但見大廳上擠滿了弔客,一小半似是當地的鄉鄰士紳,大半則是武林豪士。胡斐逐一看去,並無一個相識,鳳天南父子固不在內,那紫衣女子也無影蹤,尋思:「此間群豪聚會,我若留神,或能聽到一些五虎門鳳家父子的消息。」少頃開出素席,大廳與東西廂廳上一共開了七十來桌。胡斐坐在偏席,留心眾弔客的動靜。但見年老的多帶戚容哀色,年輕的卻高談闊論,言笑自若,想是夠不上跟萬老拳師有什麼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傷了。
正瞧間,只見三個孝子恭恭敬敬地陪着兩個武官,讓向首席,坐了向外的兩個首座。兩個武官穿的是御前侍衛服色。胡斐一怔,認得這二人正是何思豪和他同伴。首席上另外還坐了三個老年武師,想來均是武林中的前輩。三個孝子坐在下首作陪。眾客坐定後,那身材矮小的孝子站起身來,舉杯謝客人弔喪。他謝過之後,第二個孝子也謝一遍,接着第三個又謝一遍,言辭舉動一模一樣,眾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起立還禮,不由得頗感膩煩。胡斐正覺古怪,聽得同桌一個後生低聲道:「三個孝子一齊謝一次也就夠了,倘若萬老拳師有十個兒子,這般干法,不是要連謝十次麼?」一個中年武師冷笑道:「萬鶴聲有一個兒子也就好了,還說十個?」那後生奇道:「難道這三個孝子不是他兒子麼?」中年武師道:「原來小哥跟萬老拳師非親非故,居然前來弔喪,這份古道熱腸,可真是難得之極了。」那後生脹紅了臉,低下頭不再說話。胡斐暗暗好笑:「此君和我一般,也是打秋風吃白食來的。」
那中年武師道:「說給你聽也不妨,免得有人問起,你全然接不上榫頭,那可臉上下不來。萬老拳師名成業就,就可惜膝下無兒。他收了三個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叫做孫伏虎,是老拳師的大弟子。這白臉膛的漢子名叫尉遲連,是二弟子。紅臉膛酒糟鼻的大漢,名叫楊賓,是他的第三弟子。這三人各得老拳師之一藝,武功是很不差的,只是粗人不明禮節,是以大師兄謝了,二師兄也謝,三師弟怕失禮,跟着也來謝一次。」那後生紅着臉,點頭領教。
其實三個師兄弟各謝一次,真正的原因卻不是粗人不明禮節。胡斐跟首席坐得雖不甚近,但留神傾聽,盼望兩名侍衛在談話之中會提到五虎門,透露一些鳳天南父子行蹤的線索。只聽何思豪朗聲道:「兄弟奉福大帥之命,來請威震湘南的萬老拳師進京,參與天下掌門人大會,好讓少林韋陀門的武功在天下武師之前大大露臉。想不到萬老拳師一病不起,當真可惜之極了。」眾人附和嘆息。何思豪又道:「萬老拳師雖然過世,但少林韋陀門是武林中有名的宗派,掌門人不可不到。不知貴門的掌門人由哪一位繼任?」
孫伏虎等師兄弟三人互視一眼,各不作聲。過了半晌,三師弟楊賓說道:「師父得的是中風之症,一發作便人事不知,是以沒留下遺言。」另一名侍衛道:「嗯,嗯。貴門的前輩尊長,定是有一番主意了。」二弟子尉遲連道:「我們幾位師伯叔散處各地,向來不通音問。」那侍衛道:「如此說來,立掌門之事,倒還得費一番周折。福大帥主持的掌門人大會,定在八月中秋,距今還有兩個月,貴門須得及早為計才好。」師兄弟三人齊聲稱是。一名老武師道:「自來不立賢便立長,萬老拳師既無遺言,那掌門一席,自非大弟子孫師兄莫屬。」孫伏虎笑了笑,神色之間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師道:「立長之言是不錯的。可是孫師兄雖然入門較早,論年歲卻是這位尉遲師兄大着一歲。尉遲師兄老成精幹,韋陀門若是由他接掌,定能發揚光大,萬老拳師在天之靈,也必極為欣慰了。」尉遲連伸袖擦了擦眼,顯得懷念師父,心中悲戚。第三名老武師連連搖手,說道:「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無話可說。但這番北京大會,各門各派齊顯神通。韋陀門掌門人如不能藝壓當場,豈不是壞了韋陀門數百年的英名?因此以老朽之見,這位掌門人須得是韋陀門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擔當。」這番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首,齊聲稱是。那老武師又道:「三位師兄都是萬老拳師的得意門生,各擅絕藝,武林中人人都是十分欽佩的。不過說到出乎其類,拔乎其萃,那還是後來居上,須推小師弟楊賓了。」第一名老武師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武學之道,多練一年,功夫便深一年。楊師兄雖然天資聰穎,但就功力而言,那是遠遠不及孫師兄了。刀槍拳腳上見功夫,這是絲毫勉強不來的。」第二名老武師道:「說到臨陣取勝,鬥智為上,鬥力其次。兄弟雖是外人,但平心而論,足智多謀,還該推尉遲師兄。」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起初言語中都還客氣,到後來漸漸面紅耳赤,聲音也越說越大。幾十桌的客人停杯不飲,聽他三人爭論。胡斐心道:「原來三個老武師都是受人之託,來作說客的,說不定還分別受了三名弟子的好處。」弔客之中,有百餘人是韋陀門的門人,大都是萬老拳師的再傳弟子,各人擁戴自己師父,先是低聲譏諷爭辯,到後來忍不住大聲吵嚷起來。各親朋賓客或分解勸阻,或各抒己見,或袒護交好,或指斥對方,大廳上登時亂成一片。有幾個脾氣暴躁、互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罵起來,眼見便要掄刀使拳。萬老拳師屍骨未寒,門下的徒弟便要為掌門一席而同室操戈了。那坐在首席的侍衛聽着各人爭吵,並不說話,望着萬老拳師的靈位,只是微笑,眼見各人越鬧越是厲害,突然站起身來,說道:「各位且莫爭吵,請聽兄弟一言。」眾人敬他是官,一齊住口。那侍衛道:「適才這位老師說得不錯,韋陀門掌門人,須得是本門武功之首,這一節各位都是贊同的了?」大家齊聲稱是。那侍衛道:「武功誰高誰低,嘴巴里是爭不出來的。刀槍拳腳一比,立時便判強弱。好在三位是同門師兄弟,不論勝負,都不會失了和氣,更不會折了韋陀門的威風。咱們便請萬老拳師的靈位主持這場比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擇定掌門,倒是一段武林佳話呢。」
眾人聽了,一齊喝采,紛紛道:「這個最公平不過。」「讓大家見識見識韋陀門的絕藝。」「憑武功分勝敗,事後再無爭論。」「究竟是北京來的侍衛老爺,見識高人一等。」那侍衛見眾人一致附和其說,神情甚是得意,說道:「同門師兄弟較藝比武,那是平常之極的事,兄弟卻要請三位當眾答允一件事。」尉遲連在師兄弟三人之中最是精明幹練,當即說道:「但憑大人吩咐,我們師兄弟自當遵從。」那侍衛道:「既是憑武功分上下,那麼武功最高的便為掌門,事後任誰不得再有異言,更起紛爭。」三人齊聲道:「這個自然。」他三人武功各有所長,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各人自忖雖然並無必勝把握,但奮力一戰,未始便不能壓服兩個同門。那侍衛道:「既是如此,大伙兒便挪地方出來,讓大家瞻仰韋陀門的精妙功夫。」眾人七手八腳搬開桌椅,在靈位前騰出老大一片空地。眼見好戲當前,各人均已無心飲食,只有少數饕餮之徒,兀自低頭大嚼。
那侍衛道:「哪兩位先上?是孫師兄與尉遲師兄麼?」孫伏虎說道:「好,兄弟獻醜。」早有他弟子送上一柄單刀。孫伏虎接刀在手,走到師父靈前磕了三個頭,轉身說道:「尉遲師弟請上吧。」尉遲連心想若是先與大師兄動手,勝了之後還得對付三師弟,不如讓他們二人先斗個筋疲力盡,自己再來卞莊刺虎,撿個現成,於是拱手道:「兄弟武藝既不及師兄,也不及師弟,這個掌門原是不敢爭的。只是各位老師有命,不得不勉強陪師兄師弟餵招,還是楊師弟先上吧。」
楊賓脾氣暴躁,大聲道:「好,由我先上便了。」從弟子手中接過單刀,大踏步上前。他也不知該當先向師父靈位磕頭,當下立個門戶,右手持刀橫置左肩,左手成鈎,勁坐右腿,左腳虛出,乃是**刀法的起手「護肩刀」。少林韋陀門拳、刀、槍三絕,全守**之法。所謂**,「精氣神」為內三合,「手眼身」為外三合,其用為「眼與心合,心與氣合,氣與身合,身與手合,手與腳合,腳與胯合。」全身內外,渾然一體。賓客中有不少是武學行家,見楊賓橫刀一立,神定氣凝,均想:「此人武功不弱。」孫伏虎刀藏右側,左手成掌,自懷裏翻出,使一招「滾手刺扎」,說道:「師弟請!」與胡斐同桌的那中年武師賣弄內行,向身旁後生道:「單刀看的是手,雙刀看的是走。使單刀的右手有刀,刀有刀法,左手無物,那便安頓為難。因此看一人的刀上功夫,只要瞧他左手出掌是否厲害,便知高低。你瞧孫師兄這一掌翻將出來,守中有攻,功力何等深厚?」胡斐聽他說得不錯,微微點頭。說話之間,師兄弟倆已交上了手,雙刀相碰,不時發出叮噹之聲。那中年武師又道:「這二人刀法,用的都是『展、抹、鈎、剁、砍、劈』六字訣,法度是很不錯的。」那後生道:「什麼叫做鑽母鈎肚?」中年武師冷笑一聲道:「刀法之中,還有鑽他媽媽、鈎你肚子麼?刃口向外叫做展,向內為抹,曲刃為鈎,過頂為砍,雙手舉刀下斬叫做劈,平手下斬稱為剁。」那後生脹紅了臉,再也不敢多問。
胡斐雖然刀法精奇,但他祖傳刀譜之中,全不提這些細緻分別,注重的只是護身傷敵諸般精妙變招,這時聽那中年武師說得頭頭是道,心想:「原來刀法之中還有這許多講究。但瞧這師兄弟倆的刀招,也無什麼特異之處。」眼見二人越斗越緊,孫伏虎矯捷靈活,楊賓卻勝在腕力沉雄,一時倒也難分上下。正斗之間,大門外突然走進一人,尖聲說道:「韋陀門的刀法,哪有這等膿包的,快別現世了吧!」孫楊二人一驚,同時收刀躍開。
胡斐早已看清來人是個妙齡少女。但見她身穿紫衣,身材苗條,正是途中所遇那個騎白馬的女子。她背上負着一個包袱,卻不是自己在飯鋪中所失的是什麼?只見她一張瓜子臉,雙眉修長,膚色雖然微黑,卻掩不了姿形秀麗,容光照人,不禁大是驚訝:「這女子年紀和我相若,難道便有一身極高武功,如此輕輕巧巧地取去包袱,竟使我絲毫不覺?」孫楊二人聽來人口出狂言,本來均已大怒,但停刀一看,卻是個娉婷裊娜的女郎,愕然之下,說不出話來。那女郎道:「**刀法,精要全在『虛、實、巧、打』四字。你們這般笨劈蠻砍,還提什麼韋陀門?什麼**刀?想不到萬老拳師英名遠播,竟調教了這等弟子出來。」她聲音爽脆清亮,人人均覺動聽之至。
說這番話的如是一個漢子,孫楊二人早已發話動手,然而見這女郎纖腰削肩,宛似弱不禁風,哪裏是個會武之人?但聽她說出**刀法那「虛、實、巧、打」四字法,卻又一點不錯,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尉遲連走上前去,抱拳說道:「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那女郎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尉遲連道:「敝門今日在先師靈前選立掌門。請姑娘上坐觀禮。」說着右手一伸,請她就坐。那女郎秀眉微豎,說道:「少林韋陀門是武林中有名門派,卻從這些人中選立掌門,豈不墮了無相大師以下列祖的威名?」此言一出,廳上江湖前輩都是微微一驚。原來無相大師是少林寺的得道高僧,當年精研韋陀杵和**拳法,乃是韋陀門的開山祖師,想不到這一個弱質少女,竟也知道這件武林掌故。尉遲連抱拳道:「姑娘奉哪一位前輩之命而來?對敝門有何指教?」他一直說話客氣,但孫伏虎與楊賓早已大不耐煩,只是聽那女郎出語驚人,這才暫不發作。
那女郎道:「我自己要來便來,何必奉人之命?我和韋陀門有點兒淵源,見這裏鬧得太不成話,不得不來說幾句話。」這時楊賓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你跟韋陀門有什麼淵源?誰也不認得你是老幾。我們正有要事,快站開些,別在這兒礙手礙腳!」轉頭向孫伏虎道:「大師兄,咱哥兒倆勝敗未分,再來吧。」左步踏出,單刀平置腰際,便欲出招。那女郎道:「這一招『橫身攔腰斬』,虛步踏得太實,凝步又站得不穩,目光不看對方,卻斜視瞧着我。錯了,錯了。」孫伏虎、尉遲連、楊賓三人均是一怔,心想:「這幾句話對門對路,正如當日師父教招的說話,莫非她真會**刀法嗎?」何思豪聽那女郎與尉遲連對答,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說道:「姑娘來此有何貴幹?尊師是哪一位?」那女郎並不回答他的問話,卻反問道:「今日少林韋陀門選立掌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是啊!」那女郎又道:「只要是本門中人,誰的武功最強,誰便執掌門派,旁人不得異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正是!」那女郎道:「很好!我今日是搶韋陀門的掌門人來啦。」眾人見她臉色鄭重,說得一本正經,不禁愕然相顧。何思豪見這女郎生得美麗,倒起了一番惜玉憐香之意,笑道:「姑娘若是也練過武藝,待會請你演一路拳腳,好讓大家開開眼界。現下先讓他們三位師兄弟分個高低如何?」那女郎哼了一聲,道:「他們不必再比了,一個個跟我比便是。」她手指韋陀門的一名弟子,說道:「把刀借給我一用。」她雖年輕纖弱,但說話的神態之中自有一股威嚴,竟令人不易抗拒。那弟子稍一遲疑,將刀遞了過去,可是他並非倒轉刀柄,而是刀尖向着女郎。
那女郎伸出兩指,輕輕挾住刀背,輕輕提起,一根小指微微翹出,倒似是閨中刺繡時的蘭花手一般。她兩指懸空提着單刀,冷然道:「是兩位一起上麼?」
楊賓雖然魯莽,但自來瞧不起女子,心想好男不與女斗,我堂堂男子漢,豈能跟娘兒們動手?何況這女郎瘋瘋癲癲,倒有幾分邪門,還是別理她為妙,於是提刀退開,說道:「大師哥,你打發了她吧!」孫伏虎也自猶豫,道:「不,不……」他一言未畢,那女郎叫道:「燕子掠水!」右手兩根手指一松,單刀下掉,手掌一沉,已抓住了刀柄,左手扶着右腕,刃口自下向上掠起,左手成鈎,身子微微向後一坐。這一刀正是韋陀門正宗的**刀法。
孫伏虎料不到她出招如此迅捷,但這一路刀法他浸淫二十餘年,已練得熟到無可再熟,當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那女郎道:「關平獻印。」翻轉刀刃,向上挺舉。按理她既使了「燕子掠水」單刀自下向上,那麼接下去的第二招萬萬不該再使「關平獻印」,仍是自下向上。哪知她這一招刀身微斜,舉刀過頂,突然生出奇招,刃口陡橫。孫伏虎嚇了一跳,急忙低頭。那女郎又叫道:「鳳凰旋窩!」左手倏出,在孫伏虎手腕上一擊,單刀自上向下急斬。
只聽當的一聲,孫伏虎單刀落地,女郎的單刀卻已架在他的頸中。旁觀眾人「啊」的一下,齊聲驚呼,眼見她一刀急斬,孫伏虎便要人頭落地。哪知這一刀疾揮而下,勢道極猛烈,卻忽地收住,刃口剛好與他頭頸相觸,連頸皮也不劃破半點。這手功夫真是匪夷所思。
胡斐只瞧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要三招之內打敗孫伏虎並不為難,但最後一刀勁力拿捏如此之准,自己只怕尚是有所不及。廳上眾人之中,本來只有他一人知道那女郎武功了得,但經此三招,人人撟舌不下。
孫伏虎頭一沉,想要避開刃鋒,豈知女郎的單刀順勢跟了下來。孫伏虎本已彎腰低頭,此時額角幾欲觸地,猶似向那女郎磕頭。他空有一身武功,利刃加頸,竟是半分動彈不得。那女郎向眾人環視一眼,收起單刀,道:「你練過『鳳凰旋窩』這一招沒有?」孫伏虎站直身子,低頭道:「練過。」心想:「這一招我生平不知使過幾千幾萬遍,但從來沒這樣用法。」驚疑之下,心中亂成一片,提刀退開。
楊賓見那女郎三招便將大師兄制服,突然起了疑心:「莫非大師兄擺下詭計,要奪掌門,故意和這女子串通了來裝神裝鬼?」他越想越對,大聲質問道:「大師哥,你三招便讓了人家,那是什麼意思?我韋陀門的威名也不顧了嗎?」孫伏虎驚魂未定,也不知怎地胡裏胡塗的便讓人家制在地下,一時無言可答,只是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楊賓怒道:「我什麼?」提刀躍出,戟指喝道:「你這……」只說了兩個字,眼前突見白光一閃,那女郎的單刀自下而上掠了過來,她刀法太快,竟是瞧不清楚,依稀似是一招「燕子掠水」。楊賓忙亂之中,順手還了一招「金鎖墜地」,這是他在師門中練熟了的套子。那女郎不等雙刃相交,單刀又是一舉,變為「關平獻印」,跟着斜刀橫出。楊賓嚇了一跳,大叫道:「鳳凰旋窩。」語聲未畢,只覺手腕一麻,手中單刀落地,對方的鋼刀已架在自己頸上。
那女郎這三招與適才對付孫伏虎的刀法一模一樣,只是出手更快,更是令人猝不及防,而這一刀斬下,離地不到三尺,楊賓的額頭幾欲觸及地上。
那女郎冷然道:「服不服了?」楊賓滿腔怒火,大聲道:「不服。」那女郎手上微微使勁,刀刃向下稍壓。豈知楊賓極是強項,心想:「你便是將我腦袋斬下,我額頭也不點地。」頭頸反而一挺。那女郎無意傷他性命,將單刀稍稍提起,道:「你要怎地才肯服了?」楊賓心想她的刀法有些邪門,但真實武功決計不能勝我,於是大聲道:「你有膽子,就跟我比槍。」那女郎道:「好!」收起單刀,向借刀的弟子拋了過去,說道:「我瞧瞧你的**槍法練得如何?」楊賓跳起身來,他臉色本紅,這時盛怒之下,更是脹得紫醬一般,大叫道:「快取槍來,快取槍來!」一名弟子到練武廳去取了一柄槍來。楊賓大怒若狂,反手便是一個耳括子,罵道:「這女人要和我比槍法,你沒聽見麼?」這弟子給他一巴掌打得昏頭昏腦,一時會不過意來。另一名弟子怕他再伸手打人,忙道:「弟子去再拿一把。」奔入內堂,又取了一把槍來。那女郎接過長槍,說道:「接招吧!」提槍向前一送,使的是一招「四夷賓服」。這一招是**槍中最精妙的招數,稱為二十四式之首,其中妙變無窮,乃是中平槍法。胡斐精研單刀拳腳,對其餘兵刃均不熟悉,向那中年武師望了一眼,目光中含有請教之意。這武師武功平平,但跟隨萬老拳師多年,對**門的器械拳腳卻看得多、聽得多了,於是背誦歌訣道:「中平槍,槍中王,高低遠近都不妨;去如箭,來如線……」他歌訣尚未背完,但見楊賓還了一招。那女郎槍尖向下一壓。那武師道:「這招『美人認針』,招數也還平平,她槍法只怕不及楊師兄……」突見那女郎雙手一捺,槍尖向下,已將楊賓的槍頭壓住,正是**槍法中的「靈貓捕鼠」。這一招稱為「無中生有槍」,乃是從虛式之中,變出極厲害的家數。只三招之間,楊賓又已被制。他力透雙臂,吼聲如雷,猛力舉槍上崩。那女郎提槍一抖,喀的一聲,楊賓槍頭已被震斷。那女郎槍尖翻起,指在他小腹之上,輕聲道:「怎麼?」眾人的眼光一齊望着楊賓,但見他豬肝般的臉上倏地血色全無,慘白如紙,身子一顫,拍的一聲,將槍桿拋在地下,叫道:「罷了,罷了!」轉身向外急奔。他一名弟子叫道:「師父,師父!」追近身去。楊賓飛起一腿,將弟子踢了個筋斗,頭也不回地奔出大門去了。
大廳上眾人無不驚訝莫名。這女郎所使刀法槍法,確是韋陀門正宗武功。孫伏虎與楊賓都是韋陀門中著名好手,但不論刀槍,都是不過三招,便給她製得更無招架餘地。尉遲連早收起了對那女郎的輕視之意,心中打定了主意,抱拳上前,說道:「姑娘武功精妙絕倫,在下自然不是對手,不過……」那女郎秀眉微蹙,道:「你話兒很多,我也不耐煩聽。你若是口服心服,便擁我為掌門,若是不服,爽爽快快的動手便是。」尉遲連臉上微微一紅,心道:「這女子手上辣,口上也辣得緊。」於是說道:「我師兄師弟都已服輸,在下不獻獻醜是不成的了……」那女郎截住話頭,道:「好,你愛比什麼?」尉遲連道:「韋陀門自來號稱拳刀槍三絕……」那女郎也真爽快,將大槍一拋,道:「唔,那你是要比拳腳了,來吧!」尉遲連道:「咱們正宗的**拳是不用比了,我自然和姑娘差得遠,在下想請教一套赤尻……」那女郎臉色更是不豫,道:「哼,你精研赤尻連拳,那也成!」右掌一起,便向他肩頭琵琶骨上斬了下去。原來這「赤尻連拳」也是韋陀門的拳法之一,以**拳為根基,以猴拳為形,乃是一套近身纏鬥的小擒拿手法,每一招不是拿抓勾鎖,便是點穴打穴。尉遲連見她刀槍招數厲害,自恃這套赤尻連拳練得極是純熟,心想她武功再強,小姑娘膂力總不及我,何況貼身近戰,女孩兒家有許多顧忌之處,自己便可乘機取勝。那女郎知道他的心意,一起手便出掌而斬。尉遲連左手揮出,想格開她右掌,順手回點肩井穴。那女郎手腕竟不與他相碰,手掌一偏,指頭已偏向左側,徑點他左胸穴道。尉遲連大喜,右掌回格,左手拿向她的腰間。那女郎右腿突然從後繞過自己左腿,砰的一腿,將他踢得直飛出去,摔在天井的石板之上,臉頰上鮮血直流,那女郎使的招式正是赤尻連拳,但竟是不容他近身。三個師兄弟之中,倒是這尉遲連受傷見血。何思豪見那女郎武功如此高強,心中甚喜,滿滿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送過去,說道:「姑娘藝壓當場,即令萬老拳師復生,也未必有此武功。姑娘今日出任掌門,眼見韋陀門大大興旺。實是可喜可賀。」
那女郎接過酒杯,正要放到口邊,廳角忽有一人怪聲怪氣地說道:「這位姑娘是韋陀門的麼?我看不見得吧。」那女郎轉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人人坐着,隔得遠了,不知說話的是誰,於是冷笑道:「哪一位不服,請出來說話。」隔了片刻,廳角中寂然無聲。何思豪道:「咱們話已說明在先,掌門人一席憑武功而定。這位姑娘使的是韋陀門正宗功夫,刀槍拳腳,大家都親眼見到了,可沒一點含糊。本門弟子之中,有誰自信勝得過這位姑娘的,盡可上來比試。兄弟奉福大帥之命,邀請天下英雄豪傑進京,邀到的人武藝越高,兄弟越有面子,這中間可決無偏袒啊。」說着乾笑了幾聲。他見無人接口,向那女郎道:「眾人既無異言,這掌門一席,自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掌門人兄弟也見過不少,可是從無一位如此年輕,如此美……咳咳,如此年輕之人,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咱們說了半天話,還沒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遲疑,想要說話,卻又停口,何思豪道:「韋陀門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待會便要拜見掌門,姑娘的大名,他們可不能不知啊。」那女郎點頭道:「說的是。我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卻是見多識廣,瞧她說話的神情,心想這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隨口便謅了「紫衣」兩字,但也不便說破,笑道:「袁姑娘便請上坐,我這首席要讓給你才是呢。」
按照禮數,何思豪既是京中職位不小的武官,又是韋陀門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門,也得在末座主位相陪。但她毫不謙遜,見何思豪讓座,當即大模大樣地在首席位上坐下了。忽聽廳角中那怪聲怪氣的聲音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道:「韋陀門昔年威震當世,今日怎地如此衰敗?竟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女娃娃上門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流露,倒並不是有意調侃。
袁紫衣大聲道:「你說我乳臭未乾,出來見過高低便了。」這一次她瞧清楚了發話之人,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身形枯瘦,留着一撇鼠尾須,頭戴瓜皮小帽,腦後拖着一根稀稀鬆松的小辮子,頭髮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號啕大哭,叫道:「萬鶴聲啊萬鶴聲,人家說你便是死而復生,也敵不過這位如此年輕、如此貌美的姑娘,當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不可年高啊。」他最後這幾句話,顯是譏刺何思豪的了。廳中幾個年輕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只聽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門各派的英雄好漢兄弟也見過不少,可是從無一位如此不要臉的官老爺啊!」這兩句話一說,廳上群情聳動,人人知他是出言正面向何思豪桃戰了。何思豪如何忍得,大聲喝道:「有種的便滾出來,鬼鬼祟祟地縮在屋角里做烏龜麼?」那老者仍是放聲而哭,說道:「兄弟奉閻羅王之命,邀請官老爺們到陰世大會,邀到的人官兒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廳角急奔過去,左掌虛晃,右手便往老者頭頸里抓去。那老者哭聲不停,眾人站起來看時,突然一道黑影從廳角里直飛出來,砰的一聲,摔在當地,正是何思豪。眾人都沒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另一名侍衛見同伴失利,拔出腰刀搶上前去,廳上登時一陣大亂,但見黑影一幌,風聲響處,這侍衛又是砰的一聲摔在席前。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見他摔跌這兩名侍衛手法乾淨利落,使的便是尉遲連與袁紫衣適才過招的「赤尻連拳」,看來這老者也是韋陀門的,只是他武功高出尉遲連何止倍蓰,定是他們本門的名手。他對清廷侍衛素無好感,見這二人摔得狼狽,隔了好一陣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興。袁紫衣見到了勁敵,離席而起,說道:「你有何見教,爽爽快快地說吧,我可見不得人裝神弄鬼。」那老者從廳角里緩緩出來,臉上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袁紫衣見他面容枯黃,顴骨高起,雙頰深陷,倒似是個陳年的癆病鬼,但雙目炯炯有神,當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那老者不再譏刺,正色說道:「姑娘,你不是我門中人。韋陀門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苦來拆這個檔子?」袁紫衣道:「難道你便是韋陀門的?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那老者道:「我姓劉,名叫劉鶴真。『韋陀雙鶴』的名頭你聽見過麼?我若不是韋陀門的弟子,怎能與萬鶴聲合稱『韋陀雙鶴』?」「韋陀雙鶴」這四個字,廳上年歲較大之人倒都聽見過的,但大半隻認得萬鶴聲,都知他為人任俠好義。江湖上聲名甚好,另一隻「鶴」是誰,就不大瞭然。這時聽這個糟老頭兒自稱是「雙鶴」之一,又親眼見他一舉手便將兩個侍衛打得動彈不得,一時群相注目,竊竊私議。只是誰都不知他的底細,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袁紫衣搖頭道:「什麼雙鶴雙鴨,沒聽見過。你要想做掌門,是不是?」劉鶴真道:「不是,不是,千萬不可冤枉。我是師兄,萬鶴聲是師弟。我要做掌門,當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說八道,誰信你的話?那你要幹什麼?」劉鶴真道:「第一、韋陀門的掌門,該由本門真正的弟子來當。第二、不論誰當掌門,不許趨炎附勢,到京里結交權貴。我們是學武的粗人,鄉巴佬兒,怎配跟官老爺們交朋友哪?「他一雙三角眼向眾人橫掃了一眼,說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門,這話先就不通。不論學文學武,都是人品第一。若是一個卑鄙小人武功最強,大伙兒也推他做掌門麼?」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許多人暗暗點頭,覺得他雖然行止古怪,形貌委瑣,說的話倒頗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樣?」劉鶴真道:「那又能怎樣了?只好讓我幾根枯瘦精幹的老骨頭,來挨姑娘的粉拳罷啦!」
胡斐見二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他自長成以來,遊俠江湖,數見清廷官吏欺壓百姓,橫暴貪虐,心中素來恨惡,這時見劉鶴真公然折辱清廷侍衛,言語之中頗有正氣,暗暗盼他得勝。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實是個極厲害的好手,生怕劉鶴真未必敵得她過。袁紫衣神色傲慢,竟是全不將劉鶴真放在眼內,冷然說道:「你要比拳腳呢,還是比刀槍?」劉鶴真道:「姑娘既然自稱是少林韋陀門的弟子,咱們就比韋陀門的鎮門之寶。」袁紫衣道:「什麼鎮門之寶?說話爽爽快快,我最討厭是兜着圈子磨耗。」劉鶴真仰天打個哈哈,道:「連本門的鎮門之寶也不知道,怎能擔當掌門?」袁紫衣臉上微露窘態,但這只是一瞬間之事,立即平靜如恆,道:「本門武功博大精深,練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橫行天下,**刀也好,**槍也好,哪一件不是本門之寶?」劉鶴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門的鎮門之寶是什麼武功,然而這番話冠冕堂皇,令人難以辯駁,想來本門弟子人人聽得心服,於是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黃的鬍髭,說道:「好吧,我教你一個乖。本門的鎮門之寶,乃是天罡梅花樁。你總練過吧?」袁紫衣冷笑道:「嘿嘿,這也算是什麼寶貝了?我教你一個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實的,越是貴重有用。什麼梅花樁,尖刀陣,這些花巧把式,都是嚇唬人,騙孩子的玩意兒。不過不跟你試試,諒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樁擺在哪兒?」劉鶴真拿起桌上一隻酒碗,伸脖子喝乾,隨手往地下一摔。眾人都是一怔,均想這一下定是嗆啷一響,打得粉碎,哪知他這一摔,勁力用得恰到好處,酒碗在地下輕輕一滑,下掉的力道登時消了,平平穩穩的合在廳堂的方磚之上,竟是絲毫無損。他一摔之後,隨即又拿起第二隻酒碗往地下摔去,雙手接連不斷,倘是空碗,便順手拋出,碗中若是有酒,不論是滿碗還是半碗,都是一口喝乾。
片刻之間,地下已佈滿了酒碗,共是三十六隻碗散置覆合。眾人見他摔碗的手法固然巧勁驚人,而酒量也是大得異乎尋常,這一番連喝連擲,少說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見他酒越喝得多,臉色越黃,身子一晃,輕飄飄縱出,右足虛提,左足踏在一隻酒碗的碗底,雙手一拱,說道:「領教。」袁紫衣實不知這天罡梅花樁是如何練法,但仗着輕功造詣甚高,心下並不畏懼,左足一點,也躍上了一隻酒碗的碗底。她徑自站在上首,雙手微抬,卻不發招,要瞧對方如何出手,這才隨機應變,只是見了他摔擲酒碗這番巧勁,知他與孫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語,已無半分輕敵之意。劉鶴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拳「三環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見對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參差不齊,生出三片稜角,知道這三角拳法用以擊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當下左足斜退一步,還了一招**拳中的「栽錘」,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劉鶴真見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無一不是本門正宗功夫,但適才折服孫伏虎等三人,所使變化心法,絕非本門所傳,只不過其中差異,若非本門的一流高手卻也瞧不出來,心中又是驚異,又是惱怒,當下踏上左步,擊出一招「反躬自省」。這一拳以手背擊人,在**拳中稱為「苦惱拳」,因拳法極難,練習之際苦惱異常,故有此名。這苦惱拳練至具有極大威力,非十餘年以上功力不辦,袁紫衣無此修為,於是避難趨易,還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的是摔碑手,左手出的是柳葉掌,那也是**拳中的正宗功夫。兩人在三十六隻酒碗碗底之上盤旋來去,使的都是**拳法。在這天罡梅花樁上動手過招,要旨是搶得中樁,將敵手逼至外緣,如是則一有機會,出手稍重,敵手無路可退,只有跌落樁下。劉鶴真自幼便對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這樁上已苦練數十年,左右進退,每一步踏下去實無分毫之差,數招之間,便已搶得中樁,於是拳力逐步加重。他知這少女年紀雖輕,武功實得高人傳授,卻也不敢貿然進犯,心想只要守住中樁,便已穩操勝算。
袁紫衣與孫伏虎、尉遲連等動手,雖說是三招取勝,其實在第一招中已是制敵機先,但此時在梅花樁上與劉鶴真比拳,每一掌每一拳擊將出去,均遇到極重極厚的力道反擊。她足底踏的是酒碗,只要着力稍重,酒碗立破,這場比武便算是輸了,因此上一沾即走,從無一招敢稍稍用老,眼見敵人守得極穩,難以撼動,只得以上乘輕功點踏酒碗,圍着對手身週遊動,只盼找到敵方破綻。兩人拆到三十餘招,一套**拳法的招數均已使完,但見劉鶴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風漸響,顯見勁力正自加強。
各門武功之中,均有樁上比武之法,只是樁子卻變異百端,或豎立木樁,或植以青竹,或疊積磚石,甚至是以利刃插地,但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樁,廳上眾武師卻從未見過。劉鶴真這三十六隻酒碗似乎散放亂置,並非整整齊齊地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規範,他早已習練純熟,即使閉目而斗,也是一步不會踏錯。袁紫衣卻是每一步都須先向地下一望,瞧定酒碗方位,這才出足。如此時候一長,拳腳上竟是漸落下風。劉鶴真心中暗喜,拳法漸變,右手三角拳着着打向對方身上各處大穴,左手苦惱拳卻以厚重之力,攔封橫閂,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見不敵,左手突然間自掌變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槍法中的「四夷賓服」。劉鶴真吃了一驚,不及思索,急忙側身避過,豈知袁紫衣右手橫斬,出招是**刀法中的一招「鈎掛進步連環刀」。劉鶴真想不到她拳法竟會一變而成刀法,微一慌亂,肩頭已被斬中。他肩頭急沉,於瞬息之間將斬力卸去了八成,跟着還擊一拳。袁紫衣左手「白猿獻挑」自下而上削出,那是雙手都使刀法,所用的不但是單刀,且是雙刀了。這一下掌刀斬至,劉鶴真再難避過,砰的一響,脅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來。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這位武學高手如此敗於對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隨手抓起席上兩隻空酒碗,學着劉鶴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過去。兩隻酒碗輕輕一滑,正好停在劉鶴真的腳下。劉鶴真這一跌下梅花樁來,只道已然敗定,猛覺得腳底多了兩隻酒碗,一怔之下,已知有高人自旁暗助。眾人目光都集於相鬥的兩人,胡斐輕擲酒碗,竟沒一人留意。袁紫衣以指化槍,以手變刀,出的雖然仍是**槍、**刀的功夫,但是韋陀門之中,從無如此怪異的招數。劉鶴真驚疑不定,抱拳說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從所未見,敢問姑娘是哪一門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定然不認我是本門弟子。也罷,倘若我只用**拳勝你,那便怎地?」劉鶴真正要她說這句話,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門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門的天大喜事。小老兒便是跟姑娘提馬鞭兒,也所甘願。」他適才領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氣登斂,跟着轉頭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說道:「小老兒獻醜。」這一拱手是相謝胡斐擲碗之德,他雖不知援手的是誰,但知這兩隻酒碗是從該處擲來。
袁紫衣當劉鶴真追問她門派之時,已想好了勝他之法,見劉鶴真抱拳歸一,踏步又搶中樁,當即出一招「滾手虎坐」,使的果然是**拳正路武功。
數招一過,劉鶴真又漸搶上風。此時他出拳抬腿之際,比先前更加了一分小心謹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又起花樣,再拆數招,見對方拳法無變,心中略感寬慰,眼見她使的是一招「打虎式」,當即右足向前虛點,出一招「烏龍探海」,突覺右腳下有些異樣,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一驚。只見本來合覆着的酒碗,不知如何這時竟轉而仰天。幸好他右足只是虛點,這一步若是踏實了,勢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時身子向前一衝,焉得不敗?
他一驚之下,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動,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時,只見袁紫衣左足提起時將酒碗輕輕帶起,也不知她足底如何使勁,放下時那酒碗已翻了過來,她左足順勢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將另一隻酒碗翻轉,這一手輕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只有急使重手,乘着她未將酒碗盡數翻轉,先將她打下樁去。」當下催動掌力,加快進逼。哪知袁紫衣不再與他正面對拳,只是來往遊走,身法快捷異常。在碗口上一着足立即換步,竟無霎時之間停留,片刻之間,已將三十八隻酒碗翻了三十六隻,只剩下劉鶴真雙腳所踏的兩隻尚未翻轉。若不是胡斐適才擲了兩隻碗過去,他是連立足之處也沒有了。
當此情勢,劉鶴真只要一出足立時踏破酒碗,只有站在兩隻酒碗之上,不能移動半步,呆立少時,臉色悽慘,說道:「是姑娘勝了。」舉步落地,臉上更是黃得宛如金紙一般。袁紫衣大是得意,問道:「這掌門是我做了吧?」劉鶴真黯然道:「小老兒是服了你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話說?」袁紫衣正要發言詢問眾人,忽聽得門外馬蹄聲急促異常,向北疾馳。聽這馬蹄落地之聲,世間除了自己的白馬之外,更無別駒。她臉色微變,搶步出門,只見白馬的背影剛在楓林邊轉過,馬背上騎着一個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她縱聲大叫:「偷馬賊,快停下!」胡斐回頭笑道:「偷包賊,咱們掉換了吧!」說着哈哈大笑,策馬急馳。袁紫衣大怒,提氣狂奔,她輕功雖然了得,卻怎及得上這匹日行千里的快馬?奔了一陣,但見人馬的影子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瞧不見了。這一個挫折,將她連勝韋陀門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時消得乾乾淨淨。她心下氣惱,卻又奇怪:「這白馬大有靈性,怎能容這小賊偷了便跑,毫不反抗?」
她奔出數里,來到一個小鎮,知道再也趕不上白馬,要待找家茶鋪喝茶休息,忽聽得鎮頭一聲長嘶,聲音甚熟,正是白馬的叫聲。她急步趕去,轉了一個彎,但見胡斐騎着白馬,回頭向她微笑招手。袁紫衣大怒,隨手拾起一塊石子,向他背心投擲過去。胡斐除下頭上帽子,反手一兜,將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還我包袱不還?」袁紫衣縱身向前,要去搶奪白馬,突聽呼的一響,一件暗器來勢勁急,迎面擲將過來。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過去的那塊石子,就這麼緩得一緩,只見胡斐雙腿一夾,白馬奔騰而起,倏忽已在十數丈外。
袁紫衣怒極,心想:「這小子如此可惡。」她不怪自己先盜人家包袱,卻惱他兩次戲弄,只恨白馬腳程太快,否則追上了他,奪還白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頓,也真難出心頭之氣。只見一座屋子檐下繫着一匹青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過去解開韁繩,飛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馬主驚覺,大叫大罵地追出來時,她早已去得遠了。袁紫衣雖有坐騎,但說要追上胡斐,卻是休想,一口氣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的亂鞭亂踢。那青馬其實已是竭盡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馳出數里,青馬呼呼喘氣,漸感不支。將近一片樹林,只見一棵大松樹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馳近,卻不是那白馬是什麼?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詭計。引自己上當,四下里一望。不見此人影蹤,這才縱馬往松樹下奔去。離那白馬約有數丈,突見松樹上一個人影落了下來,正好騎在白馬背上,哈哈大笑,說道:「袁姑娘,咱們再賽一程。」這時袁紫衣哪再容他逃脫,雙足在馬鐙上一登,身子突地飛起,如一隻大鳥般向胡斐撲了過去。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險,在空中飛撲而至,若是自己擊出一掌。她在半空中如何能避?當即一勒馬韁,要坐騎向旁避開。豈知白馬認主,口中低聲歡嘶,非但不避,反而向前迎上兩步。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頭頂擊落,左手往他肩頭抓去。胡斐一生之中,從未和年輕女子動過手,這次盜她白馬,一來認得這是趙半山的坐騎,要問她一個明白,二來怪她取去自己包袱,顯有輕侮之意,要小小報復一下,但突然見她當真動手,不禁臉上一紅,身子一偏,躍離馬背,從她身旁掠過,已騎上了青馬。二人在空中交差而過。胡斐右手伸出,潛運指力,扯斷她背上包袱的繫繩,已將包袱取在手中。袁紫衣奪還白馬,余怒未消,又見包袱給他取回,叫道:「小胡斐,你怎敢如此無禮?」胡斐一驚,問道:「你怎知我名字?」袁紫衣小嘴微扁,冷笑道:「趙三叔誇你英雄了得,我瞧也稀鬆平常。」胡斐聽到「趙三叔」三字,心中大喜,忙道:「你識得趙半山趙三哥麼?他在哪裏?」袁紫衣俏臉上更增了一層怒氣,喝道:「姓胡的小子,你敢討我便宜?」胡斐愕然道:「我討什麼便宜了?」袁紫衣道:「怎麼我叫趙三叔,你便叫趙三哥,這不是想做我長輩麼?」胡斐自小生性滑稽,伸了伸舌頭,笑道:「不敢,不敢!你當真叫他趙三叔?」袁紫衣道:「難道騙你了?」胡斐將臉一板,道:「好,那我便長你一輩,你叫我胡叔叔吧,喂,紫衣,趙三哥在哪裏啊?」袁紫衣卻從來不愛旁人開她玩笑。她雖知胡斐與趙半山義結兄弟,乃是千真萬確之事,只見他年紀與自己相若,卻厚起臉皮與趙半山稱兄道弟,強居長輩。更是有氣,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喝道:「這小子胡說八道,我教訓教訓你。」胡斐見她這條軟鞭乃銀絲纏就,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樣甚是美觀。她將軟鞭在空中揮了個圈子,太陽照射之下,金銀閃燦,變幻奇麗。她本想下馬和胡斐動手,但一轉念間,怕胡斐詭計多端,又要奪馬,於是催馬上前,揮鞭往胡斐頭頂擊落。這軟鞭展開來有一丈一尺長,繞過胡斐身後,鞭頭彎轉,金球徑自擊向他背心上的「大椎穴」。
胡斐上身一彎,伏在馬背,只道依着軟鞭這一掠之勢,鞭子必在背脊上掠過。猛聽得風聲有異,知道不妙,左手抽出單刀,不及回頭瞧那軟鞭來勢,隨手一刀反揮,當的一聲,單刀與金球相撞,已將袁紫衣的軟鞭反盪了開去。原來她軟鞭掠過胡斐背心,跟着手腕一沉,金球忽地轉向,打向他右肩的「巨骨穴」。她眼見胡斐伏在馬背,只道這一下定已打中他的穴道,要叫他立時半身麻軟。哪知他聽風出招,竟似背後生了眼睛,刀鞭相交,只震得她手臂微微酸麻。胡斐抬起頭來,嘻嘻一笑,心中卻驚異這女郎的武功好生了得,她以軟鞭鞭梢打穴,已是武學中十分難得的功夫,何況中途變招,將一條又長又軟的兵刃使得宛如手指一般,擊打穴道,竟無釐毫之差,同時不禁暗自慚槐,幸好她打穴功夫極其高強,自己才不受傷。
原來他雖見袁紫衣連敗韋陀門四好手,武功高強,但仍道她藝不如己,對招之際,不免存了三分輕視之心,豈知她軟鞭打穴,過背回肩,着着大出於自己意料之外,適才反手這一刀,料定她是擊向自己巨骨穴,這才得以將她鞭梢盪開,若是她技藝略差,打穴稍有不准,這一刀自是砍不中她鞭梢,那麼自己背上便會重重吃了一下,雖然不中穴道,一下劇痛勢必難免。袁紫衣但見他神色自若,實不知他心中已是大為吃驚,不由得微感氣餒。長鞭在半空中一抖,啪的一聲爆響,鞭梢又向他頭上擊去。
胡斐心念一動:「我要向她打聽趙三哥的消息,眼見這姑娘性兒高傲,若不佔些便宜,怎肯明白跟我說出?說不得,瞧在趙三哥面上,便讓她一招。」見鞭梢堪堪擊到頭頂,將頭向左一讓,這一讓方位是恰到好處,時刻卻略遲一霎之間,但聽得波的一聲,頭上帽子已被鞭梢卷下。胡斐雙腿一夾,縱馬竄開丈許,還刀入鞘,回頭笑道:「姑娘軟鞭神技,胡斐佩服得很。趙三哥他身子可好?他眼下是在回疆呢還是到了中原?」他若是真心相讓,袁紫衣勝了這一招,心中一得意,說不定便將趙半山的訊息相告。偏生他年少氣盛,也是個極好勝之人,這一招讓是讓了,卻讓得太過明顯,待她鞭到臨頭,方才閃避,而帽子被卷,臉上不露絲毫羞愧之色,反而含笑相詢,簡直有點長輩戲耍小輩模樣。袁紫衣早已一眼看出,冷然道:「你故意相讓,當我不知道麼?帽子還你吧!」說着長鞭輕輕一抖,卷着帽子往他頭上戴去。
胡斐心想:「她若能用軟鞭又將帽子給我戴上,這分功夫也就奇妙得緊。我如伸手去接,反而阻了她的興頭。」於是含笑不動,瞧她是否真能將這丈余長的銀絲軟鞭,運用得如臂使手。但見鞭梢卷着帽子,順着他胸口從下而上兜將上來,只因上勢太慢,將與他臉平之時,鞭梢上兜的勁力已衰,鞭尾一軟,帽子下落。胡斐忙伸手去接,突見眼前白光一閃,心知不妙,只聽拍的一響,眼前金星亂冒,半邊臉頰奇痛透骨。他知已中了暗算,立即右足力撐,左足一松,人已從左方鑽到了馬腹之下,但聽得拍的一響,木屑紛飛,馬鞍已被軟鞭擊得粉碎,那馬吃痛哀嘶。
胡斐在馬腹底避過她這連環一擊,順勢抽出單刀,待得從馬右翻上馬背,單刀已從左手交向右手,右頰兀自劇痛,伸手一摸,只見滿手鮮血,這一鞭實是打得不輕。袁紫衣冷笑道:「你還敢冒充長輩麼?姑娘這一鞭若不是手下留情,不打下你十七八顆牙齒才怪。」
這句話倒非虛語,她偷襲成功,這一鞭倘是使上全力,胡斐顴骨非碎不可,左邊牙齒也勢必盡數打落,但饒是如此,已是他藝成以來從所未有之大敗,不由得怒火直衝,圓睜雙目,舉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袁紫衣心中微感害怕,知道對手實非易與,這一次他吃了大虧,動起手來定然全力施為,於是舞動長鞭,勁透鞭梢,將胡斐擋在兩丈之外,要叫他欺不近身來。就在此時,只聽得大路上鸞鈴響動,三騎馬緩緩馳來,見到有人動手,一齊駐馬而觀。胡斐和袁紫衣同時向三人望了一眼,只見兩個穿的是清廷侍衛服色,中間一人穿的是常服,身材魁偉,約莫四十來歲年紀。
鞭長刀短,兵刃上胡斐先已吃虧,何況他騎的又是一匹受了傷的劣馬。袁紫衣的坐騎卻是神駿無倫,她騎術又精,竟似從小便在馬背上長大一般,因此拆到十招以外,胡斐仍是欺不近身去。他刀法一變,正要全力搶攻,忽聽得一個侍衛說道:「這女娃子模樣兒既妙,手下也很來得啊。」另一個侍衛笑道:「曹大哥你若是瞧上了,不如就伸手,別讓這小子先得了甜頭。」那姓曹的侍衛仰天哈哈大笑。
胡斐惱這兩人出言輕薄,怒目橫了他們一眼。袁紫衣乘隙揮鞭擊到,胡斐頭一低,從軟鞭底下鑽進,搶前數尺。只見袁紫衣纖腰一扭,那白馬猛地向左疾沖。
這一下去勢極快,但見銀光閃爍,那姓曹的侍衛肩上已重重吃了一鞭。她回鞭抽向胡斐頭頂,胡斐橫刀架開。那白馬已在另一名侍衛身旁掠過,只見她素手一伸,已抓住那侍衛後頸「天柱穴」。那白馬一衝之勢力道奇大,她並不使力,順手已將那侍衛拉下馬來,摔在地下。她也不回身,長鞭從肩頭甩過,向後抽擊第三個大漢。
這四下兔起鶻落,迅捷無倫,胡斐心中不禁暗暗喝了聲彩,心想這大漢雖然未出一聲,但既與這兩名侍衛結伴同行,少不免也要受一鞭無妄之災。哪知道這大漢只是一勒馬頭,空手竟來抓她銀鞭的鞭頭。袁紫衣見他出手如鈎,竟是個勁敵,當即手腕一振,鞭梢甩起,冷笑道:「閣下可是去京師參與掌門人大會麼?」那大漢一愕,道:「姑娘何以知道?」袁紫衣道:「瞧你模樣,稍稍有點掌門人的味兒。你叫什麼名字,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掌門?」這兩句話問得無禮之極,那大漢哼了一聲,並不理會。那姓曹的侍衛狼狽爬起,大叫道:「藍師傅,教訓教訓這臭女娃子!」袁紫衣腿上微微使勁,白馬突地向那姓曹的侍衛衝去。白馬這一下突然發足,直是叫人出其不意。姓曹侍衛大駭,急忙向左避讓,袁紫衣的銀鞭卻已打到背心。那大漢見情勢急迫,抽出腰中短劍,一招「攔腰取水四門劍」,以斜推正,已將鞭梢撥開。
袁紫衣足尖點着踏鐙輕輕向後一推,白馬猛地後退數步。這馬疾趨疾退,竟是同樣的迅捷。那大漢高聲喝彩:「好馬!」袁紫衣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廣西梧州八仙劍的掌門人藍秦。」這大漢正是藍秦,眼見這少女不過二十左右年紀,容色如花,雖然出手迅捷,但能有多大江湖閱歷,怎地只見一招,便道出自己的姓名身分?他心中驚詫,一面卻也不禁得意,暗道:「藍某雖然僻處南疆,居然連一個年輕少女也知我威名。」微微一笑,問道:「姑娘怎知在下姓名?」袁紫衣道:「我正要找你,在這裏撞見,那是再好也沒有。」藍秦更感奇怪,心想我和你素不相識啊,問道:「姑娘高姓大名,找藍某有何指教?」袁紫衣道:「我叫你不用上京去啦,由我代你去便是。」藍秦更是摸不着頭腦,問道:「此話怎講?」袁紫衣道:「哼,這還不明白?我叫你把八仙劍的掌門之位讓了給我!」藍秦聽她言語無禮,不由得大是惱怒,但適才見她連襲四人,手法巧妙之極,連自己也沒瞧清,否則便能護住身旁侍衛,不讓他如此狼狽地摔下馬來。他生性謹細,心想她口出大言,必有所恃,當下卻不發作,抱拳說道:「姑娘尊姓大名?令師是誰?」袁紫衣道:「我又不跟你套交情,問我姓名幹麼?我師父的名頭更加不能說給你知。我師父曾跟你有一面之緣。若是提起往事,我倒不便硬要你讓這掌門之位了。」藍秦眉頭緊蹙,想不起相識的武林名宿之中,有哪一位是使軟鞭的能手。兩名侍衛一個吃了一鞭,一個被扯下馬,自是均極惱怒。他們一向橫行慣了的,吃了這虧哪肯就此罷休?兩人齊聲唿哨,一個馬上,一個步下,同時向袁紫衣撲去。兩人手中本來空着,當下一個拔刀,一個便伸手去抽腰中長劍。袁紫衣軟鞭晃動,拍的一響,拔刀的侍衛右腕上已重重吃了一記。他手指抓住刀柄,但覺手腕劇痛入骨,再也無力拔出腰刀。袁紫衣這銀絲軟鞭又長又細,與一般軟鞭大不相同,一招打中那侍衛的手腕,鞭梢毫不停留,快如電光石火般一吐,又已捲住了那姓曹侍衛的劍柄,順勢上提。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比那侍衛伸手去握劍還要搶先一步。姓曹的但見銀光一閃,自己手指尚未碰到劍柄,劍已出鞘,大駭之下,急忙揮手外甩,饒是如此,劍鋒已在他手掌心划過,登時鮮血淋漓。袁紫衣軟鞭一振,長劍激飛上天,竟有數十丈高,她將軟鞭纏回腰間,便如紫衣外系了一條銀色絲絛,旁人一瞥之下,哪知這是一件厲害兵刃?她並不抬頭看劍,卻向藍秦問道:「你這掌門之位到底讓是不讓?」
藍秦正仰頭望着天空急落而下的長劍,聽她說話,隨口道:「什麼?」袁紫衣道:「我要你讓這八仙劍掌門之位。」這時長劍已落到地跟前,袁紫衣一面說話,一面聽風辨器,一伸手便抓住了劍柄。長劍從數十丈高處落將下來,勢道何等凌厲,何況這劍除了劍柄之外,通身是鋒利的刃口,她竟眼角也沒斜一下,隨隨便便就拿住了劍柄。
這一手功夫不但藍秦大為震驚,連旁觀的胡斐也暗自佩服,心想:「她適才奪了少林韋陀門的掌門,何以又要奪八仙劍的掌門?」但見她正當妙齡,武功卻如此了得,生平除趙半山外,從未見過如此武學的高手,心中一起讚佩之意,臉上的鞭傷似乎也不怎麼疼痛了。
藍秦見她露了這手絕技,更不敢貿然從事,想用言語套問出她的底細,說道:「姑娘這手聽風辨器的功夫,似是山西佟家的絕藝啊。」袁紫衣一笑,道:「你眼光倒好。那麼我這手擲劍上天的功夫呢?」說着右手一揮,長劍又飛向天空。這一次卻不是劍尖向上的直升,而是一路翻着筋斗,舞成個銀色光圈,冉冉上升,雖然去勢不急,但形狀特異,蔚為奇觀。藍秦抬頭觀劍,猛聽得風聲微動,身前有異,急忙一個倒縱步退開丈許,只見金光一閃,袁紫衣銀絲軟鞭上的小金球剛從自己腰間掠過,若不是見機得快,身上佩劍又已被她搶去。原來袁紫衣知他武功高出兩個侍衛甚多,是以故意擲劍成圈,引開他的目光,再突然出手搶劍,哪知還是給他驚覺避開。她心中連叫可惜,藍秦卻已暗呼慚愧。他雄霸西南,門徒遍及兩廣雲貴,二十年來從未遇到挫折,想不到這樣一個黃毛丫頭今日竟來如此輕侮於己,這時再也難以忍耐,刷的一聲,長劍出手,叫道:「好,我便領教姑娘的高招。」這時空中長劍去勢已盡,筆直下墮。袁紫衣軟鞭甩上,鞭頭捲住劍柄,倏地向前一送,長劍疾向藍秦當胸刺來。兩人相隔幾及兩丈,但一霎之間,劍尖距他胸口已不及一尺,就如一條丈許長的長臂抓住劍柄,突然向他刺到一般。這一招藍秦又是出其不意,一驚之下,急忙橫劍封擋。袁紫衣叫道:「湘子吹簫!」藍秦這一招正是八仙劍法中的「湘子吹簫」。八仙劍在西南各省甚為盛行,他想你識得我的招數有何希罕,要瞧你是否擋得住了,雙眉一揚,喝道:「是『湘子吹簫』便怎地?」袁紫衣道:「陰陽寶扇!」一語未畢,軟鞭卷着長劍,向他左胸右胸分刺一劍,正是八仙劍的正宗劍法「漢鍾離陰陽寶扇」。
藍秦又是一驚,心想她會使八仙劍法並不出奇,奇在以軟鞭送劍,居然力透劍尖,刃直如矢,當下踏上一步,要待搶攻,心想她以軟鞭使劍,劍上力道虛浮,只要雙劍一交,還不將她長劍擊下地來。哪知他長劍一提,手勢剛起,還未出招,袁紫衣叫道:「采和獻花!」忽地收轉軟鞭。此時鞭上勢道已完,長劍下落,她左手接劍,右手持鞭,笑吟吟地望着對手。藍秦又給她叫破一招,暗想鞭長劍短,馬高步低,自己雙重不利,何況她怪招百出,一味戲耍糾纏,自己只要稍有疏神,着了她的道兒,豈非一世威名付於流水?當下按劍橫胸,正色說道:「如此兒戲,那算什麼?姑娘倘若真以八仙劍賜招,在下便奉陪走走。」
袁紫衣道:「好,若不用正宗八仙劍法勝你,諒你也不甘讓那掌門之位。」說着一躍下馬,便在下馬之時,已將軟鞭纏回腰間。藍秦劍尖微斜,左手捏個劍訣,使的是半招「鐵拐李葫蘆系腰」,只待對手出劍,下半招立時發出。
袁紫衣長劍一抖,待要進招,回眸朝胡斐望了一眼,向藍秦道:「跟你比試一下不打緊,我這寶馬可別讓馬賊盜了去。」胡斐道:「當你跟人動手之時,我不打你這馬兒的主意便是。」袁紫衣道:「哼,小胡斐詭計多端,誰信了他誰便上當。」左手拉住馬韁,嗤的一劍,金刃帶風,一招「張果老倒騎驢」斜斜刺出。藍秦見她左手牽馬,右手使劍,暗想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旁人,當即「撥雲見日」、「仙人指路」、「魁星點元」,拆了一招卻還了兩劍。袁紫衣見他劍招凌厲,臉上雖是仍含微笑,心中卻登時收起輕視之意,暗想師父所言非虛,八仙劍法果是劍中一絕,此人使將出來,比我的功力可要深厚得多了,於是也以八仙劍法見招拆招。她左手拉着馬韁,既不能轉身搶攻,也難以大縱大躍,自是諸多受制。但她門戶守得甚是嚴密,藍秦卻也找不到破綻,只見她所使劍法果是本門嫡派,不由得暗暗稱異,心想本門之中,怎能出了如此人物?
鬥劍之處,正當衡陽南北來往的官道大路,兩人只拆得十餘招,北邊來了一隊推着小車的鹽販,跟着南邊大道上也來了幾輛騾車。眾商販眼見路上有人相鬥,一齊停下觀看。不多時南北兩端又到了些行旅客商。眾人一來見斗得熱鬧,二來畏懼兩個朝廷武官,都候在路上靜靜旁觀。又斗一陣,藍秦已瞧出對方雖然學過八仙劍術,但劍法中許多精微奧妙之處,卻並未體會得到,只是她武功甚雜,每到危急之際,便突使一招似是而非的八仙劍法,將自己的殺着化解了開去,因此一時倒也不易取勝。他見旁觀者眾,對手非但是個少女,而且左手牽馬,顯是以半力與自己周旋,縱使和她打成平手,也已沒臉面上京參與掌門人之會了,當下催動劍力,將數十年來鑽研而得的心法一招招使將出來。旁觀眾人見他越斗越勇,劍光霍霍,繞着袁紫衣身周急攻,不由得都為她擔心。只有那兩名侍衛卻盼藍秦得勝,好代他們一雪受辱之恥。袁紫衣久戰不下,偶一轉身,見到胡斐臉上似笑非笑,似有譏嘲之意,心想:「好小子,你笑我來着,叫你瞧瞧姑娘手段!」但這番鬥劍限於只使八仙劍,其餘武功盡數使不出來,左手又牽着白馬,若是鬥了一會將馬韁放開,憑輕功取勝,那還是叫胡斐小看了。她好勝心切,眼見藍秦招招力爭上風,自己劍勢已被他長劍籠住,倏地左手輕輕向前一帶。那白馬極有靈性,受到主人指引,猛然一衝,直立起來,似要往藍秦的頭上踏落。藍秦一驚,側身避讓,突覺手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脫手飛上天空。他全神閃避馬蹄,竟沒防到手中兵刃遭了對方暗算。他在武林中雖不算得是一流高手,但數十年來事事小心,這才長保威名,想不到一生謹慎,到頭來還是百密一疏,敗在一個少女的手下。藍秦兵刃脫手,立時一個箭步,搶到自己坐騎之旁,又從鞍旁取出一柄長劍,原來此人做事精細之極,連長劍也多帶了一把。突見白光一閃,袁紫衣將手中長劍也擲上了天空,雙劍在空中相交,當的一聲響,藍秦那柄劍竟在空中斷成兩截。她這震劍斷刃的手法全是一股巧勁,否則雙劍在空中均無着力之處,如何能將純鋼長劍震斷?她使此手法,意在譁眾取寵,便如變戲法一般,料想旁人非喝彩不可,這彩聲一作,藍秦心中惱怒,再斗便易勝過他了。
果然旁觀眾人齊聲喝彩。藍秦一呆之下,臉色大變。袁紫衣接住空中落下的長劍,分心刺到,叫道:「曹國舅拍板!」藍秦提劍擋格,當的一響,長劍又自斷為兩截。這一下仍是袁紫衣取巧,她出招雖是八仙劍法,但雙劍相交之際,劍身微微一抖,已然變招。藍秦一劍落空,被她驀地里凌空拍擊,殊無半點力道相抗,待得運勁,劍身早斷,拆穿了說,不過是他橫着劍身,任由對方斬斷而已。只是袁紫衣心念如閃電,出招似奔雷,一計甫過,二計又生,實是叫他防不勝防。旁觀眾人見那美貌少女連斷兩劍,又是轟雷似的一聲大彩。藍秦心下琢磨:「這女子雖未能以八仙劍法勝我,但她武功甚博,詭異百端,我再跟她動手也是枉然。」眼見她洋洋自得,翻身上了馬背,便拱手道:「佩服,佩服!」彎腰拾起三截斷劍,說道:「在下這便還鄉,終身不提劍字。只是旁人問起,在下輸在哪一派哪一位英雄豪傑劍底,卻叫在下如何回答?」袁紫衣道:「我姓袁名紫衣,至於家師的名諱嗎?……」縱馬走到藍秦耳旁,湊近身去,在他耳邊輕說了幾個字。藍秦一聽之下,臉色又變,臉上沮喪惱恨之色立消,變為惶恐恭順,說道:「早知如此,小人如何敢與姑娘動手?姑娘見到尊師之時,便說梧州藍某向他老人家請安。」說着牽馬倒退三步,候在道旁。袁紫衣在白馬鞍上輕輕一拍,笑道:「得罪了!」回頭向胡斐嫣然一笑,一提馬韁。那白馬並未起步,突然躍起,在空中越過了十餘輛鹽車,向北疾馳,片刻間已不見了影蹤。大道上數十對眼睛一齊望着她的背影。一人一馬早已不見,眾人仍是呆呆地遙望。
袁紫衣一日之間連敗南方兩大武學宗派的高手,這份得意之情,實是難以言宣,但見道旁樹木不絕從身邊飛快倒退,情不自禁,縱聲唱起歌來。
只唱得兩句,突覺背上熱烘烘的有些異狀,忙伸手去摸,只聽轟的一聲,身上登時着火。這一來如何不驚?一招「乳燕投林」,從馬背飛身躍起,跳入了道旁的河中,背上火焰方始熄滅。她急從河中爬起,一摸背心,衣衫上已燒了一個大洞,雖未着肉,但裏衣也已燒焦。
她氣惱異常,低聲罵道:「小賊胡斐,定是你又使鬼計。」當下從衣囊中取出一件外衫,待要更換,一瞥間只見白馬左臀上又黑又腫,兩隻大蠍子爬着正自吮血。袁紫衣大吃一驚,用馬鞭將蠍子挑下,拾起一塊石頭砸得稀爛。這兩隻大蠍毒性厲害,馬臀上黑腫之處不住地慢慢擴展。白馬雖然神駿,這時也已抵受不住痛楚,縱聲哀鳴,前腿一跪,臥倒在地。袁紫衣徬徨無計,口中只罵:「小賊胡斐,胡斐小賊!」顧不得更換身上濕衣,伸手想去替白馬擠出毒液。白馬怕痛,只是閃避。正狼狽間,忽聽南方馬躥聲響,三乘馬快步奔來,當先一人正是胡斐。銀光一閃,袁紫衣軟鞭在手,飛身迎上,揮鞭向胡斐夾頭夾腦劈去,罵道:「小賊,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胡斐舉起單刀,當的一下將她軟鞭格開,笑道:「我怎地暗箭傷人了?」袁紫衣只覺手臂微微酸麻,心想這個賊武功果然不弱,倒也不可輕敵,罵道:「你用毒物傷我坐騎,這不是下三爛的卑鄙行徑嗎?」胡斐笑道:「姑娘罵得很是,可怎知是我胡斐下的手?」袁紫衣一怔,只見他身後兩匹馬上,坐的是那兩個本來伴着藍秦的侍衛。兩人垂頭喪氣,雙手均被繩子縛着。胡斐手中牽着兩條長繩,繩子另一端分別系住兩人的馬韁,原來兩名侍衛被他擒着而來。袁紫衣心念一動,已猜到了三分,便道:「難道是這兩個傢伙?」
胡斐笑道:「他二位的尊姓大名,江湖上的名號,姑娘不妨先勞神問問。」袁紫衣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知道了,便說給我聽。」胡斐道:「好,在下來給袁姑娘引見兩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這位是小祝融曹猛,這位是鐵蠍子崔百勝。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袁紫衣一聽兩人的渾號,立時恍然,「小祝融」自是擅使火器,鐵蠍子當然會放毒物,定是這二人受了折辱,心中不忿,乘着自己與藍秦激鬥之時,偷偷下手相害。當即拍拍拍、拍拍拍,連響六下,在每人頭上抽了三馬鞭,只打得兩人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她指着鐵蠍子喝道:「快取解藥治好我的馬兒。否則再吃我三鞭,這一次可是用這條鞭子了!」說着軟鞭一揚,喀喇一聲響,將道旁一株大柳樹的枝幹打下了一截。鐵蠍子嚇了一跳,將綁縛着的雙手提了一提,道:「我怎能……」胡斐不等他說完,單刀一揮,擦的一聲,割斷了他手上繩索。這一刀疾劈而下,繩索應刃而斷,妙在出刀恰到好處,沒傷到他半分肌膚。
袁紫衣橫了他一眼,鼻中微微一哼,心道:「顯本事麼?那也沒什麼了不起。」鐵蠍子從懷中取出解藥,給白馬敷上,低聲道:「有我的獨門解藥,便不礙事。」稍稍一頓,又道:「只是這牲口三天中不能急跑,以免傷了筋骨。」
袁紫衣道:「你去給小祝融解了綁縛。」鐵蠍子心中甚喜,暗想:「雖然吃了三馬鞭,幸喜除曹大哥外並無熟人瞧見。他自己也吃三鞭,自然不會將此事張揚出去。」要知他們這些做武官的,身上吃些苦頭倒沒什麼,最怕是折了威風,給同伴們瞧低了。他走過去給曹猛解了綁縛,正待要走,袁紫衣道:「這便走了麼?世間上可有這等便宜事情?」
崔曹兩人向她望了一眼,又互瞧一眼。他二人給胡斐手到擒來,單是胡斐一人已非敵手,何況加上這個武藝高強的女子,只得勒馬不動,靜候發落。
袁紫衣道:「小祝融把身邊的火器都取出來,鐵蠍子把毒物取出來,只要留下了一件,小心姑娘的鞭子。」說着軟鞭揮出,一抖一卷,在空中拍的一聲大響。
兩人無奈,心想:「你要繳了我們的成名暗器,以解你心頭之恨,那也叫做無法可想。」只得將暗器取出。小祝融的火器是一個裝有彈簧的鐵匣。鐵蠍子手裏卻拿着一個竹筒,筒中自然盛放着蠍子了,這竹筒精光滑溜,起了一層黃油,自已使用多年。袁紫衣一見,想起筒中毛茸茸的毒物,不禁心中發毛,說道:「你們兩人竟敢對姑娘暗下毒手,可算得大膽之極。今日原是非死不可,幸虧姑娘生平有個慣例,一天之中只殺一人,總算你們運氣……」崔曹二人相望一眼,均想:「不知你今天已殺過了人沒有。」卻聽袁紫衣接着道:「……二人之中只須死一個便夠。到底哪一個死,哪一個活,我也難以決定。這樣吧,你們互相發射暗器,誰身上先中了,那便該死;躲得過的,就饒了他性命。我素來說一不二,求也無用。一、二、三!動手吧!」曹崔二人心中猶豫,不知她這番話是真是假,但隨即想起:「若是給他先動了手,我豈非枉送了性命?」二人均是心狠手辣之輩,心念甫動,立即出手,只見火光一閃,兩人齊聲慘呼。小祝融頸中被一隻大蠍咬住,鐵蠍子胸前火球亂舞,鬍子着火。袁紫衣格格嬌笑,說道:「好,不分勝敗!姑娘這口惡氣也出了,都給我滾吧!」曹崔二人身上雖然劇痛,這兩句話卻都聽得清清楚楚,當下顧不得毒蠍在頸,須上着火,一齊縱馬便奔,直到馳出老遠,這才互相救援,解毒滅火。袁紫衣笑聲不絕,一陣風過來,猛覺背上涼颼颼的,登時想起衣衫已破,一轉眼,只見胡斐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紅暈雙頰,喝道:「你瞧什麼?」胡斐將頭轉開,笑道:「我在想幸虧那蠍子沒咬到姑娘。」袁紫衣不由得打個寒噤,心想:「這話倒也不錯,給蠍子咬到了,那還了得?」說道:「我要換衣衫了,你走開些。」胡斐道:「你便在這大道之上換衣衫麼?」袁紫衣又生氣又好笑,心想自己一着急,出言不慎,於是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道旁樹叢之後,急忙除下外衣,換了件杏黃色的衫子,內衣仍濕,卻也顧不得了。燒破的衣衫也不要了,捲成一團,拋入河中。
胡斐眼望着紫衣隨波逐流而去,說道:「姑娘高姓大名,可叫做袁黃衫?」袁紫衣哼了一聲,知他料到「袁紫衣」三字並非自己真名,忽然尖叫一聲:「啊喲,有一隻蠍子咬我。」伸手按住了背心。胡斐一驚,叫道:「當真?」縱身過去想幫她打下蠍子。哪料到袁紫衣這一叫實是相欺,胡斐身在半空,袁紫衣忽地伸手用力一推。這一招來得無蹤無影,他又全沒提防,登時一個筋斗摔了出去,跌向河邊的一個臭泥塘中。他在半空時身子雖已轉直,但雙足一落,臭泥直沒至胸口。袁紫衣拍手嘻笑,叫道:「閣下高姓大名,可是叫作小泥鰍胡斐?」胡斐這一下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片好心,那料到她會突然出手,足底又是軟軟的全不受力,無法縱躍,只得一步一頓,拖泥帶水地走了上來。這時已不由得他不怒,但見袁紫衣笑靨如花盛放,心中又微微感到一些甜意,張開滿是臭泥的雙掌,撲了過去,喝道:「小丫頭,我叫你改名袁泥衫!」袁紫衣嚇了一跳,拔腳想逃。那知胡斐的輕功甚是了得,她東竄西躍,卻始終給他張開雙臂攔住去路。但見他一縱一跳,不住的伸臂撲來,她又不敢和他動手拆招,只要一還手,身上非濺滿臭泥不可。這一來逃既不能,打叉不得,眼見胡斐和身縱上,自己已無法閃避,一下便要給他抱住,索性站定身子,俏臉一板,道:「你敢碰我?」
胡斐張臂縱躍,本來只是嚇她,這時見她立定,也即停步,鼻中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忙退出數步,說道:「我好意相助,你怎地狗咬呂洞賓?」袁紫衣笑道:「這是八仙劍中的一招,叫作呂洞賓推狗。你若不信,可去問那個姓藍的。」胡斐道:「以怨報德,沒良心啊,沒良心!」袁紫衣道:「呸!還說於我有德呢,這叫做市恩,最壞的傢伙才是如此。我問你,你怎知這兩個傢伙放火下毒,擒來給我?」
這句話登時將胡斐問得語塞。原來兩名侍衛在她背上暗落火種,在她馬臀上偷放毒蠍,胡斐確是在旁瞧得清楚,當時並不叫破,待袁紫衣去後,這才擒了兩人隨後趕來。袁紫衣道:「是麼?所以我才不領你這個情呢。」她取出一塊手帕,掩住鼻子,皺眉道:「你身上好臭,知不知道?」胡斐道:「這是拜呂洞賓之賜。」袁紫衣微笑道:「這麼說,你自己認是小狗啦。」她向四下一望,笑道:「快下河去洗個乾淨,我再跟你說趙三……趙半山那小子的事。」她本想說「趙三叔」,但怕胡斐又自居長輩,索性改口叫「趙半山那小子」。胡斐大喜,道:「好好。你請到那邊歇一會兒,我洗得很快。」袁紫衣道:「洗得快了,臭氣不除。」胡斐一笑,一招「一鶴沖天」,拔起身子,向河中落下。
袁紫衣看看白馬的傷處,那鐵蠍子的解藥果然靈驗,這不多時之間,腫勢似已略退,白馬不再嘶叫,想來痛楚已減。她遙遙向胡斐望了一眼,只見他衣服鞋襪都堆在岸邊,卻游到遠遠十餘丈之外去洗身上泥污,想是赤身露體,生怕給自己看到。袁紫衣心念一動,從包裹中取出一件舊衫,悄悄過去罩在胡斐的衣衫之上,將他沾滿了泥漿的衣服鞋襪一古腦兒包在舊衫之中,抱在手裏,過去騎上了青馬,牽了白馬,向北緩緩而行,大聲叫道:「你這樣慢!我身有要事,可等不及了!」說着策馬而行,生怕胡斐就此赤身爬起來追趕,始終不敢回頭。但聽得身後胡斐大叫:「喂,喂!袁姑娘!我認栽啦,你把我衣服留下。」叫聲越來越遠,顯是他不敢出河追趕。袁紫衣一路上越想越是好笑,接連數次,忍不住笑出聲來,又想最後一次作弄胡斐不免行險,若他冒冒失失,不顧一切,就此搶上岸來追趕,反要使自己尷尬萬分。這日只走了十餘里,就在道旁找個小客店歇了。她跟自己說:「白馬中了毒,鐵蠍子那混蛋說的,若是跑動,便要傷了筋骨。」但在內心深處,卻極盼胡斐趕來跟自己理論爭鬧。一晚平安過去,胡斐竟沒蹤影。次晨緩緩而行,心中想像胡斐不知如何上岸,如何去弄衣衫穿,想了一會,忍不住又好笑起來。她每天只行五六十里路程,但胡斐始終沒追上來,芳心可可,竟是盡記着這個渾身臭泥的小泥鰍胡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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