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雪也不知是下了幾日,地上鋪了一層厚似一層的軟白,細密的樹枝上沒有一絲綠意,被這軟白壓得沉甸甸的,時不時就發出喀嚓的碎響。
鏡海見纖悉,冰天步飄颻。時至正午,本來已經稍霽的天色,又開始洋洋灑灑起來。寒風一吹,幾乎席捲了整個天地。
客棧是這抹素白中唯一的亮色,紅色的燈籠下方的黃色流蘇隨風而動,杏黃色的旗幡時卷時舒。大門刷了朱漆,上方「華榮客棧」四個字刻得若飛若動,婉若游龍。
客棧門口一個裹着棉襖的中年漢子站在套好了的馬車旁等着,縮着脖子跺着腳,抬頭看了眼天,忍不住唾了一口:「今年比往年又要冷上許多!賊老天,這是要冷死人啊!」
拿了棉布蹲在地上包裹馬腳的小廝抬頭看了一眼中年男人,眨了眨眼,嘴裏哈着熱氣:「爹,北方是天寒地凍,我昨兒個聽顧姨娘身邊的竹香姐姐說,那南邊兒,這會子可還是漫山遍野的綠色呢!再過十幾日,到了那邊,說不定咱們連身上的棉襖都要脫下來呢!」
中年漢子笑罵一聲:「就知道巴結你竹香姐姐!」正要繼續說,就見一個穿了鴨蛋青色襖裙,領口繡着折枝花,頭上梳着丫髻的侍女攏着袖子朝這邊走來。
地上的雪弄濕了簇新的鞋面,竹枝眉頭鎖得死緊,臉色有些不符年紀的陰沉。走到一半,她就不肯走了,看着中年漢子,抬了抬下巴喊道:「宋老爹!」
中年漢子忙快步迎了上去,諂媚的笑道:「竹枝姑娘怎麼親自來了?這雪眼看着越下越大了,怎麼也不撐一把傘?」
竹枝撇撇嘴,神情很是不耐煩:「幾句話的事情,撐傘反而麻煩。大小姐突然又說身子不好了,姨娘說先不走了,你們趕緊把馬牽到後院馬廄裏面去,別把馬給凍着了!」
「又不走了……我這馬車剛套好……」宋老爹有些不滿,可看了眼竹枝的臉色,後面的話就不敢說了,小心翼翼地問道,「今兒個不走,明兒個可走不走?」
竹枝瞪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明兒個還走不走,你膽子大,你自個兒去問姨娘!」然後跺了跺腳,「這天兒怪冷的,反正話也給你帶到了,我先進去烤火了!」然後就真的轉身往回走了。
宋老爹嘆了口氣,摳了摳手指上有些發癢的凍瘡,正要轉身,就被湊到他身後的宋小黑嚇了一跳,罵道:「殺千刀的,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宋小黑皺着眉頭:「又不走了?」
宋老爹冷哼,推了宋小黑一把:「不走了不走了,趕緊把馬車趕到後院去。」然後自顧自的小聲嘀咕,「這大小姐往年冬天都騎馬跟着蘇家的大少爺一起去打獵的,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怎麼今年冬天三天兩頭的不舒服?」
客棧里天字一號房內寂靜無聲,雕花床前的圓桌上放着半盞茶,已經沒有了半點兒熱氣。
尚宛妗倚在窗戶前,伸手去接那如絮雪花。京城錦都在江南之南,最是溫暖繁華之地,就算是三九寒天,也不曾下過雪。尚宛妗已經有二十幾年沒有見過雪了。
厚重的棉布帘子被打開,一個穿着霜色紵絲襖,外面罩雪青比甲,梳着丫髻的丫鬟急急走了進來,歡喜道:「大小姐,姨娘說了,您既然身子不適,咱們就再在這華榮客棧多停幾日。」
見尚宛妗站在窗前,嚇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拉她,嘴裏道:「這天寒地凍的,小姐快別站在風口,要是受了寒可怎麼辦!出門在外不像家裏……」
話音未落,就被尚宛妗瞪得說不出話來了,一隻手僵在半道上,最後縮了回來。錦書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朝夕相處,大小姐一覺醒來,看向她時為什麼眼裏儘是冷意和陌生!
尚宛妗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裏一片平靜,收回被凍得開始發紅的手,轉身走到圓桌旁邊坐了下來,斜睨了錦書一眼,問道:「姨娘怎麼沒來看我?」
錦書鬆了口氣,順手關了窗戶,屋子裏一下子變得有些暗了,又點了油燈,這才稟道:「顧姨娘感染了風寒,這會子正在吃藥呢,所以不曾過來。倒是二小姐想來看看小姐,顧姨娘說小姐身子不舒服,正需要休息,不讓二小姐來鬧您!」
尚宛妗聞言嗯了一聲,攏在袖子下面的手不住的發抖,表面上還強自鎮定:「去拿一面菱花來。」
等銅製雕花的菱鏡擺在面前,尚宛妗探身望去,菱花鏡裏面的女子十二三歲的年紀,未施粉黛,額頭上纏了一圈紗布,帶着些病態,鵝蛋臉,柳眉杏眼,白皙光滑的臉頰上還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是她自己的模樣!尚宛妗身子一頓。
她記得自己分明跪在武威侯的門外,被自己的親爹當頭破了一盆滾水,身上燙得不行,心裏卻跟含了冰似的。兩個時辰前醒來,卻出現在了這客棧裏面,模樣是自己少時的模樣,身邊伺候的丫鬟卻是自己不曾見過的。
最重要的是,她明明是二小姐尚宛儀,剛醒來時卻迷迷糊糊聽到一個嬤嬤叫她「宛妗」,「宛妗」是她嫡姐的名字。就連這個不曾見過的丫鬟,竟然也當她是大小姐!尚宛妗動了動手指,強忍着沒有問錦書口中的「二小姐」是誰。
尚宛妗記得自己十三歲那年,爹爹與右將軍秦元霸率軍直入匈奴王庭,立下了滔天的戰功,又因為名字取得溫雅,便被重文輕武的靈帝封了武威侯,賜了華第,留在了錦都。同樣軍功赫赫的秦元霸將軍卻因為名字取得不討喜,不得不丟妻棄子戍守邊關。爹爹在邊關待了整整十二年,祖父祖母跟了二叔在錦都過活,嫡母在三年前就因病去世,所以爹爹封侯後,顧姨娘收到爹爹的信,帶着大家,舉家遷往錦都。
尚宛妗垂了眼眸,不讓錦書看出自己的異樣,不動聲色的問道:「我們這是到哪兒了?離錦都還有多少日程?」
錦書利索的回話:「前面就是狐狸嘴,過了狐狸嘴,便到了肅州境內。越往南走,雪越小,總能趕得及在過年前到武威侯府的!」
尚宛妗聽了這話,瞳孔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記起來了,尚家的車隊到狐狸嘴的時候,遭遇了山賊。尚家雖然武將出身,下人們也多會拳腳功夫,可架不住這一路多是婦孺,山賊一來,不但尚家上下泰半的丫鬟僕從遭了難,就連她自己,也磕了頭失了憶。若不是危急時刻有路過的義士相救,只怕就丟了性命了!
所以她這是又回來了?尚宛妗抿了抿有些蒼白的嘴唇。難怪不認識錦書,她怕是也死在了山賊刀下!可自己怎麼就成了大小姐?尚宛妗心中狐疑。
然後便見一個精瘦精瘦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手裏端着一個細瓷碗,碗裏是棕黑色的湯水。
這個人尚宛妗認識,是跟在她嫡姐身邊的沈嬤嬤。聽說是被嫡母從她娘家帶過來的。
沈嬤嬤見尚宛妗盯着一面菱花鏡看,臉上擠出一抹笑來:「小姐就算是額頭上纏了紗布,也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兒,顧姨娘給小姐頭上的傷用的是最好的藥膏,小姐且放心吧,保證不會留疤的!」
說着走到尚宛妗的身邊,小聲問道:「小姐,這藥是您自己喝,還是奴婢餵您喝?」
尚宛妗伸手把菱花鏡蓋在桌子上,伸手去接那藥碗:「我自己喝罷,一口一口的喂,怪苦的!」
沈嬤嬤點了點頭,臉上堆着笑,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碟子蜜餞來:「喝了藥就吃蜜餞,保證小姐一口甜到心裏去了!」
尚宛妗隨手端着藥碗便往自己嘴邊湊,然後眉頭一皺,瞪大了眼睛,表情變幻了一瞬。然後剛到嘴邊的藥碗又放回桌子上了。
沈媽媽臉上表情一僵:「小姐,這藥要趁熱喝才好。」
尚宛妗眸中閃過一絲冷色,偏了頭打量沈媽媽,直看得對方後背冒出冷汗來,這才冷笑一聲扭過了頭。
心裏翻江倒海,這藥裏面,有商陸和曼陀羅,量雖然不多,可到底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