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正濃,濕塞壬深一腳淺一腳的向下走,她的神情始終淡淡,看不出什麼情緒。
從聖殿出來時,普羅米修斯看她的眼神蘊着擔憂,塞壬覺得他多慮了,因為她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靜。
任誰聽說塞壬的經歷,都要嘆息一聲悲慘,身為當事人的塞壬倒沒有太多想法,每人都有自己的命運,苦痛、歡愉都是等量的,每個人要承受的量都一樣,互相之間沒什麼區別,而且,正是因為有這些經歷,聽到這樣一個可怕的消息,她反而會鎮定的接受。
不是不害怕,只是經歷過的痛苦太多,死亡反而顯得微不足道。塞壬低頭走在下山的道路上,腦中條理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她能理解母親的做法,也明白了父親為什麼出去一晚之後就態度大變,還有狄俄,看來他也知道了,那天晚上塞壬一心都在奇怪的夢上,沒有注意狄俄不同尋常的行為,還有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其中蘊含着的濃烈感情幾乎要把她吞沒,現在回想起來,被狄俄深深隱藏的恐慌還是不小心流露了出來。
現在她終於明白狄俄為什麼不想她留下了,新神族和舊神族的戰爭,預言裏已經說得這麼清楚,這就是她命定的時候。
不知不覺間已經回到月神宮,塞壬站在門口,卻遲遲不進去。
從塞壬出世開始遇到的各種人和事,塞壬都覺得自己處理的很好,他們中有些會傷心,但沒關係,時間會撫平她帶來的創傷。
除了狄俄。
哪怕是父母,塞壬也不會太擔心,因為斯卡曼德和繆斯深愛着對方,他們就是互相的安慰,赫爾墨斯有阿爾,珀爾有哈迪斯,黑楊樹可能會大哭一通,但他是個堅強的孩子,他會沒事的,珀爾一定會代替自己好好照顧他。
只有狄俄,只有他是一個人,塞壬也想不出來如果自己離開了,誰能安慰他,厄洛斯?腦海里跳出他膽小怕事的樣子,塞壬忍俊不禁,厄洛斯太不靠譜,還是算了吧。
塞壬揚起的唇角僵在原處,慢慢垂下來。她出生的時候一無所有,走的時候還是一無所有,她沒法給狄俄留下什麼,哪怕是一點可以懷念的東西也不行,想到這,塞壬突然無比的痛恨自己,為什麼要把事情鬧得這麼僵,為什麼要讓他們之間有四年的空白,對別的神祗來說彈指不過的四年,卻是她和狄俄最後的時間了。
塞壬從沒這麼後悔過,她甚至在想,如果能留下一個孩子該多好,以後萬年的寂寞空洞裏,還能有一個狄俄愛的人為他排解。
塞壬聽到預言時都沒有這麼難過,她發誓不再離開狄俄,也不再傷害他,結果卻還是背叛了自己的誓言,狄俄會恨她的,一定會的。
原本放在門上的手又被她收回身側,塞壬後退幾步,還是轉身離開了。
讓她沒想到的是,狄俄就在這扇門後面,他察覺到塞壬的氣息,就站在門後等着塞壬進來,結果她只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離開了。狄俄愣了一會兒,以為她還在生氣,索性打開門追出去,卻看到塞壬的臉上有亮晶晶的水色,狄俄一驚,想要過去,卻在看到她去往的方向時頓住,站在原地想了想,他還是偷偷跟在塞壬後面。
狄俄小心拉開和塞壬的距離,其實他沒必要這麼做,塞壬現在的心情糟透了,根本不會在意身後的情況。
隔着這麼遠,狄俄都能感覺到塞壬全身散發出來的悲傷氣息,他一言不發的跟着,直到看見迎面而來的神祗,他終於沉下臉。
發生了難過的事情,她第一個想到的是赫爾墨斯而不是自己,這讓狄俄很不快,他準備走出陰影將塞壬帶回來時,正好聽到塞壬的話。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很傷心?」
赫爾墨斯怔愣的看着她,實在不能理解她的行為,大半夜不睡覺跑來問他這麼無厘頭的問題,受刺激了?
雖然這麼想,看到塞壬泛紅的雙眼時,他還是柔和了語氣回答:「會,而且會傷心死的,你怎麼哭了?」
聽了赫爾墨斯的話,塞壬的心情更沉重了,赫爾墨斯都會傷心的要命,狄俄呢?他會怎麼樣?塞壬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想再給狄俄帶來傷害,不想再讓他孤零零一個人,可命運總不如她的意,她什麼也做不了。
赫爾墨斯回想了下自己說的話,好像沒什麼不得體的,可看塞壬的樣子更難過了,他把塞壬帶到一邊的長椅上,皺眉問道:「塞壬,究竟怎麼了?你這樣只能讓我更着急,說出來,我一定會幫你的。」
在赫爾墨斯面前,塞壬就像是個透明體,她在他面前幾乎沒有秘密,塞壬想了想,這種事情沒有隱瞞的必要,早晚赫爾墨斯都會知道的,還不如現在告訴他,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這樣想着,塞壬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故作輕鬆的笑笑,「我剛剛見到克莉奧了,她告訴我一件事。」
赫爾墨斯不錯眼珠的看着她,塞壬臉上的笑意更大,鼻音也更重,「原來我一出生就有三個預言,另外兩個已經實現了,現在還剩最後一個,我會死在一個古老神祗手裏。」
陰影里的身影頓時僵住,赫爾墨斯直起身子,神色一點點冷下來,「塞壬,別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塞壬僵硬的扯了下嘴角,「赫爾墨斯,我沒開玩笑。」
赫爾墨斯睜大雙眼,震驚浮上眼角,塞壬聳了聳肩,還在強撐輕鬆的說:「我沒什麼感覺啊,因為我想了想,自己在乎的人一雙手就數的過來,你們都有人陪伴,一定會沒事的,我不擔心你們,就是狄俄,我怕我走了他會受不了,我太對不起他了,」說着,塞壬低頭笑,「早知道我就應該像狗皮膏藥一樣纏着他,那樣我們一定早就在一起了,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呢,哈哈……」
倏然,肩膀被赫爾墨斯抓住,力道大的發疼,塞壬皺起眉頭,卻不發出一點聲音,只咬着下唇,抬眼看向赫爾墨斯,他正怒視着自己,「你憑什麼覺得我們就沒關係,覺得我們就會沒事,塞壬,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話有多混賬!」
說着,他猛地拉起塞壬,「走!我現在就送你離開,你給我逃得遠遠地,絕對不準回來!」
拉了好幾下沒拉動,他回頭看,塞壬正無奈的看着自己,好像最可憐的是赫爾墨斯一般,她低下頭,讓眼淚在黑暗中流下,然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沒了克洛諾斯還有別人,你讓我逃到哪去?難道我還能逃出無形的命運網?我現在只想留在狄俄身邊,一分一秒也不想再浪費了。」
坐回長椅上,塞壬的身影越發單薄,赫爾墨斯覺得心都在抽痛,終於安穩幾年,又突然出現這樣一個令人絕望的消息,他癱坐在塞壬身邊,沉默許久,才問道:「真的……沒有辦法麼?」
塞壬的羽睫顫動了幾下,她的聲音十分沉悶,「你活了這麼久,見過沒成真的預言嗎?」
沒有……
赫爾墨斯的手緊緊握成拳,幾乎要把自己的手骨捏碎,塞壬沒聽到他的回答,苦笑一聲,「所以說啊,我不跑,我要留在狄俄身邊。」
「聽說自己要死了,我是有些難過,但我不會一直難過,明天我就沒事了,今天先讓我收拾收拾心情。」
說着,塞壬抬頭,露出一個笑容,赫爾墨斯一直陰沉着臉,他完全笑不出來,看着這樣的塞壬,心裏的憤懣和惱恨更甚,但還有更多的心疼,和塞壬對視了幾秒,他俯身上前,緊緊抱住她:「塞壬,別放棄,你已經走過那麼多困難,怎麼能在這裏放棄,我會找遍所有方法,一定能打破這個預言的。你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做,你不是很愛酒神嗎?你還沒和他結婚,也沒當過母親,塞壬,求你,千萬別放棄。」
塞壬將頭半埋在赫爾墨斯肩窩,赫爾墨斯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蹭在皮膚上,聽着塞壬微不可聞的啜泣,他的心好像灌滿了鉛。
倏然,赫爾墨斯皺起眉頭,不遠處的陰影中站着一個身影,從輪廓辨認出是誰後,赫爾墨斯心裏一驚,不知道他已經在那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顯然酒神一直在那裏看着,接觸到赫爾墨斯的視線,狄俄偏開眼睛,依舊看着塞壬,眸子裏洶湧着赫爾墨斯看不懂的情緒,雙手緊握又鬆開,良久,他慢慢退後,最後消失在陰影里。
和赫爾墨斯告別後,塞壬在外面待了很久,確定不會讓狄俄看出來異樣時,她深呼吸了一下,才推門走進去。
床上沒有人,環視一圈,狄俄站在窗前,逆着月光,塞壬看不清他的臉色,卻能感受到他的悲傷情緒,好像世間只剩他一個,好像他的生命里只剩下孤獨。
塞壬心裏一驚,連忙走過去,狄俄聽到動靜抬起頭,塞壬停在原地,倔強的看着他,一字一頓:「我不會離開的,不管你怎麼說,我絕對不離開。」
失望之色一閃而過,狄俄靠在窗邊,點點頭:「好。」
塞壬愣住,本來以為還要花一番力氣才能讓他答應,沒想到他突然改了主意,塞壬一頭霧水的看着他,狄俄走過來,帶着塞壬走向床,「你想留下就留下,我不攔着你了,我一直在等你,現在已經很晚了,睡覺吧。」
塞壬狐疑的看着狄俄的眸子,卻什麼也看不出來,半信半疑的躺在床上,狄俄將她撈到懷裏,低吻塞壬的唇瓣,然後輕聲說:「睡吧,晚安。」
說完,他就真的閉上眼睛開始睡覺,塞壬睜着一雙大眼,湛藍眼眸越發幽深,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雖然赫爾墨斯說一定會為她找到解決的方法,但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所謂找方法不過是心理安慰,沒人斗得過命運,她應該為自己離開後的事情做準備了。
儘量安排好所有事,盡全力不留遺憾,至於狄俄……塞壬抬眼,狄俄的五官在月色中更加深邃精緻,塞壬的手在他的臉上空停留,順着輪廓,就好像在真的撫摸。
會有辦法的……會有辦法的。
思考了很多東西,塞壬也漸漸沉入夢鄉,月亮到達最高點,開始慢慢落下,不知道過了多久,沉靜的奧林匹斯突然震動了一下,狄俄立刻睜開眼,眸子裏滿是清明,顯然他根本沒睡,震動一下一下,然後慢慢變多、慢慢變強,外面有細微的騷亂聲開始響起,桌子上的水晶瓶掉落在地上,清脆的聲音驚醒了塞壬,她驀地睜大雙眼,狄俄無比嚴肅的看着她。
「巨人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