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成都平原上秋收已畢,大量的糧食在這片平原上被集中起來,過稱、上稅、運輸、入倉,華夏軍的執法工作隊進入到這平原上的每一寸地方,監督整個事態的執行情況。
華夏軍核心所在地的張村,入夜之後,燈光依然溫暖。月華如水的小村鎮,巡邏的士兵走過街頭,與居住在這邊的大人、孩子們擦肩而過。
小院子裏的書房之中,寧毅正埋首於一大堆資料間,埋首寫作,偶爾坐起來,伸手按按脖子右邊的位置,努一努嘴。紅提端着一碗黑色的藥茶從外頭進來,放在他身邊。
「涼茶已經放了一陣,先喝了吧。」
紅提的說話聲中,寧毅的目光依然停留於書桌上的幾分資料上,順手拿起茶碗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放下碗低聲道:「難喝。」
他的聲音稍顯沙啞,喉嚨也正在痛,紅提將碗拿來,過來為他輕輕揉按脖子:「你最近太忙,思慮過多,歇歇就好了……」
寧毅撇了撇嘴,便要說話,紅提又道:「行了,別說了,先做事吧。」
寧毅便將身體朝前俯過去,繼續歸納一份份資料上的信息。過得片刻,卻是話語沉悶地開口:「總參那邊,作戰計劃還沒有完全決定。」
紅提替他揉着脖子:「嗯。」
「但是昨天過去的時候,提起起作戰代號的事情,我說要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那幫打地鋪的傢伙想了一陣子,下午跟我說……咳咳,說就叫『父愛』吧……」
夜色平靜,寧毅正在處理桌上的訊息,話語也相對平靜,紅提微微愣了愣:「呃……」片刻後意識過來,忍不住笑起來,寧毅也笑起來,夫妻倆笑得渾身發抖,寧毅發出沙啞的聲音,片刻後又低聲叫喚:「哎呀好痛……」
由於眾多事情的堆積,寧毅最近幾個月來都忙得天翻地覆,不過片刻之後見到外頭回來的蘇檀兒,他又將這個笑話複述了一遍,檀兒皺着眉頭忍着笑批判了丈夫這種沒正形的行為……
……
成都以東,魚蒲縣外的小村莊。
「羽刀」錢洛寧被人引導着穿過了黑暗的道路,進到房間裏時,西瓜正坐在桌邊皺眉計算着什麼,手上正拿着炭筆寫寫畫畫。
隱約的說話聲從院落另一邊的房間傳過來。
「……在小蒼河,殺女真人的時候,我立了功!我立了功的!那時候我的團長是馮敏,弓山轉移的時候,我們擋在後頭,女真人帶着那幫投降的狗賊幾萬人殺過來,殺得血流成河我也沒有退!我身上中了十三刀,手沒有了,我腳還每年痛。我是戰鬥英雄,寧先生說過的……你們、你們……」
「所以從到這裏開始,你就開始補償自己,跟林光鶴搭夥,當土皇帝。最開始是你找的他還是他找的你?」
「……我、我要見馮師長。」
「我們來之前就見過馮敏,他拜託我們查清楚事實,如果是真的,他只恨當年不能親手送你上路。說吧,林光鶴說是你的主意,你一開始看上了他家裏的女人……」
「他含血噴人」
吵嚷的聲音擴大了一瞬間,隨後又落下去。錢洛寧與西瓜的武藝既高,這些聲響也避不過他們,西瓜皺着眉頭,嘆了口氣。
「又是一個可惜了的。錢師兄,你那邊怎麼樣?」
「這幾個月,老牛頭內部都很克制,對於只往北伸手,不碰華夏軍,已經達成共識。對於天下局勢,內部有討論,認為大伙兒雖然從華夏軍分裂出去,但很多依然是寧先生的弟子,天下興亡,無人能置身事外的道理,大伙兒是認的,所以早一個月向這邊遞出書信,說華夏軍若有什麼問題,儘管開口,不是作偽,不過寧先生的拒絕,讓他們多少覺得有點丟人的,當然,中層大多覺得,這是寧先生的仁慈,並且心懷感激。」
「你是哪一邊的人,他們心裏有計較了吧?」
「我很願意站在他們那邊,不過陳善鈞、李希銘他們,看起來更願意將我當成與你之間的聯繫人。老牛頭的革新正在進行,很多人都在積極響應。其實就算是我,也不太理解寧先生的決定,你看看這邊……」
錢洛寧攤了攤手,嘆一口氣。他是劉大彪所有弟子中年紀最小的一位,但悟性天賦原本最高,此時年近四旬,在武藝之上其實已隱隱趕超大師兄杜殺。對於西瓜的平等理念,旁人只是附和,他的理解也是最深。
老牛頭分裂之時,走出去的眾人對於寧毅是有所眷戀的他們原本打的也只是諫言的準備,誰知道後來搞成政變,再後來寧毅還放了他們一條路,這讓所有人都有些想不通。
而相對於寧毅,這些年凡信奉平等理念者對於西瓜的感情或許更深,只是在這件事上,西瓜最終選擇了相信和陪伴寧毅,錢洛寧便自願自發地加入了對面的隊伍,一來他本身有這樣的想法,二來如寧毅所說,真到事情無可挽回的時候,或許也只有西瓜一系還能夠救下一部分的倖存者。
但就眼下的狀況而言,成都平原的局勢因為內外的動盪而變得複雜,華夏軍一方的狀況,乍看起來可能還不如老牛頭一方的思想統一、蓄勢待發來得令人振奮。
聽得錢洛寧嘆息,西瓜從座位上起來,也嘆了口氣,她打開這土屋子後方的窗戶,只見窗外的院落精緻而古樸,顯然費了極大的心思,一眼暖泉從院外進來,又從另一側出去,一方小徑延伸向後頭的屋子。
「屋子是茅屋土屋,但是看看這講究的樣子,人是小蒼河的戰鬥英雄,但是從到了這邊之後,聯合劉光鶴開始斂財,人沒讀過書,但確實聰明,他跟劉光鶴合計了華夏軍監察巡查上的問題,虛報田畝、做假賬,附近村縣漂亮姑娘玩了十多個,玩完以後把別人家中的子弟介紹到華夏軍里去,人家還謝謝他……這一單還查得太晚了。」
西瓜搖了搖頭:「從老牛頭的事情發生開始,立恆就已經在預計接下來的事態,武朝敗得太快,天下局面必然急轉直下,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而且在秋收之前,立恆就說了秋收會變成大問題,以前皇權不下縣,各種事情都是這些地主大族做好交賬,如今要變成由我們來掌控,前一兩年他們看我們凶,還有些怕,到現在,第一波的反抗也已經開始了……」
錢洛寧點點頭:「所以,從五月的內部整風,順勢過度到六月的外部嚴打,就是在提前應對事態……師妹,你家那位真是算無遺策,但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更加奇怪他的做法。一來,要讓這樣的情況有所改變,你們跟這些大族遲早要打起來,他接受陳善鈞的諫言,豈不更好?二來,如果不接受陳善鈞的諫言,這樣危急的時候,將他們抓起來關起來,大伙兒也肯定理解,現在這樣不上不下,他要費多少力氣做接下來的事情……」
西瓜沉默了片刻:「立恆最近……也確實很累,你說的,我也說不清,但是立恆那邊,他很確定,你們在中後期會遇上巨大的問題,而在我看來,他認為就算是失敗,你們也具備很大的意義……所以早些天他都在嘆氣,說什麼自己做的鍋,哭着也要背起來,這幾天聽說嗓子壞了,不太能說話了。」
如此說着,西瓜偏頭笑了笑,似乎為自己有這樣一個丈夫而感到了無奈。錢洛寧蹙眉沉思,隨後道:「寧先生他真的……這麼有把握?」
「怕了?」
「按照這麼多年寧先生算計的結果來說,誰能不重視他的想法?」
「對華夏軍內部,也是這樣的說法,不過立恆他也不開心,說是好不容易去掉一點自己的影響,讓大伙兒能稍微獨立思考,結果又得把個人崇拜撿起來。但這也沒辦法,他都是為了保住老牛頭那邊的一點成果……你在那邊的時候也得小心一點,一帆風順固然都能嘻嘻哈哈,真到出事的時候,怕是會第一個找上你。」
「嗯。」錢洛寧點頭,「我這次過來,也是因為他們不太甘心被排除在對女真人的作戰之外,畢竟都是兄弟,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如今在那邊的人許多也參加過小蒼河的大戰,跟女真人有過血仇,希望共同作戰的呼聲很大,陳善鈞還是希望我私下裏來走走你的路子,要你這邊給個答覆。」
西瓜搖頭:「思想的事我跟立恆想法不同,打仗的事情我還是聽他的,你們就三千多人,半數還搞行政,跑過來幹什麼,統一指揮也麻煩,該斷就斷吧。跟女真人開戰可能會分兩線,首先開戰的是長沙,這邊還有些時間,你勸陳善鈞,安心發展先趁着武朝動盪吞掉點地方、擴大點人手是正題。」
錢洛寧點了點頭,兩人朝着門外走去,院落之中監察隊正將地窖里的金銀器玩往外搬,兩人的身影都匿在陰影里。
「至於這場仗,你不用太擔心。」西瓜的聲音輕盈,偏了偏頭,「達央那邊已經開始動了。這次大戰,我們會把宗翰留在這裏。」
月華如水,錢洛寧微微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