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到最深處的時候,往日的記憶和心緒,決堤般的洶湧而來,帶着令人無法喘息的、壓抑的觸感。
夏日,炎熱的影像,池塘上點綴片片蓮荷。
武,建朔三年秋,以偽齊姬文康二十萬大軍被華夏黑旗軍擊潰為序曲,金國、偽齊的聯合軍隊,展開了針對呂梁、小蒼河、延州等地連續三年的漫長圍攻。
西北的戰火,自那時起,就未曾有過停歇。
在女真人的南徵結束尚不久的情況下,最初的進攻,基本由劉豫政權為主導。在女真政權的督促下,第二輪的進攻和封鎖很快便組織起來,二十萬人的失敗後,是多達六十萬的軍隊,步步為營,推向呂梁邊界。
這一次,名義上歸於劉豫帳下,實乃是投降女真的田虎、曹興農、呂正等大勢力也已隨之出兵。那個秋末,大量軍隊在金人的監軍下浩浩蕩蕩的推往呂梁、西北等地,隨着這第一撥大軍的推進,援軍還在中原各地集結、殺來。西北,在女真大將辭不失的發動下,折家開始出動了,其餘如言振國等在早先兵伐西北中失利的投降勢力,也籍着這巨大的聲勢,參與其中。
這浩浩蕩蕩的興兵,威勢如天罰。此時中原雖然已入女真手底,西北卻尚有幾支反抗勢力,但或者是了解到女真人為完顏婁室復仇的認真,或者是忌諱華夏軍弒君反逆的身份,在這浩蕩兵威下真正反抗的,只有華夏軍、種家軍這兩支尚不足十萬人的部隊。
西北,種家軍據城以守,而在呂梁、小蒼河等地的山中,華夏軍對數十萬大軍展開了猛烈的攻勢。
依據這些地方連綿險峻的山勢、複雜的地形,華夏軍採取的攻勢靈活而多變,伏兵、陷阱、天空中飛起的熱氣球、針對地形而精心安排的炮陣……其時冬日未至,幾十萬大軍分批入山,往往受到黑旗軍迎頭痛擊後,偽齊軍隊便被猛烈的炮陣炸斷山路,衝上山脊的黑旗軍推下火油、草垛,山坡、山谷上人山人海的推擠、奔逃,在大火蔓延中被大片大片的焚燒烤焦。
猛烈的火攻、夜襲,尤其是在山路難行的情況下,針對入山糧草部隊的猛烈打擊,最初的月余時間裏,數萬人幾乎是送葬一般的死在那大山之間,情況之慘烈,令人無法直視。
雖然此時參與進攻的都是漢人軍隊,但黑旗軍未曾留情他們也無法留情。而漢人的部隊對於女真人來說,是不存在任何意義的。劉豫政權在中原不斷徵兵,少量女真部隊守在山區後方,督促着入山部隊的前進,而由於最初的迎頭痛擊,入山的征伐部隊開始了更為穩重的推進方式,他們掘開道路、一座一座山的砍伐林木,在以十攻一的情況下,嚴格抱團、徐徐挺進。
建朔四年的春天,偽齊軍隊首先進入青木寨外圍,圍繞青木寨的攻防開始了,這一年秋天,隨着女真援軍的增加,進攻大軍逼近小蒼河,到得冬季,完成了對青木寨、小蒼河的包圍和分割。至於西北種家軍控制的數座城池,已經殺成一片血地,種家軍先後喪失了慶州、保安軍、環州等地的控制,僅餘延州一地,苦苦支撐。
這一年,金齊聯軍的進度化為戰報,或許簡簡單單。然而在金軍與偽齊軍隊的挺進過程中,華夏軍所表現出來的抗爭力度是驚人、甚至於駭人聽聞的,在青木寨、小蒼河附近的山間,進攻軍隊的推進幾乎是一寸土地一寸血,在前進之中,甚至因為主將被斬殺、深夜被襲營、炸營導致數次大規模的潰逃。偽齊的軍隊多是烏合之眾,若非守在後方監督的女真軍隊陸陸續續斬殺逃兵上萬,人頭立在地上築起延延綿綿的林子,這一場大戰估計早已無從打起。
四年三月,戰火還未包圍青木寨,偽齊一寸一寸的推進中,華夏軍陡然突出小蒼河,於西北殺狼嶺突襲擊潰言振國、折家聯軍,陣戰言振國極其親衛部隊,同時擊潰折家大軍,將折可求殺得亡命奔逃三十餘里,折家的數名子侄在這一戰中被黑旗軍殺死。
六月,一支千人左右的特種隊伍往北潛入金國境內,突入朔州中陵,這千餘人將縣城拿下,攻克了附近一處有金兵看守的馬場,搶奪數百戰馬,點起大火之後揚長而去,當女真軍隊趕到,馬場、縣衙已在熊熊大火中付之一炬,所有女真官員被悉數斬殺城頭,懸首示眾。
部隊在返回呂梁的山道巨石上留下了女真大字:勿望生還。
不用想可以活着回來。
這是沒有人想過的激烈,數年以來,女真人橫掃天下未逢敵手,在軍隊進攻小蒼河、進攻西北的過程中,雖然有女真軍隊的監督,但說起女真國內,他們還在消化第三次南下的戰果,此時還只像是一條慵懶的大蛇,沒有人願意面對女真正規軍的全面出動,然而黑旗軍竟就這樣悍然出手,在對方身上刮下狠狠一刀。
這樣的攻擊並不至於令女真人疼痛,但面子的丟失,卻是好久未曾有過的感覺了。
隨着這一動作,更多的女真軍隊,開始陸續南下。
不過,面對着黑旗軍猛烈炮火的進攻,此時的女真部隊,仍未挺身前線,只是以大量的漢人軍隊充當炮灰,用他們來試探大炮的威力、火藥的威力,逐步尋求克制之道。
然而到得九月,同樣是這支軍隊,趁着黑旗軍的一次進攻撕開封鎖線,殺出東線山區,在女真駐防的營地間攪了一個來回,若非這一次鎮守東線的女真將領那古在攻擊中倖免,前方的攻勢恐怕就要被這次突襲衝散。但隨着女真軍隊的迅速反應,這一千人在返回小蒼河的途中遭受了慘烈的圍追堵截,損失慘重。
建朔五年春,女真大將辭不失率三萬女真大軍南下西北,踏過了「勿望生還」的碑石,術列速率領三萬軍隊入中原。二月,得知這個消息,小蒼河半數部隊悍然突圍而出,開始了將近一個月時間的血戰,他們在群山之間攪得圍困部隊混亂不堪,再將被圍的局面暫時打開。這是大軍步步推進之後的有一次慘烈大戰,期間,偽齊大將姬文康、劉豫親弟弟劉益等高層皆被黑旗軍定點突破斬殺。
血流成河,積屍滿谷。
三月,延州淪陷了,種冽在延州城內抵抗至最後,於戰陣中身亡,自此便再也沒有種家軍。
六月,在術列速部隊的參與攻擊下,小蒼河在經歷半年多的圍困後,決堤了水壩,青木寨與小蒼河的軍隊悍然突圍,山中混亂一片。寧毅率領一支兩萬餘的部隊奔襲延州,辭不失率大軍與其對峙,而黑旗軍藉由種家軍先前挖出的密道潛入延州城內,裏應外合破城,女真大將辭不失於亂戰中被擒,隨後被黑旗軍斬首於城頭。
秦紹謙率領另一支黑旗軍一度南下、東進,殺入中原地界,連奪數城後一直突入到太原附近。據說秦紹謙在太原城下祭奠了亡兄,不久之後,又往西面突回。
而黑旗軍在取回延州後又直奔折家地界,佯攻府州,圍點打援擊破折家援軍後,以內應破城取麟州,其後,又殺回東面大山之中,擺脫隨之而來的女真精騎追擊……
此時,黑旗縱橫來去的中原西部、西北等地,已經完全化為一片混亂的殺場了。
無論是西、是南、是北,人們觀望着這一場大戰,一開始或許還未曾花上太多心思,但到得這一步,它的出現和進展,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忽視。在大戰發生的第二年,中原已經調動近乎全部的力量投入其中,劉豫政權的苛捐雜稅猛漲、漢民南逃、民不聊生,起義的部隊又再度興起。
女真人亦花了大量的部隊鎮壓,在中原往小蒼河的方向上,劉豫的軍隊、田虎的軍隊封鎖了所有的線路,直到秦紹謙率隊殺出,這一封鎖才短暫的打破。
沒有人知道,參與戰爭的人們有多麼的絕望,在戰場上被俘的黑旗軍人會被殘忍的虐待至死,被逼着上前線的漢人部隊早已破膽,有時候甚至會出現膽小者跪在軍陣面前求黑旗軍投降、苦苦哀求黑旗軍快快去死的現象他們看不到黑旗軍還有生還的可能,因此也不敢將自己投入死地黑旗軍同樣沒對他們施以憐憫。
到得建朔五年的下半年,女真人的大炮,也已經開始逐漸的投入到軍中使用,混入軍中的女真精銳部隊,會在大炮停止之後突襲黑旗軍這個時候,黑旗軍的火藥,已然不多了,而女真依靠源源不斷的供應,仍舊能有大量的火藥可供揮霍。
發往南面的情報總顯得簡單,然而在這群山之中每一次衝突,可能都慘烈得令人無法呼吸。大規模的廝殺中亦有小規模的對抗,有小隊小隊的黑旗軍被圍困於山間直至活活餓死的,有被軍隊埋伏後在絕地里廝殺至最後一人的,人們會在堆積如山的屍體間發現仍舊立起的黑色旗幟,在最嚴苛的環境裏,最絕望的死地間,黑旗軍人的每一次衝殺,都令人膽寒……
未曾經歷過的人,如何能想像呢?
在這樣的時光中,江南穩定下了局勢,不斷發展着,籍着北地逃來的流民,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有了充裕的人手,他們已無恆產,求着能吃一口飽飯,江南一帶的商戶們便擁有了大量低價的勞力。官員們開始在朝堂上歌功頌德,認為是自己痛定思痛的因由,是武朝崛起的象徵。而對於北面的戰事,誰也不說,誰也不敢說,誰也不能說。
一如如豬狗一般被關在北面的靖平帝每年的詔書和對金帝的歌功頌德,皇室亦在不斷封鎖着西北戰況的消息。知道這些事情的高層無法開口,周佩也無從去說、去想,她只是接到一項項關於北面的、殘酷的訊息,斥責着弟弟君武的喜怒形於外。對於那一條條讓她心悸的消息,她都儘量安靜地按捺下來。
這些心情壓得久了,也就變成自然而然的反應,於是她不再對那些慘烈的消息有太多的震動了反正每一條都是慘烈的在江南這平靜繁華的氛圍中,有時候她會恍然覺得,那些都是假的。她靜靜地將它們看完,靜靜地將它們歸檔,靜靜的……唯有在午夜夢回的最為放鬆的時刻,夢魘會忽如其來,令她想起那如山一般的屍體,如河流一般的鮮血,那飄蕩的旗幟與最為猛烈的抗爭與吶喊。
在女真南下,數以千萬乃至萬萬人無法都抵抗的背景下,卻是那憤然弒君的逆賊,在最為艱難的環境下,死死地釘在了絕無可能立足的絕地上,面對着排山倒海的攻擊,牢牢地扼住了那幾乎不可打敗的強敵的喉嚨,在三年的慘烈搏殺中,未曾動搖。
三年的時間,周佩能夠明白弟弟的心情,她甚至完全可以想像,當收到那一條條的訊息後,當收到種冽於延州殉國、黑旗軍於城頭斬殺辭不失、秦紹謙橫衝太原的一個個消息後,類似岳飛這些曾經與那魔頭打過交道的將軍,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不光是這些高層,在不少能接觸到高層訊息的書生口中,有關於西北這場大戰的消息,也會是人們交流的高級談資,人們一面謾罵那弒君的魔頭,一面說起這些事情,心中有着無比微妙的情緒。這些,周佩心底何嘗不懂,她只是……無法動搖。
建朔六年,戰爭不斷地持續,女真大軍又陸續而來,西北是越來越慘烈的戰局。土地上的人幾乎被打空了,中原越來越民不聊生了,黑旗軍的損失也愈發大了他們在那片土地上是如何支撐下來的,周佩都很難知曉。但……或許是他,就會有更多的辦法吧。
畢竟,那個弒君的魔頭……是真正讓人膽寒的魔頭。
江南愈發穩定,她幾乎就要適應這些事情了。
你會在何時倒下呢?她也曾想過,每一次,都未能想得下去。
武朝建朔六年,六月初八,金國、偽齊聯軍於西北黃頭坡圍困黑旗軍主力,十三,斬殺黑旗軍首領寧毅及從匪無數,由從軍人員確認寧毅屍身後將其碎屍萬段,頭顱北上獻於金國皇帝座前。
那是許許多多年來,即便在她最深的夢魘里,都未曾出現過的景象……
那巨人,由萍末而起,她在看着他的時光里,漸漸的長大,看過他的儒雅、看過他的風趣、看過他的頑強、看過他的凶戾……他們沒有緣分,她還記得十五歲那年,那院落里的再見,那夜星辰那夜的風,她以為自己在那一夜忽然就長大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縱然不曾見面,他還總是會出現在她的生命里,讓她的目光無法望向它處。
她心中有過太多的情感,有過太多的幻想,只是她從不曾想到過,有一天,他會倒下。
怎麼可能,他殺了皇帝,他連皇帝都殺了,他不是想救這個天下的嗎……
院落里,炎熱如牢獄,一切繁華與安詳,都像是幻覺。
假的……她想。
西北,混亂的戰火,還在最後的延燒。在這之前不久,那挑起巨大混亂,將波及的每一處地方都拉入了地獄,令每一名敵手都嘗到巨大苦果的魔頭,似乎……終於倒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