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雲流轉,和風習習,未及中午,外面已經熱鬧起來。
有人到這邊別苑來借了東西,因為隔壁的那所別苑主人並未長居,也就沒有隨時打理。此時那邊要辦聚會,招待貴人,便過來借一些儲藏的冰塊。師師借了,不久之後,也有人送來拜帖,說是聽聞師師大家在這邊,表示感謝,同時也邀她參加那邊的聚會,師師這邊熟練地婉拒了這次邀約。
於和中與陳思豐已經回來,趁着寧毅不注意時,兩人已經偷偷將那董小淵的說話告訴了李師師,師師也有些苦笑。這類事情畢竟不是第一次。而察覺到外面的動靜,不久之後幾人聊天時,寧毅倒也是直接問了出來:「出什麼麻煩事了嗎?」
於和中笑道:「倒是不麻煩,就是有些無聊。」
師師托着下巴,搖頭笑道:「京師便是這樣,其實倒是師師這身份惹的禍了,寧大哥不用在意的。」
陳思豐道:「咱們師師姑娘這邊,早已駕輕就熟了。」
「便是如此。」師師可愛的,當仁不讓地點了點頭。
平日裏若真遇上這種情況,於和中、陳思豐的心情倒也未必會好,但這時多了個寧毅,兩人頓時便與師師這邊在感覺上拉近了很多,有種他們三人已經一起經歷了許多事,而寧毅是個外人的優越感。閒聊之中不免又說起師師在京城當花魁遇上的各種狀況,一幫才子爭風吃醋的醜態,爭鬥之後一方灰溜溜敗走的趣事。說到興頭上,便是李師師,也會開心地哈哈大笑,當然。她即便表現出極為親近的大笑,也絕不會離開淑女的範疇,有着清雅的氣質,但感染力頗強,寧毅此時並未設防,也會覺得自己開心了許多。
倒是陳思豐隨後問了問寧毅在江寧是否也常常參與這等事情,寧毅便笑着搖頭,如實回答自己極少參與這類事情的事實,陳思豐那邊也就不再多問。
這邊四名好友的談笑當中。師師也在隨時關注着隔壁那邊的變化,偶爾有丫鬟端果品進來,她便親自去接,隨後由丫鬟告知外面的狀況。隨着時間的過去,那邊的事情似乎也有些奇怪。與當初的猜想不符。因為人來得越來越多了,甚至於連姬晚晴都跑到這裏來,這就不是爭風吃醋,而是要打擂台了。
不長的一段時間裏,她也如同董小淵一樣,疑惑於事情的真相。雖然有些巧,但看起來。確實有些像是單純的踏青了。其實這中間並不排除姬晚晴在端午節前就要跟自己槓上的可能,譬如自己目前排練的新詞若是讓她逼得不得不在今天就表演出來,到明日端午,自然就沒有她出風頭。但是要跟自己打擂台。怎麼打是個問題,那邊出招,自己這邊可以不接,總不至於兩個花魁碰面。對方帶的人多,就說另一邊丟了面子。說出去也沒人信。
她的心中當然在轉着這樣的念頭,於和中與陳思豐或許也會覺得她正在一邊考慮這些事情,一邊笑着聊天。不過,或許就連寧毅也不知道的是,這些念頭在她的腦海中不過是隨意掠過而已。
她其實正在想着詩詞的句子,甚至在心裏正在感受和唱出來,以至於她看着寧毅時,便會產生頗為奇怪的情緒。
要說擔心對方逼過來時的對策,剛剛察覺到這件事時她確實一直在想着這事,但改變是從看見寧毅寫的那首詞之後開始的。忽然間很好笑地覺得,其實也沒什麼,能忽然看見這樣的詞句,今天很值得了,至於對方真要弄出什麼事情來,反正也是很好應付的,自己又不是第一次遇上了。然後她就一直在想着那首忽然給了她奇怪情緒的詞。
一開始看寧毅的神情,其實還沒抱有多大期待,他順手寫給妻妾或是紅顏知己的,看起來連自己都不怎麼確定詞句的好壞。當時她順口就念了出來,只在中間頓了頓,幾乎念到末尾時,才下意識地放緩速度。《浣溪沙》這詞牌身就不長,短短六句四十二個字,詞句又通順,一下子就念完了,但念完之後腦袋空了半晌,此後又總是在心中不自覺地想起來,或是輕聲念一遍、唱一遍,就如此刻。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一時間很難說它好在哪裏,但就是忍不住會念,事實上她也知道,這樣的現象也就是「好詞」兩個字便可以蓋之了。若論詞句,景也寫了,色彩繽紛的詞語也用了,一開始看,紛繁熱鬧又到位,但是到得最後一句,一切的感覺都壓了下來,只像是一個人正在與情人說幾句顯得雋永卻又淡然的話,特別是讓她想起寧毅坐在那兒寫詞的簡單神態後,一切似乎都有種輕描淡寫且理所當然的感覺。這樣的意境,是最見功力的。
以至於她的目光轉到寧毅的臉上時,放在桌下的那隻手的手指,還在微微的顫動。
這什麼人啊……他當時確實是順手寫的……
雖然在江寧時就曾見識過寧毅的功力,但她根想不到對方竟順手就能寫出這樣的東西來,雖說無第一,她如今也不好評判周美成寫給她的那首端午詞與這首到底誰高誰低,事實上,兩首都是絕佳之作,也確實難評高下。但周美成也是費了好長工夫才寫出那首得意之作的,相對而言,寧毅摸着下巴有些無聊的順手揮毫,確實是把她給嚇到了。
當然,她是不清楚寧毅這邊的想法的。寧毅如今對詩詞已經有了一定的功底,但要說評判什麼千古名句,還不到那個水平。他寫的這首《浣溪沙》乃是蘇軾寫給小妾朝雲的情詩,但在能夠千古流傳的幾首《浣溪沙》中,沒有它的位置,若非寧毅比較喜歡蘇辛之詞。這首詞又短,估計已經記不起來。
他能完整記起來,還是因為周邦彥那首詞描寫的景物與這首有些類似。由於下意識地覺得這並非千古名句,寧毅還猶豫了一下,覺得那句「佳人相見一千年」是不是肉麻了一點,但隨後想想,反正是家裏幾個人,這些女孩子都好說話,是自己送的就行了。應該能夠容忍它不是千古頂尖名句的這種缺點,這才寫了出來。
仿佛是兩條互不干涉的並行線條,這邊涼爽的廳堂里,四人一面吹風一面說笑,因為那詞句的緣故。李師師隨後下意識地將話題轉向了寧毅家中妻妾的狀況上,寧毅便也笑着說起與妻子、與妾室的相處,以及剛剛誕下的長子的事情,事情和樂融融,說起來也讓人覺得溫暖有趣。而在另一方面,那邊的別苑當中,這次會過來踏青玩樂的眾人。基上也都已經到了。
建在河邊的這處村莊,周圍樹木不少,風景也都不錯,過來的男男女女或是攜手遊玩。或是徑直進入別苑,這時候大抵都已經在這邊聚集起來。汴梁城中一些社的成員三三兩兩的聚集,幾位在壇頗有名氣的老者一路指點談笑,此時也進入了莊園落座。他們畢竟也是有真才實學的。口中所說的關於如何做章,如何看書。這樣那樣的經驗,對於諸多年輕人幫助是有的,老人家落座之後,不少年輕人便過來請益。
這其中,便有王府、侯府之類地方的公子、小姐。京城之中,雖然說起來皇族最大,但他們平素也都保持着恭敬謙遜,不能不給這些老人家面子,就算對於旁邊的年輕人,也不見得是想踩就踩。畢竟誰都要個好名聲。相對而言,倒是地方上的王侯比較逍遙一點,就算拿着金瓜大錘到街上打死了人,最後多半也沒什麼人敢查,官府只能將事情壓下去。而這類事情若發生在京城,通常就會受到來自皇宮裏的訓斥。
而除卻這些人,此次或是結伴同遊,過來湊熱鬧的青樓女子多半也已經抵達,姬晚晴這次是陪同於少元過來的,但與許多人都是熟識,一一行禮打招呼,另外也還有名氣或大或小的青樓姑娘,她們是與人作伴而來,但也有着助興或是令場面熱鬧起來的責任,例如彈彈琴唱唱曲,偶爾在眾人的要求下表演一下比較高雅點的才藝,這才有踏青的氣氛。
明天才會是真正正式的聚會日子,今天氣氛則隨意得多。聚會的場地此時佈置在別苑臨河的一面,是有着頂棚遮蓋的寬大長廊,看來便是在陸上的長長的亭子,河風吹來極是涼爽,幾名老者與身份尊貴者在長廊最裏面的座椅間落座了,欣賞風景的同時,也給周圍的年輕人們隨意說着些逸聞趣事,又或者一些科舉考試、官場進階的知識,他們是當做笑話說的,非常和氣,周圍姬晚晴等女子適當地插嘴活躍一下氣氛。
偶爾一些人也會被點名,例如如今風頭最勁的於少元,又或是汴梁原就有名氣的年輕士方揚、左錫良等人,這類被拿出來說他們章中還有怎樣缺點的人,其實也是最受重視的,偶爾也會讓人作寫詩詞,或是某某人靈感上來,寫出一首,找人點評。這邊地方頗大,並不擁擠,若一時對這些沒興趣,自然也有些人在周圍觀賞景色,攜伴走動,又或是商量着划船去河上遊玩。
事實上,只在此時,真正知道這次詩會為何而來的人終究是不多的,不久之後,這邊聚會進行得熱烈,甚至有好些出色詩詞出現時,人群中才漸漸傳開了李師師便在隔壁的消息……
時間漸近中午,這邊已經開始準備飯食,那邊又有人來借了些東西。今天李師師過來,自然又不少人跟着來了這邊,但不久之後,廚子也被借走了一個。隨後,又有人送來拜帖,提出了邀約。
這一份拒絕之後,又有拜帖送來,如此重複到第四次上,丫鬟進來跟她說了些什麼,師師皺起了眉頭:「唐月?符秋霜?她們也過來了……想幹什麼……」礬樓之中,李師師與這兩人算不得和睦,但要說跟人密謀在這樣的環境下拆自己的台。想想又有些不太可能,多半也是適逢其會。但事情發展到這裏,她也知道自己沒法一直推了。
她今天是不想跟人打擂的,有些無奈地向寧毅等三人告罪一番,將事情合盤托出:「若是有興趣,大家呆會倒也不妨去看看……立恆覺得呢?」
「算了。」對於,寧毅倒是首先做出了拒絕,詩會什麼的,多半要寫詩作詞。他不是沒存貨,但這些是要在將來用在竹記上,給開店造勢的,用一首少一首,他現在吝嗇得很。於和中與陳思豐其實也不想第一時間隨着師師過去。但見寧毅拒絕得這麼幹脆,又不免覺得他有點怯場,太沒氣魄,什麼第一才子之事,多半有水分。
「其實未必躲得過去,不過小妹先去探探情況,待會回來再說。到時候過去看看應該也蠻有趣的。」
畢竟是這個場合里的人,終究身不由己。與三人告別之後,離開房間,她吸了一口氣。恢復了那個端莊大方又真誠高雅的李師師模樣,見了唐月與符秋霜,與她們一道過去。
詩會只是詩會,沒有多少新意可言。氣氛的輕鬆還是緊張對她這個級別的女子來說沒什麼區別,姬晚晴雖然在場。她也只是隨意地與對方打了招呼,笑着稱了聲「姐姐」——姬晚晴大她半歲——隨後兩人在同一張小桌前坐下,笑着交談,或是聽着眾人說話,應付幾句。不久之後,她倒真是疑惑起來。
姬晚晴她們,到底要幹嘛,難道真的是一場簡單的詩會?
師師姑娘那淺灰色的疑惑當中,與會眾人,卻是各有不同的感受。
眼下的場面,畢竟是相當熱鬧的,特別是李師師過來之後,大家基都已經往這邊過來,長廊兩側此時擺放了許多蒲團和小几,兩到三人聯坐,也有人隨意站着,但不少人都在說話,力求在兩名花魁面前表現一二。
作為汴梁城中花魁之二,姬晚晴的性子溫柔和氣,看起來是那種標準的賢妻良母類型,體態高挑修長,慵懶之態最是引人,但若是仔細去接觸,會發現那溫柔的背後,也有着如女王般的大氣;而李師師清雅知性,體態纖秀,樣貌中帶着一股清淨的靈性,仿佛什麼事情都能看得透徹,而與她相處之人,往往也會感受到難言的清澈與安寧,仿佛自己也有着足以看清許多事情的智慧。此時眾人問起她有關明日端午節要表演的節目,師師笑着舉起手指,道:「這個……當然要保密啦,不過,中間有一段是這樣……噹噹噹噹滴滴當……」
她手指點啊點啊的清唱,旁邊的人便嚷起來:「聽出來了聽出來了……」
「憶秦娥……」
「哪裏是,青玉案青玉案……」
「齊天樂!」
「肯定是齊天樂……」
眾人吵吵嚷嚷,氣氛熱烈,有人甚至跟着調子哼了另一首《齊天樂》的詞句出來。師師坐在那兒笑得燦爛,隨後將話題轉到姬晚晴那邊,讓姬晚晴也透露些明天的表演。如此一來二去,也有人將方才眾人所做詩詞傳過去,師師輕聲哼唱,雋社一名被稱為「墨公」的老者出聲道:「少元方才那首詞是極好的,師師姑娘不妨看看。」
那詞作傳過去,師師照着清唱出來,一面唱,一面用驚奇與佩服的目光望向了對面,姬晚晴便也在旁邊和着拍子,唱完之後,她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於少元,隨後笑着向姬晚晴道:「恭喜姐姐了……找到了如意郎君。」
於少元坐在對面笑而不語,心中倒是覺得,剛才他感受到了這師師姑娘心中因他的詩詞而產生的悸動,片刻之後,再度着墨書寫起另一首詞來。
不久之後,家丁奉上煮好的冷飲,落座當中,幾名老者互相談笑,他們在汴梁城中都頗有名氣,弟子眾多,如雋社的墨公、薛公遠等人,這時候議論着剛剛入社的於少元會有着怎樣的前程,其餘幾人倒也在說着眾人當中出色者的前途,將來可能走上怎樣的仕途,並且也在議論着不久之後可以由他們保舉哪幾人入國子監之類的地方學習,議論、品評。又或是自己作出詩詞來,對於這樣的聚會,他們還是頗為滿意的。
這些四五十歲上的老者,其實說起來仕途都未必算順利,但多少都當過官,自覺難再有提升或是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罷官後,教人或是做學問提高着自己的地位,如今也算是人人尊敬,他們也有這樣那樣的關係和權力。例如每年可以聯名向朝廷或是這樣那樣的官員推薦人才。對於此時的狀態,倒也是相當滿意了。
而在另一邊,有一小撥年輕的男女中,一些竊竊私語倒正在進行着。
「喂,是不是差不多了……」
「那邊一直監視着。人倒是還沒走。確實差不多了……」
「要不要這樣做啊……」
「到時候這李師師會不會也下不來台……」
「現在了說這個,你們不是來看熱鬧的嗎,到一邊看戲去!」
「說不定人家有真才實學呢……」
「早查過了,一年多都沒有詩詞出來過了,入贅的!唐群,我知道你對佩郡主有興趣,叫家裏去提親啊。幹嘛跟着我們過來看……」
「我就想看看她師父是不是真像她說的那麼厲害……」
「告訴你,就算有真才實學,當場又能做出什麼來,比不上他的《青玉案》我就指他江郎才盡了。那樣的一首詞。就算真是他作的,要多久才能寫出來……而且詩詞考過以後再考其它的嘛……」
「我賭他是騙子,沽名釣譽……」
「就算不是,這樣一大群人考過他以後。他面子也丟盡了……大殺四方那是話小說里的事,告訴你。一個人被一群人看着,天生就弱勢!」
「我也賭騙子……」
「騙子,鄉下地方弄了點名聲,到京城招搖來了……」
「我是來看戲的……你們這樣,佩郡主知道了以後怕是要哭很久……」
這邊的人群有男有女,除了核心的幾人,其實多數還是過來湊趣看熱鬧,當然,若是真能讓一個騙子下不來台,他們還是喜聞樂見的,也正期待着有痛打落水狗的機會,看鄉下地方的土包子出醜真是太爽了。
於是片刻之後,一旁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便笑着開了口:「師師姑娘,今天這麼高興,若是冷落了你那邊的幾位朋友,未免不好。聽說是師師姑娘的兒時舊識,如此說來,也就是大家的朋友,不妨叫他們過來,與大伙兒一同坐坐如何?」
她的身份地位,旁人雖然不見得害怕,卻也無法忽視,這話說完,前方的墨公也點了點頭:「如此甚好。這樣一來,師師倒也不用急着離開。今日之會,有師師與晚晴兩位在,他日旁人說起,也能更添聲色。」
師師心中還在想着姬晚晴她們想幹嘛,但對這事,卻並沒有拒絕,笑着點了點頭:「也好,我這便過去說一說,讓幾位兄長過來。只是下午師師仍有練習,怕是要早些離開。諸位莫要怪罪才好。」
雖然也曾猜想過對方會對身邊的幾人下手,但這時候她已經先給於和中、陳思豐等人定性,這是兒時玩伴,對方是不好逼着他們吟詩作賦或者以此嘲笑奚落的。至於寧毅,她此時心中還在轉着那《浣溪沙》,根就必要去想這件事。於和中與陳思豐兩人她或者會擔心一下,但寧大哥……她很難把這份憂慮放上去,因此也就沒有思考的必要。
不久之後,師師回到那邊別苑當中,寧毅等人也大概知道這時候不好再推,過去看看也是無妨,便一道過來。這時候,詩會的人群中正在傳看着於少元的第二首詞,甚至有人低聲說起了驚才絕艷這樣的話,依稀能聽見「誰挽汨羅千丈雪,一洗些魂離別。贏得兒童,紅絲纏臂,佳話年年說……」之類的句子,得人讚嘆不已,看起來他的這第二首詞,真是大大的出了風頭。
雖然也得到了不少的注視,但這時候詩會的大伙兒都還在品評着那些詩詞,只周圍幾人與他們拱了拱手,這也算是溶入詩會的最好時候了。在師師的引導下,寧毅找了座位在旁邊坐下了,然後,開始抬頭感受這周圍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