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土財主 第二十三章資本主義長了尾巴

    第二十三章資本主義長了尾巴

    趕上這年月,憑空裏添了一張嘴,困難可想而知。好在五奶從小家貧,苦日子過慣了的,她倒挺想得開。每天天不亮,她就早早起床,拔一背斗野菜,煮到鍋里。煮熟後撈出來,攥干,擱上點麵粉,放到籠里再蒸,這就是她一天的口糧。尕順人小,又是病人,正在長身體不說,缺了營養對病也不利。這樣對付了一段時間,五奶覺着還是不成。尕順越來越瘦,快成一把骨頭了,讓人看見,還說是她虐待的。再說娃的腿還得找人看,耽擱下了,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可是如今家徒四壁,上哪裏找錢給娃看病、上哪裏搗騰糧食去哩?五奶盤算來盤算去,實實沒了辦法,找董傳貴不合適,只好把朱建明請了來。

    朱建明是個浪蕩漢,在村里名聲不好。三十好幾的人了,沒家沒業的,別說小孩,連媳婦都沒有,這算過得啥日子呢?總共才當了一年另七個月的兵,動不動就以「老革命」自居,老革命是那麼好當的?鄉里人知識淺,不想和他計較,也不知道「老革命」是多大的頭銜,他願意叫就隨他叫好了。可是有一樣,「老革命」雖說是沒正形,能耐可是不小,這在遠近都是聞名的。什麼殺豬宰羊啦、劁馬閹驢啦、吹拉彈唱,木工泥瓦,烹調炒燴等等,總之是他啥都會啥都能行。要不村里人都說朱建明是餓不死的「老革命」。還有就是朱建明為人好、朋友多、肯幫忙。村里人求他,不需仨瓜倆棗,不用花半個銅子,只要說上一句好話,叫他一聲「七叔」,他定會樂顛顛地竭盡全力為你排憂解難。事後如果條件容許,隨便管他一碗麵吃,他反倒對你千恩萬謝。不過,現在實行「老革命」了,老稱呼不是很管用,這一點村里人也都清楚。涼水泉子的人也很矛盾,有時候覺得朱建明好,有時候覺得朱建明孬;不知說他好呢還是說他歹呢?涼水泉子有了他好像也不多餘,沒有他似乎又太冷清。朱建明自己才不計較別人對他的評頭論足呢!他好像也沒有什麼人生目標、追求、理想之類的念頭,他的原則就是「今天有酒今天醉,明天沒酒喝涼水」。雖然有些騙吃騙喝的嫌疑,至多也就是生活作風方面的問題。奈何老虎不吃人,名聲在外,笑罵皆由人,由人家去說好了。

    五奶把朱建明請來,一五一十實話實說,眼前就這光景。朱建明火了,開口罵道:

    「好你個狗日的六麻子,欺負到我乾娘的頭上來了,我找他算賬去!」

    朱建明是個急性子,一頭說一頭轉身就走,被五奶一把拽住,說:

    「老七,我找你討主意,你找六福子算什麼帳?你倒是替我想辦法呀,人都說你點子稠哩!」

    朱建明心裏一熱乎,想也不想,就把自己的衣服口袋悉數翻了過來,大票小票分票毛票,全部湊齊,至多不過五塊錢。他數也不數,一骨腦塞到五奶手上,大大方方地說:

    「乾娘,您收着,先對付兩天。您千萬別太難心,啥事不都有我呢嗎?其它的,我至遲明天下午給您回話!」

    朱建明從五奶家出來,第一個先到的就是董傳貴家。朱建明把情況一說,董傳貴問:

    「你要多少?」

    「一百。」朱建明回答。

    董傳貴讓趙春蓮數了一百給朱建明。

    朱建明接着又去找四爺。侯四海笑嘻嘻地聽他把話說完,譏諷道:

    「你小子想蒙誰呀?」

    「四叔,我發誓。不看僧面看佛面,您就念在我和廣勝、茂林、傳貴哥幾個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打天下的份上……」

    「算啦算啦,這回是茂林的面子,我借你一百。你小子要是胡吃海喝、做些不入流之事讓我打聽出來,當心我扒了你的皮。」

    「真要那樣,我脫光了脊背,拿把刀子來見您。您戳我一百刀,我不興喊一聲』痛』字。」

    四爺聽朱建明說的結實,就信了他一回。

    朱建明有了這兩百塊錢,頓時如魚得水,立馬趕到集市上。買大雞挑小雞,還逮了一隻小豬崽兒,一百斤麩皮,兩百斤豆渣。借了一輛架子車,找人給一趟拉了回來。

    五奶一見,立刻嚇了一大跳,呵斥道:「老七,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家裏正沒吃沒喝的呢,你又給我弄來這麼些活口,拿啥餵它們吃呀?」

    朱建明擦擦汗,給拉架子車的朋友打發了一塊錢,送人家出門走了。這才把剩下的錢全掏出來,遞給五奶,說:

    「乾娘,這十隻老雞婆我挨屁股摸了,都正下着蛋了!這市場上雞蛋可是比金子都值錢,你都給我攢着,陸陸續續我偷偷給您賣了。二十隻尕雞娃肯定母的比公的多,這個我懂,餵不了幾個月就下蛋。有了雞蛋,就不怕沒錢花。話丑理端,你們娘倆吃飯、尕順看病,這些錢都從雞屁股里往外掏。尕豬娃口粗,您把雞糞曬乾,弄碎了摻些糠糠菜菜再餵豬,過幾天我先把它閹球了……」

    五奶安寡婦聽朱建明說得頭頭是道,細想想也真是這個理。不然的話,別說這個冬天,眼下的難關就渡不過去。想着想着,老太太的眼淚花子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她從手裏的一沓子錢中抽出幾張,說:


    「兒啊,辛苦你了。留下幾塊買斤酒喝吧!」

    朱建明推開,笑笑說:「顧命要緊,喝啥酒哩?早戒球了!」

    五奶轉念一想不對,連忙問道:「我的兒你別哄我,你哪裏弄下的這麼些錢?可不要做下些不規矩的事,叫娘跟上你受驚嚇。」

    朱建明也不解釋,還是那种放盪不羈、吊兒郎當的樣子,朝五奶一吐舌頭,大咧咧地說:「好我的乾娘哩,別人不知道我您還不知道我?我身上的毛病是不少,可坑蒙拐騙的事一輩子幹過幾回?」

    說罷,朱建明轉身就走,五奶攔了一把沒攔住,急得她大聲喊道:

    「我的娃你等一等,乾娘給你擀張子長面吃!」

    朱建明早沒影兒了。

    五奶家又添人又進口,人喊豬叫雞上牆,這下可熱鬧了。加上她家原有的老雞公,大大小小三十一隻。俗話說十隻啾啾(雞)趕上一隻嘍嘍(豬),這麼多的嘴,一天得要消耗多少食物?後面還跟着一隻大肚子小豬崽呢!開頭還能勉強關兩天,後來實實關不住了,索性放出去,由它們自謀生路自由發展去。五奶家的雞群,成了涼水泉子的一大景觀,每天它們起得最早、叫得最早、出發最早。河邊地頭、山坡草灘,都是它們覓食的最佳場所。尤其是生產隊的打麥場上,幾個麥草垛扒開又摞上,摞上又扒開。

    看場子的人不敢惹五奶,就去找董傳貴告狀。董傳貴也無可奈何。拜娘家的情況他比誰都清楚,為了給尕順看病,家的所有的積蓄已經全部用盡,而且還拉下了一屁股債。拜娘的飯量本來就大,現在又兩個人吃一份口糧,這日子你說咋過?朱建明的餿主意雖然看起來不合法,但合理。中央不是也有文件說要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嗎?政策上好像也能說得過去。

    公社劉書記是剛提拔起來不久的大學生幹部,工作有能力但魄力稍嫌不足。他帶領工作組下來一看,涼水泉子的問題並沒有嚴重到偏離社會主義軌道的地步,而且當事人又都是貧下中農,政治上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所以幾個人坐下來一商量,很快統一了意見,做出三條決議:

    1、侯四海挖坑種樹,於民有利,應當支持;

    2、安桂花生產自救,又是烈屬,應該扶助(雞群只能限於冬天放養);

    3、朱建明跑自由市場,沒有違反政策,不予追究。

    經是好經,關鍵是看什麼人念。一場上綱上線,不抓不足以平民憤,關係到姓社還是姓資的階級鬥爭新動向,這麼嚴重的問題,在劉書記手裏,尤如樵夫上山漁夫行船,遇石繞行遇浪緩行,那個平安地上了山,這個安全地下了海。這就是領導,老百姓遇上好領導勝過遇上好年景。要不,打下的糧食全被他盤剝了去,最後餓死的是誰?

    劉書記臨行前,才出面和董傳貴告別。他握着董傳貴的手,話中有話的說:「老董哇,您是老同志,參加革命比我早,鬥爭經驗比我豐富。可是有些問題呀,我還得勸您兩句,有句老話說,不能光低頭拉車,還要抬頭看路……」

    董傳貴雖說是個粗人,但絕對不是傻瓜,劉書記的話他能聽不明白?不過他認為,只要自己身正,就不怕影子斜。的天下,豈能容妖魔鬼怪橫行?

    安桂花聞訊趕來,特意挑了兩隻又肥又大的母雞,遇上這麼好的幹部,說啥她也得表示表示。

    劉書記說:「大娘啊,我要是收下這兩隻雞,既害了我又害了您,說清楚的都說不清楚了。您說我到底是該收呢還是不該收?」

    五奶愣了半天,硬是沒搞明白,怎麼兩隻老母雞會害兩個人?雞又不會說話,它們能說清楚啥?劉書記聰明人淨說些糊塗話。董傳貴給她使了半天臉色,她才很不情願地抱着兩隻老母雞一搖三晃地回去了。

    朱建明也不含糊,他要請劉書記上他家去喝酒。

    劉書記說:「我說老革命啊,我上你家喝酒,連個燒茶端水的人都沒有,你現在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先給我找個嫂子,到時候我一定上你家喝喜酒。」

    朱建明拍拍胸脯說:「劉書記,有你這句話,我老革命、不,我老朱以後給你牽馬墜蹬都成!」

    「那倒不必,」劉書記擺手一笑,故意打岔說,「我就一輛破自行車,你牽上我怎麼騎?」

    唯有侯四海始終未露面。他有他的人生觀,他不欠誰的,也不短誰的,別說一個劉書記,就是縣長來了,他也未必肯見。四老爺子倔脾氣上來,天王老子都不怕,劉書記不是不知。他本想親自上門去拜訪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的,又轉念一想,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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