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過來時,發了好一會兒呆,才終於想起來自己是個鬼。
咦,那位兄台哪裏去了?還有那個小少年呢?
四周黑漆漆的,就像當初那個屋子裏一樣。
難道我其實一直在屋子裏,沒有出去?
腦海一片混沌,什麼都記不起來。據說鬼都挺傻的,估計我也是。嗯……據誰說的來着?
我有的沒的想了一堆,越來越煩躁,不知不覺怨氣漸生,恍惚間只覺天地都負我,差點走火入魔。
這時候一個人影帶着點露水氣息闖入這一團黑暗中,跟隨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外界那一點點微弱晨光。
星河。
借着他身後那點熹光,我看清了四周,原來這是一個石室,我伏在一具棺材上。這棺材不知什麼材質,居然是半透明的,從外面可以看見裏頭,棺材正中影影綽綽躺了一個熟悉的人。
兄台,好久不見,你可好嗎?
「先生,今日又是初一,星河來看你了。」小少年好像長大了一些,臂膀寬闊了很多,聲音也低沉起來了。
這少年仿佛跟我有些淵源,他一說話,我靈台就漸漸清晰。只是我睡過去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我仍然與這一具屍體糾纏不清?我不過是孤魂野鬼,傻是傻了點,但是地府也不該因此歧視我、不讓我去投胎吧?
星河頗解我意,自顧自開始絮叨,把我睡過去這段時間的事情講了七七八八:「先生,師叔們待我都好,先生可以放心。當日星河貿貿然上山,原以為師叔們會袖手旁觀,但是師叔們看見先生的遺體,又明明是傷心的。華師叔說先生屍身不腐,靈力不散,可見是……執念深重……執念深也好的,因果未斷,來日未必沒有復生之機。華師叔還說,先生的魂魄屢招不回,本來以為是散魂了的緣故,現在看來,應該是先生的魂魄在人間之外的地方休養。魂魄受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養好。如今已經是第十六個月,先生到底何時才醒呢?」
「星河一直在等先生。許師叔拿寒玉棺幫先生保存肉身,星河很感激他。可是他又不許星河常常來看先生。先生,星河真想念你。你快快醒來,好不好?到時候我們還是往臨滄山去,先生還是教星河讀書寫字,星河也還是陪先生喝酒看花。春天我們去蚩尤台吹風,夏天去桃花江泛舟,秋天去摘桂子蓮蓬,冬天去野地里捉五彩斑斕的雉雞。先生,你醒過來,好不好?」
我聽了他這一通剖心剖肺的話,不免開始羨慕起棺材內的那位兄台。
我這隻鬼是沒人惦記了,兄台卻有這許多人牽掛着。我要是兄台,我也執意不死。
星河輕輕地擦拭棺材上的浮土,神情虔誠,小心翼翼,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副裝着死人的棺槨,而是什麼稀世珍寶一般。
難怪兄台的魂魄從未出來,原來是元神受損,不知躲到哪裏休養生息去了。
真可惜。
我原想跟他談談,讓他把這幅身體借給我一用。他不回來,我若是取了這無主的肉身,難免有些不道德。
也不知道這位兄台打算用什麼道法,將身魂再次合一?若真能成功,那這位兄台也算是當世能人了。天道有常,壽元耗盡、身魂分離後,魂魄就再也不能附着到原先的身體上。兄台若真能逆天而為,我必定要請教一二,試試看自己能不能也回到原身。我當日在那屋子中,混混沌沌的,卻能和這具肉身相融,可見這並不是我自己的肉身。對了,我自己的肉身呢?真奇怪……我是怎麼死的來着?
眼前這少年人看着面善,我有心顯形問一問,但想了想又作罷。
我在這具屍體邊上恢復靈識,也許跟這少年人並無干係。也不知道我死了多久了,原身還在不在。這位兄台有人記掛着,有寒玉棺護體,我不知道有沒有。
唉,兄台,你何時醒?老弟我實在有萬千疑團要仰仗你來點通啊。
星河仔仔細細擦拭完畢,倚着棺材靜靜坐了一會兒,又起身朝棺槨躬身行禮。
「先生,許師叔說你的肉身不宜接觸人氣,星河不便久留,下個月再來看先生。」說完乾淨利落轉身離開。
哎?哎哎哎?少年你這就走了?你不是還要跟你家先生嘮叨一下嗎?等會兒,你留下來多說些話啊!我一個鬼在這裏無聊死了啊!
我有種預感,這個名叫星河的少年一走,我靈台又會開始不清明。我還有許多事情沒想起來,此時放他離去,就又是一個月的渾渾噩噩。不行,我不能再這樣浪費時間,會來不及的。
我鬼體虛弱,竟然連挽留住這少年都做不到。心中急切,卻不記得到底要急着去做什麼。是不是外面有人在等我?是不是我虧欠了他許多,來不及償還了?
我一時間又是疑惑,又是鬱結,又是焦躁,又是悲惶,星河越走越遠,石室漸漸晦暗,待那一扇石門終於闔上,我忍不住尖嘯出聲:啊———————
這一聲尖利刺耳,人聽不到,附近鬼物卻聽得清晰,紛紛從藏身之處冒頭,想找出這聲音的來源。而距離蒼梧萬里之遙的魔淵深處,有一個人終於從潛寐中睜開了眼睛。
「椿杪,」他輕輕地說,「你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