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馬賊
…………其實項瀾並不懶散,之後的日子裏,為了避開那些熱情的長安民眾和各府管事,他依舊天不黑就起床,清早出門,去古武家族後山練劍練刀練細針,聽風聽曲聽落棋,離開古武家族後則繼續遊覽長安城四周景致,拜訪各處道觀古寺,只不過現在沒有師傅陪伴,只是一個人在路上。
長安城終於來到了一年最難熬的那段日子,酷熱悶窒的夏天。項瀾也踏遍了十餘座道觀寺廟,終於來到了位於南城的萬雁塔寺,只可惜春時已過,雁群早已北上,去孤山省潯陽湖度暑,所以他沒能看到萬雁繞古塔齊飛的震撼畫面。
不過好在道觀佛寺這種地方,向來喜歡搶了世人最漂亮的風景來做背景,於是道人和尚們被迫無奈也要整治些好風景,以免被世人罵的太慘,所以萬雁塔寺此時雖然無雁可看,但至少還剩了一座古磚留苔痕的佛塔,以及佛堂內那些雕工精美的石頭尊者像。
項瀾抬頭看了會兒佛塔,發現自己沒看出什麼印跡方面的體悟,也沒有看出什麼美,聳聳肩便向佛堂里走去,頓時被那些線條流暢卻格外凝重的尊者像吸引住了目光。
世間被老天爺神輝籠罩,佛宗沉默守於西域一隅,雖說在各座城市周邊修了些寺廟,但終究稱不上主流,佛宗僧人大多數於荒郊野外苦修,對世俗民眾的影響力也極小。項瀾像大多數人一樣,對佛宗的教義經典並不是很了解,只大概知道所謂尊者,在佛宗里的地位大致相當於普通人所說的聖人,那都是些遠古近似神話的傳說了。
石制的尊者像依次擺放在幽靜的佛堂內,窗上蒙着黃紙,濾過來的光線落在石像上,散發出一種寧靜的微黃光澤,石尊者像形態各異,或笑或無言或面帶苦澀意,裸在僧衣外的雙手也各不相同,或合什或輕握或以奇怪方式散指連根並在一起。
項瀾猜想這應該是佛宗的手印,下意識里按照石尊者的像模仿了起來,雙手伸出袖外緩緩合什,然後散開手指交叉,或屈指沉腕如蓮花,漸漸心中隱有所感,卻又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走出佛堂,天地重新被明亮熾熱的陽光所籠罩,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萬雁塔下走出一位中年僧人,朝着他微微一笑。
…………塔頂陋室。
中年僧人將一杯清茶放至項瀾身前,平靜說道:「你可以稱呼我為枯柳。」
項瀾接過茶水道謝,心裏覺着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似乎聽喬鳳大師提過。
「想必你有些疑惑,為何我要請你登樓一敘。」
中年僧人看着他微笑說道:「我是受人所請,要與你說幾句話。」
項瀾抱着微溫的茶水,感到有些疑惑不解,心想誰人請你要對我說什麼話?就在這時,他終於想起來這位枯柳僧人的身份,想到以往聽到的那些傳聞故事,驟然一驚,趕緊起身長揖及地,行禮道:「見過……見過大師。」
枯柳僧人呵呵一笑,說道:「為怎樣稱呼我,很多人都覺得有些麻煩。百姓們眼裏,我是所謂御弟,很多時候都稱我御弟大人,可我哪裏是什麼大人,不過就是個和尚。」
項瀾笑了笑,不知該如何接話。
枯柳僧人指着身後書案上如小山一般的佛經,說道:「這些是我自荒原上取回來的佛宗真經,想要譯成平白文字,好將經中真義講與世人聽,只是才淺學薄,耗了這多年時間,還有很多卷沒能完成,所以請不要介意我直接開始講給你聽。」
坐在對面的中年僧人乃是第一兄弟,帝國內最受尊重的佛宗高人,雖然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猜到他是受何人所請來對自己說話,然而這等高人放下這多佛經不去譯註,專程抽出時間來與自己說話,想必要講的內容極為重要,項瀾哪裏會有絲毫意見。
「我對印跡之道的了解並不多,所以我只能從自身體驗過的修武過程講起。佛宗講究明心開悟,能持佛心便是佛,周遭的天地勁氣在我們看來,可以說是老天爺賜予我們的禮物,也可以說是自亘古以來便存在的某些光輝,老天爺究竟有沒有像人類一樣的意志,無論是道門佛宗還是古武家族那些前賢,一直以來都還存在爭論,我們今日暫且不提。」
枯柳僧人說話果然直接,沒有任何寒喧,也沒有任何起承轉合,直接說出了一個極大的命題,然而稍作解釋便戛然而止,迅速進入正題。
「佛宗修武是苦行。所謂苦並不是吃苦,而是要在天地之間行走,與山崖溪澗親密接觸多年,其後某日山崖不動溪澗里多出一朵水花,或許便能感知到天地之間的勁氣。」
「修武講究了解天地勁氣的運行規律,感知勁氣的怎樣流動怎樣靜止,佛宗弟子也要學習,只不過我們的學習更多靠的是常年積累之後,忽然間想通這些事情,我們稱之為悟。」
真正的好學生哪怕面對着愛因斯坦,也不會像古武家族後山的魚那樣擺着尾巴完全被動地等着被鵝餵食,而是會勇敢而適時地提出問題,項瀾毫無疑問是好學生,所以在枯柳僧人說完這句話後,他皺眉問道:「由對事物的客觀存在極端熟悉從而認識到事物的所有屬性?」
「你總結的很好,難怪能進古武家族古武之地。」
枯柳僧人微微一怔,讚賞說道:「大致上便是這個道理,不過佛宗看來,這些天地勁氣在我們之前便已存在,在我們之後亦將永遠存在,這是一種超越世俗經驗甚至是生存經驗的客觀存在,所以我們生活在其間,更多的是感悟而不是掌握,更不應該想着去控制它。」
「所以佛宗不像一般修武流派那樣,用對天地規律的了解控制程度來劃分境界,沒有什麼暗勁暗勁,以有涯之生去學習無盡之天地,怎能暗勁?既然乃天地玄義,怎能洞徹?」
項瀾認真思考這段話,覺得佛宗的這些看法有些過於死板,至少不怎麼積極。
「佛宗只講究悟,你悟了便是悟了,你沒有悟便是沒有悟。」
枯柳僧人看着他,平靜說道:「我自幼隨師傅在世間各處苦行苦修,師傅年老體弱辭世後,我聽聞荒原極西處有處佛宗聖地,便去了西域國,又隨着西域國的商隊進了荒原。七年之間,我跟隨十七支不同的商隊進荒原,有的商隊停留在蠻人部落便沒有再回來,更多的商隊帶着豐厚的報酬回到西域國,但我始終沒有找到傳說中的佛宗聖地。」
「其中有一支商隊前後四次進入荒原,我也隨他們進出四次,和那些商人司機護衛相熟。某日一場沙暴襲來,商隊被困秋城某處土圍,入夜時,一支前來避沙暴的馬賊隊伍,也進入了這處土圍,然後便是沒有緣由的殺戳。」
聽着馬賊二字,項瀾的眉梢純粹下意識里挑了起來,眼眸里泛起一道明亮的光芒,身體本能里驟然僵硬,殺意滿身,沉聲說道:「大師,後來怎麼樣了?」
他知道這句話問的很沒有必要,荒原馬賊的兇殘他比誰都了解,而大師現在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裏,想來其中發生了某些事情,甚至大師極有可能就是那天開悟。
果不其然,枯柳僧人說道:「馬賊對佛宗弟子終究有幾分忌憚,直到把所有人都殺光後才圍住了我。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隨師傅苦行二十載,進出荒原七年的我,終於開悟。」
聽着大師的講述,項瀾仿佛能夠看到荒原土圍那夜殘酷的畫面,心神微感搖晃,看着桌對面下意識里問道:「大師,你開悟之後呢?那些馬賊後來怎麼樣了?」
枯柳僧人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往自己的杯中緩緩倒了些茶水。
項瀾笑了笑,知道自己又問了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佛宗雖然講究慈悲度化,但先前在佛宗里看怒目尊者的介紹,便知道佛宗遇着惡人也有雷霆一怒時,那些馬賊自然死光了。
枯柳僧人說道:「至於當時怎樣開悟,我到現在也沒明白。我只記得當時我的身上浸着相熟同伴流出的鮮血,我覺得那些鮮血很燙,身體皮膚上火辣辣的,仿佛要燃燒起來一般。」
聽到這句話,項瀾在桌下輕輕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感覺幼時留下來的那些血漬還是那般粘稠,雖然現在已經淡了很多,但還是讓他感覺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