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琳不可置信地問袁氏:「……丁家真的獅子大開口,要三萬兩銀子的聘禮?」
袁氏輕蔑地笑道:「這還有假?丁夫人當面鑼對面鼓地跟我說的,連男方家是誰都沒問。」
鍾琳恨恨地說:「她這不明擺着是賣女兒?逼得一個出家當尼姑了還不長記性?」
袁氏撇撇嘴,「就是這麼回事,宋三娘說,她既然賣女兒,咱也得討價還價,一萬五千兩,多一兩也不行。若她不怕兒子再被揍,儘管往高里抬。」
鍾琳忍不住笑,「三娘軟了這麼些年,也學會來橫的了,對這種人就不能客氣,該仗勢欺人就得仗勢欺人。清平侯府的名頭可不只是個擺設。」
袁氏嘆道:「說起來前前後後給秦家說了這麼多門親,三娘可真是個痛快人,為人也厚道,還沒見過她這麼咄咄逼人過。以後誰要是跟她做親家,可是有福了。」
鍾琳便道:「我是芙姐兒的乾娘,我們誠哥兒是不行了,倒是暉哥兒跟曦哥兒都不差,肥水不流外人田,讓我干閨女嫁給侄子最好不過。」
袁氏想想,覺得有道理,遂道:「改天我得跟三娘打個招呼,別隨便就給芙姐兒定親,讓她先思量思量家裏這兩個臭小子。」
袁氏果真去尋了宋青葙。
宋青葙訝然地笑笑,「孩子們都還小,現在提這個是不是太早了?」
「也不算早,」袁氏很認真地說,「暉哥兒七歲,再過五六年也該考慮着了,曦哥兒五歲,倒不太急。我的意思倒不是現在定下來,還得看以後孩子們的出息,要是兩個孩子不成器,我絕不會腆着臉過來。」
宋青葙擔心的也是這個。
袁氏的兩個兒子長相都不錯,看着坦坦蕩蕩的,平常遇到也極有禮貌。可誰知長大能怎麼樣?
而且說句不好聽的,以前鄭德顯的大哥不就在十五歲上死了?
如果現在定親,以後不管是退親也好,還是病故也好,都會平白背上惡名。
袁氏的話倒是合了宋青葙的心意,因此宋青葙也不見外,坦誠地說:「我不會給芙兒早定親,怎麼也得等到十二三歲,長大了再說。到時候,要是孩子們也情願,就定下來。」
兩人一拍即合,皆大歡喜。
因着宋修遠的事,宋青葙特地帶着秦芙去了趟田莊。
秦芙已經一歲七個月,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看到牛羊等物興奮得直叫,只苦於無法表達,漲得臉色通紅。
秦鎮抱着她摸牛背,一邊耐心地教她,「這是牛,那是羊,牛是黃色的,羊是白色的。」
宋青葙跟宋修遠在屋子裏說話,「已經定了誠意伯府的十姑娘,等秋收忙完了,找人把房子修一修,打點新家具,明年六七月份成親,二哥覺得呢?」
宋修遠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秦鎮跟秦芙玩鬧的情形,羨慕之心油然升起,轉身道:「你既然認識她,覺得她好,我也沒什麼可挑的。現在我倒是想通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當官也沒那腦子,在莊上住了這一兩年,覺得種地挺好的,起碼種什麼能收什麼,不至於白忙活……丁十娘怎麼也是伯爵家的嫡生閨女,能願意當農婦?」
宋青葙思量片刻,道:「十娘是個命苦的,在家裏一直看着爹娘兄長的臉色過活,膽小也有些怯弱,可手很巧,針黹女紅樣樣拿得出手。我估摸着她定然也喜歡住在田莊裏,只要二哥對她上心,想必她會願意……另外,娘當初的陪嫁,京都的鋪子我管着,這兩個田莊給二哥……」
宋修遠凝神看她,她穿青蓮色妝花褙子,肌膚白淨柔嫩,發間插着珠釵,圓潤的東珠散發着瑩瑩光華,襯着她沉靜的雙眸明媚照人。
宋修遠的眼前慢慢浮起付氏的影子,付氏留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穿着銀紅色褙子談笑晏晏地跟掌柜對賬,聲音沉穩,眼神犀利,帶着幾分女子難得的威嚴。
宋青葙明明跟付氏並不肖似,可方才的瞬間,他就像看到了付氏。
宋修遠從沒想過向來孱弱的、小心翼翼地看着別人臉色的妹子竟是這般沉着淡定,有條不紊。
他吸口氣,苦笑道:「本來應該是我替你打算親事,沒想到卻是反過來了。我這個兄長當的真叫人慚愧。」
宋青葙一愣,笑容愈發明亮起來,「這些家長里短的,本來就是女子份內的事,我也只能替二哥打點到這裏,往後振興宋家門庭的重任還得擔在二哥身上。咱們已沒有宗族,二哥就是另起宗祠的第一代。」
原先宋家的宗祠在濟南府,而這新一代的宋家就要落戶在大興,在京都。
宋修遠想着百年之後宋家子孫濟濟一堂的情形,凝重地點了點頭。
宋青葙跟秦鎮在田莊裏住了三天,這三天,秦鎮帶着秦芙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上山捉兔子,下地撿豆子,忙得不亦樂乎。
而宋青葙則跟宋修遠從先前的心結,到往後的打算,談了個透徹。
宋修遠感覺妹子真的長大了,很先前完全不一樣了,而宋青葙卻覺得跟兄長從沒這般親密過。
這期間,韋岳到田莊來了趟,跟秋綾一起跪在宋青葙跟前說,他們兩人想成親。
宋青葙驚得目瞪口呆。
秋綾跟隨付氏將近三十年,付氏曾費盡心思為身邊的丫鬟尋個好歸宿,她都沒有嫁。
而今,她都快四十了,竟然想起來要成親。
韋岳雖然比她小十歲,可畢竟身有殘疾,他們是怎麼湊到一起的?
秋綾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嫁人。
付氏成親時,曾對她們四個陪嫁丫鬟說過,只要她們盡心伺候,以後定然會幫她們找個好婆家。
付氏這樣說,也這樣做了。
秋綺跟秋絹都嫁得很好。
可輪到自己時,秋綾只能死死咬住不想嫁人不鬆口。
付氏勸過她無數次,秋綾都是搖頭拒絕。
其實,她何曾不想嫁。
有時值夜,她在外間聽到內室的動靜會面紅耳赤,也會幻想着自己成親時的情形。
可是,她不能。
十三四歲的時候,秋綺跟秋絹先後來了月事,每個月都會有幾天懨懨地不想動彈。
秋綾也是。
事實上,她卻沒有過這樣的時候,因為她從來沒來過月事。
偶然,她聽灶間的婆子說起,這種女子叫石女,沒法子洞房,更不可能生兒育女,是不祥之人,被人知道要沉塘。
那天,她躲在被窩裏偷偷哭了一夜。
後來,她每個月也算着日子,裝模作樣地不思飲食。
慢慢地,大家都知道她不想嫁人,付氏也不再逼她。
秋綾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了,跟在宋青葙身邊,跟着宋修遠身邊,等到自己老得干不動的時候,就默默地離開,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死去。
沒想到竟然遇到了韋岳。
開頭的接觸是因為她可憐他一副好相貌,一身好才華卻落了個殘疾。
她幫他收拾屋子,幫他洗衣服。
韋岳替良木刻模子,也替鳳棲刻。
鳳棲的模子往往關乎風花雪月關乎才子佳人,常常會有令人臉紅的動作。
秋綾替他整理畫稿子,看到了,不免會心生感慨。
有一天,她看到韋岳在畫畫,竟然口不擇言地問了句,「韋先生畫得這麼逼真,是不是以前有過女人?」
不等他回答,她就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匆匆離開了。
連着好幾天,她無顏見韋岳,沒多久就聽說韋岳去了淨心樓。
再然後,她到了宋修遠那邊。
本來以為,兩人再不相干,她就可以徹底地忘記那天說過的不過腦子的渾話。
誰知道,有天她去綢緞鋪買布料,剛進門,竟然見到了韋岳。
秋綾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
等選好布料出門時,竟然發現韋岳走得跟自己是同一條路。
原來,淨心樓跟宋修遠的住處相隔不過三四條胡同。
那天,韋岳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我沒有過女人,那些畫是看冊子之後,想像出來的。」
秋綾就問:「為什麼不找個人成親?」
韋岳道:「本來就窮,而且是個殘廢,不能生兒育女,誰願意嫁?」
秋綾聞言,腦子跟中了邪一般,說:「我也沒法生養。」
她記得,韋岳的眼當即亮了,他說:「那不如,我們湊合着一起過,也好有個依靠。」
秋綾嚇得落荒而逃。
再後來,她搬到田莊上,韋岳不知從何處打探到消息,一瘸一拐地來問她,「我雖身有殘疾,可並非一無用處,足能賺錢養活你,你不考慮一下?或者,你是瞧不上我?」
秋綾連忙搖頭,「不是,我很仰慕先生的才華,只是,我年紀大了。」
韋岳微微笑道:「現在還行,可要再不成親,年紀可就真的大了。」
秋綾又道:「韋先生是自由身,我是奴籍,賣身契在夫人手裏,總得問過夫人才成。」
韋岳無謂地說:「如今我也仰仗夫人吃飯,跟你一樣。再說,我們也不會有兒女,自由身跟奴籍不差什麼。回頭我去求夫人。」
秋綾一直很擔心,怕宋青葙追根究底,可沒想到宋青葙雖然驚詫卻並未多問,只說是喜事,值得慶賀。又問他們成親後,想住在京都還是留在田莊。
秋綾說:「我伺候二少爺習慣了,還是留在田莊安心點。」
韋岳笑道:「我自然是婦唱夫隨。」
有他們在宋修遠身邊,宋青葙自然一百個放心,索性又住了三天,讓兩人成了親。
雖然親事倉促,可田莊上肉菜米糧都是現成的,喜宴豐盛又熱鬧。
新房是臨時收拾的,架了大紅帳子,掛了大紅燈籠。
搖曳的燭光下,韋岳靈巧的雙手彈琴般遊走在秋綾身上,秋綾雙手掩面,激動的淚水順着眼角滑落在枕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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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漫天雪花飛揚的時候,宋青葙終於收到了來自貴州的信,是清平侯寫的。
信很簡短,只說他跟白香都很好,讓他們放心,又問了問老夫人跟秦芙的情況。
宋青葙按着清平侯的問話一一作答,讓秦鎮寫回信。
秦鎮問:「要不要跟父親說說三弟的親事?」
宋青葙斟酌道:「父親是為了娘去的貴州,還是別寫了。」
秦鎮嘴唇翕動,終是撂下了筆。
宋青葙見他似是有話,柔聲問道:「怎麼了?」
秦鎮嘆口氣,「我在想,娘會不會跟父親回來?娘是剛烈的性子,做了決定再無轉寰的餘地。」
宋青葙伸手覆上他的手,「哪也未必,娘喜歡寬廣敞亮的地兒,跟父親一起留在貴州也不錯。最多,等芙兒稍大點,咱們也去貴州看看。」
秦鎮點點頭,忽地笑了,輕聲道:「現在我才覺得,有事的時候,身邊有人可以商量真好。」
宋青葙嗔道:「咱們是夫妻,本來就應該商量着來。」心思一轉,想到清平侯跟白香,幾乎二十多年不曾坐在一處談過話,不禁沉默下來。
真希望他們在當初認識的地方,能夠好好地談一談。
不管最後是什麼結局,起碼彼此知道對方是什麼心思,否則各人都憑着自己的臆想來推測對方,沒準事情會更僵。
老夫人聽說清平侯寫信回來,將秦鎮叫了過去,說:「給你爹寫封信,就說祖母想開了,大人不計小人過,讓他把你娘接回來,一家人還分個天南地北的。要是實在放不下那頭的老人,就一併接過來。在京都總比貴州過得安逸。」
說罷吩咐魏媽媽研磨,親眼看着秦鎮寫。
秦鎮聽着老夫人的話語仍是僵硬,可到底有了低頭的意思,暗裏也有幾分歡喜,依着老夫人,寫了封信。
老夫人看了看,「送出去吧,」接着又是一聲嘆息,「昨兒夢見你祖父了,指着鼻子罵我不懂事……唉,沒幾年,我就得去九泉之下陪他了,回頭想一想,還真沒臉見他。」
這話聽起來很是傷感。
秦鎮不由看向老夫人,這才發現,幾天沒見,老夫人明顯蒼老了,
以前斑白的頭髮幾乎全白了,眼眸間也沒了以前昂揚的鬥志,平靜了許多,但也消沉了許多。
秦鎮將老夫人的信給宋青葙看。
宋青葙思量了許久,緩緩道:「要不,今年除夕一起吃個團圓飯吧。」
年夜飯擺着瑞萱堂。
秦家三兄弟一桌,宋青葙跟楚星陪着老夫人坐在另一桌。陳姨娘說身子不適,沒有出席。
老夫人難得地一團和氣,絲毫沒挑宋青葙的不是。
可,宋青葙還是覺得壓抑得要命,冷清得要命。
好在,有秦芙的童言稚語,多少能帶來些許笑聲,緩解了這難堪的局面。
宴席早早就散了。
魏媽媽拿來一隻匣子塞給秦芙,「老夫人給大小姐的壓歲禮。」
秦芙很高興地接過來交在宋青葙手上,又有模有樣地對着老夫人福了福,「謝過曾祖母。」
匣子分量不算輕。
回到望海堂後,宋青葙打開來看,竟然是兩副頭面,一副赤金鑲紅寶石的,一副是南珠的。
老夫人怎麼平白無故送這麼重的禮,宋青葙與秦鎮面面相覷,突然覺得心裏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