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一場急雨灑遍京城。雨下了一天一夜,各處都被澆了個透,城內的水尚可及時入渠排個乾淨,而出了城門,京郊的各處則都難免泥濘。
一騎快馬踏着泥水疾馳而過,泥點濺向四處,有些落在周圍的草葉上,髒兮兮的一顆,又骨碌碌滑落回地上。
兩刻後,那人在郊外的一座大宅前勒住馬,府內迎出來的宦官一看幾人服色,趕忙引着他們往裏去。
那人同樣也是宦官,想想要稟的事,便跟領路的寒暄起來:「打擾殿下了,一會兒若是殿下不快,還勞這位爺費費神。」
說着兩塊不輕的銀錠就塞了過去,領路的宦官一瞧,就暗嘆謹親王府的人出手真不含糊!
在王爺面前「費神」,並不是他這領路的能做的,只有楊恩祿能辦到。若銀子只有一塊,他準定自己吃下來,交不到楊恩祿手裏,楊恩祿也就不會辦這事。
有兩塊就好辦了。
領路的便心安理得地收了錢,拱拱手:「好說,咱殿下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二人就不再多說什麼,各自笑笑,繼續一道往裏去。
書房裏,玉引給和婧講故事。
這些故事都是孟君淮挑的,大多關於妖魔神怪,原本收錄在各本合集之中,他挑了其中不可怕的、適合小孩子看的,着人重新謄抄成冊,給和婧看着玩。
至於這「差事」為什麼會落在玉引身上,這也歸功於孟君淮。
端午那晚的事讓她總時不時地覺得彆扭,是以這些日子,他沒再提過要行床笫之歡,就是多了兩個愛好:一是走到哪兒都想帶着她,二是特別愛在她身邊轉悠。
最初二人也就是在清苑裡轉轉,劃個船放個風箏什麼的,玉引這平日大多悶在屋裏讀經抄經的人縱使覺得玩久了挺累,也還覺得挺有趣。直到五月底,其他皇子也陸續到京郊各自的別苑避暑之後,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頭一回,是他跟她說,明天天兒好,咱出去爬山去吧?
她也沒多問便答應下來,第二天到了山腳下一瞧,合着不止他們倆,在場的還有七、八、九、十一、十二幾個比孟君淮小的皇子,見了她齊齊見禮叫六嫂。
那天把她羞得半死,他們一群大男人,哪個體力也比她強。兄弟幾個蹭蹭蹭就上山了,孟君淮在後面陪着她慢慢往上晃悠。
第二回就更過分,他們兄弟幾個約着打獵,他也非得拽着她去。這回不止有那幾個比他小的,還有他的四哥和五哥。
弟弟們不好當面調侃哥哥,哥哥可樂得調侃弟弟。五皇子騎在馬背上一看他就笑了:「六弟你不是吧,走到哪兒都帶着媳婦這毛病是哪兒養的啊?」
說罷幾個人一通笑,玉引和他同乘一騎,當沒聽見繼續坐着彆扭,羞得倒他懷裏更不對。
笑完之後四皇子還補了個刀:「可別讓你嫂子知道啊,不然我們可怎麼辦?」
然後又是一通笑。
這誰受得了!
所以打那之後玉引就想了個轍,天天圍着和婧轉悠,今天答應明天陪和婧練字,明天答應後天帶和婧讀書。孟君淮再想拖她出去,也不能爽女兒的約,從此天下太平!
只剩下孟君淮欲哭無淚。
他只是覺得這一帶風景好,等回了府就看不着了,所以總想拖她出去走走。至於每次都跟一幫兄弟們在一塊兒也沒轍,他們兄弟幾個的別苑是扎堆減的,都在這一片,出來避暑又都想出去玩,就算相互不約着一道出去,十有□□也得碰上。
這麼一比,事先打過招呼還好,比如他跟幾個弟弟說過「你嫂子面子薄,不許拿她尋開心」之後,他們就一句話都沒敢說。
要是偶遇那還了得?就他那幾個弟弟,能「關心」兄嫂一整天。
可他沒想到玉引這麼會找救星,剛出門兩次,她就天天圍着和婧不挪眼了。
眼下,孟君淮看她給和婧讀故事都窩火:「王妃。」
&後小狼妖就回到山林,找狼媽媽去啦!」玉引講完最後一句才抬頭看他,>
孟君淮挑挑眉頭:「你歇會兒,我給和婧讀一篇。」
&玉引思量着還沒答話,旁邊的和婧就先開口了:「不用啦!」
和婧舉着兩個手指頭:「母妃說一天兩篇,這是第二篇啦,我要去練字了!」
說罷她還眼睛亮晶晶地問玉引:「對吧母妃!」
玉引摸摸頭說沒錯真乖,孟君淮翻着白眼長吸氣,心說孩子你這會兒不要這麼聽話好嗎?!
然後玉引叫凝脂去給和婧鋪紙研墨,夫妻倆目光一觸正要開始大眼瞪小眼的發蒙過程,一個宦官出現在了門口:「爺、王妃。」
孟君淮挪開目光一點頭,那宦官躬身道:「謹親王府的人來了,說有急事稟殿下。下奴問了問,附近其他各府也都有人去,想是急事,就直接領來了。」
&他們進來吧。」孟君淮說着叫過和婧,跟她說,「父王有些事,你今天回你何母妃那兒練字,寫好拿來給父王看。」
&我告退啦!」和婧福了福身便拉着凝脂一道走了,出了書房,自有奶娘上前立刻為她們打上傘。那個來稟話的宦官也懂眼色,在旁邊候了一會兒,待得和婧走遠了,才上前了一步,道:「殿下,京里出事了。」
孟君淮神色未變:「出什麼事了?」
那人又道:「昨夜大雨,有悍匪入京,劫殺了好幾個官員。」
孟君淮微微一震:「何人遇害?」
&衣衛上戶所百戶,蔡開;吏部侍郎,常平永;翰林學士院學士,宋方瓊;還有刑部的一個郎中,鄭響。」
&響」二字在心頭一擊,孟君淮的心弦頃刻間繃了起來。他維持住神色,緩了一息,平靜追問:「什麼人幹的?」
&還不知。」宦官給了這麼個答案,頓了頓,又道,「幾位大人都是從宮中回府的路上慘遭毒手的。昨日又雷雨太大,街上罕有人煙,屍體直到今晨才被發現,莫說兇手的足跡,就是幾人流下的血也盡數沖乾淨了。」
孟君淮又緩了一息:「圖財害命?」
那宦官回說:「嗯,幾位大人身上的銀票錢財,倒確是都沒了。」
他聽出這話別有意味,直言問道:「大哥怎麼說?」
那宦官聲色平靜:「王爺只說,昨日同時間出宮回府的官員里,比這幾人位高權重的還有三兩個,縱在雨中,馬車的差別也該是看得出的,但遇害的卻是這幾人。」他說罷覷了眼逸郡王的神色,「而且都是在離家不遠的地方遭的毒手。可見,匪人清楚他們家在何處,卻又不曾直接入戶搶劫錢財。」
外面又響了一聲悶雷,在謝玉引心中一震,倒把她嚇得僵住的思緒扯回了幾分。
&下……」她一時不太清楚這其中有什麼隱情,只道:「殿下是不是儘快回京一趟?我着人準備。」
她記得最初進來稟話的那宦官說,附近其他幾位皇子處也都有人去稟此事,可見謹親王是想讓一眾兄弟都回去議一議的。
孟君淮「嗯」了一聲,揮手讓謹親王府來的人退下,思量了一會兒,看向玉引:「一道回吧,或許需你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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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下午,逸郡王府小小地熱鬧了一陣。
留在府里的眾人都聽說王爺馬上要回來,而且跟上次折回不同,這次連王妃也一道回來。那便是最要緊的兩位都回府了,很可能不會再回清苑,畢竟路上顛簸,來來回回的折返太折騰了。
那麼,何側妃什麼時候回來,她們才不在意。
沉寂了兩個多月的府中好像在這一剎那又恢復了人氣兒,尤其在府邸的最北側,每個人都翹首等着。
蘇氏連續試了十幾支簪子,才終於挑定了一支簪在髮髻上。對鏡看了看,又憂心忡忡地問木荷:「你說咱真能進得去正院麼?王妃那個性子,平常是懶得管閒事的。」
而且還不止是懶得管「閒事」,顧氏當時跪得一雙腿都快廢了,底下人都沒能進院去稟話。這明顯是正院的人拿捏着王妃的心思擋的人,可見王妃多愛清淨了。
但木荷胸有成竹:「自然能。您想想看,您幫何側妃管賬管了這麼些時日了。側妃去清苑的這倆月,府里的賬更是全靠您一個人。王妃就算不跟您客氣、不問您辛不辛苦,也得問問府里的事啊,怎麼也得讓您去說說話的。」
蘇氏心裏便也更有把握了些。
人進了王府,那就是一輩子都要指望着王府。再說明白些,便是指望着王爺的寵愛、指望着府里的地位。
現下頭一樣她摸不着,逸郡王不傳人去,她們就沒半點門路去見逸郡王。
那就只能試着爭一爭第二樣了。
府里的兩個側妃已經齊了,可她想,她好好地做事,總還能爭一爭承徽、良娣的位子吧?
末等的奉儀,日子實在是太苦了,月錢還不夠平日打點下人。份例里就連布匹都少得很,常是做褶裙夠,做馬面裙則只夠半條。搭上何側妃之後,憑着何側妃的賞賜,日子是好過了些,可她也不能總靠何側妃接濟。
如此這般,一旦犯點錯就更慘。
比如和她一起進府的顧氏,現在住在根本沒人去的院子裏,聽說偶爾想要碟點心,膳房那邊都敢給她臉色看。
相比之下,位在良娣的江氏,日子可真是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蘇氏被這樣的心思盤繞着,又興奮又忐忑地等着他們回府的消息傳來。整整一個下午,她一口東西都不敢吃、一口水都不敢喝,就怕一會兒見王妃的時候儀態有失。
終於,將近傍晚時,終於聽說他們到了。
&把賬冊收拾好,跟我一道過去。」蘇氏當即帶着木荷一道出了門,雨後鋪着青石板的過道還濕着,她卻一路都覺得自己好像被烈日炙烤着似的,硬是出了一身的汗。
到了正院門口,卻見院子裏的下人比預想中要多得多。
&奉儀娘子。」這些日子一直在府里關照各處的王東旭笑着上前一揖,瞧瞧她,「您這是……有事啊?」
&公公。」蘇氏客氣地屈膝福了福,指指木荷捧着的賬冊,「這些日子何側妃不在,府里的賬目都是我管着,聽說王妃回來了,請她過目。」
王東旭的笑意更濃了些,道了聲「娘子您辛苦」,又說:「可您現在不方便進去。王爺也直接來正院了,目下正歇着。您把賬冊給下奴便是,下奴替您呈進去,王妃若需要,自會召您問話。」
&好……」蘇氏略有那麼點失落,但也只能依言照辦。便將木荷手裏的賬冊拿了過來,交給王東旭,「那就有勞公公。」
&您客氣!」王東旭剛這般一應,卻見她身後的木荷突然上前了一步。
木荷有些緊張,可這份緊張並不能壓住她眼裏的期待:「公公……我們娘子一直盡心做事的,勞您行個方便,讓娘子進去稟話吧。若有哪兒做得不好,也能趕緊得殿下、得王妃一句指點。」
&荷!」蘇氏立刻喝住她,她自然知道木荷在想什麼。
木荷卻不甘心,咬咬唇,還是將腕上的一隻銀鐲子塞到了王東旭手裏:「有勞公公!公公只消進去稟一聲便好,王妃若真不想見,我們便回去!」
她想,哪怕只是一絲希望,也該抓住搏一把。何況,現在的這「一絲希望」,和平日裏還不太一樣。
——王爺去清苑兩個多月了,身邊只有一個正妃、一個側妃。回來之後,亦沒聽說要往她們北邊添人,可見身邊的丫頭沒有一個收了房的。
那兩個月都對着同樣的人,焉知他現在不想見見其他的?
木荷懇求地望着王東旭,只希望但凡有那麼一丁點機會,也要讓着「一丁點」,落在自家娘子手裏。
&們這……」王東旭作為難狀笑着,顛了顛手裏的銀鐲,終於收進了袖中,「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