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邢應苔靦腆地笑笑,沒有說話。他不說話,崇善也不主動說話,只凝視着邢應苔的側臉。
好一會兒,邢應苔才說:「我……其實,想學醫。」
「嗯?」崇善一愣,問,「怎麼突然想學醫?」
「不突然,」邢應苔說,「當初我報理科,就是因為這個。可是好學校的醫學院分數太高了,我怕我考不上去。」
「你成績挺好的啊。」
「偏科厲害。」邢應苔看了崇善一眼,猶豫了一會兒,說,「英語有的時候考一百三十分,有的時候只有一百零幾分。」
江浙沿海地區英語試題普遍偏難,邢應苔半路出家,初中才開始認英文字母,考試成績忽高忽低,令人惆悵。崇善當然不能理解邢應苔的心情,在他看來英語太簡單了,但這話又不能說出來。
崇善用手指敲了敲下巴,道:「要不你有時間就來我這兒,我教教你。」
邢應苔搖搖頭,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平靜,介於成年人成熟和少年人青澀間,邢應苔說:
「我只是和你抱怨一下,而已。」
這個『抱怨』讓崇善一怔之下,心花怒放,他湊到邢應苔身邊,說:「多對我訴訴苦水,快快快,我好愛聽!」
雖然崇善以邢應苔為原型寫他和故事裏的人談戀愛,讓邢應苔心中彆扭,可他也不會真的生氣,反而跟崇善關係更加要好。
畢竟崇善不喜外出,人際圈狹窄,邢應苔算來算去發現崇善只和自己最親密,理所應當覺得他把自己寫進小說沒什麼。
他心寬成這樣,除了那時候邢應苔全心全意的信任自己的小叔外,還有就是,他根本不覺得兩個男人……會怎麼樣。
這對崇善來說,也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六月初,天氣悶熱,杭州下了場雨。
邢應苔在雨聲中結束了自己的高中生涯,從考場走出的一剎那,他百感交集,仰望天空,一時間有些恍惚。
考場外擠滿了學生的家長,人聲鼎沸。邢應苔班的班主任聲嘶力竭地喊,說明天一起在飯店吃散夥飯。
當天晚上崇善專程到邢應苔家,恭喜自家侄子擺脫苦海。因為邢應苔已經年滿十八周歲,邢爸爸還特意開了一瓶珍藏的白酒,給他倒了一杯。
崇善問邢應苔:「之前喝過酒嗎?」
邢應苔搖搖頭。
「那別喝了。」崇善說,「你喝點果汁吧。」
邢爸爸勸道:「沒關係,都是家裏人,不礙事的。崇善,你也喝點?」
崇善看了看面前的酒杯,戳邢應苔的手,問:「你喝嗎?」
邢應苔點點頭。
崇善乾脆道:「那我也喝吧。」
自打崇善被確診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後,就很少出門,只和邢應苔家保持聯繫。飯局開始,邢爸爸還有些緊張,和崇善說話格外客氣。但喝了酒後,很快打開話匣子。多交流幾句後,邢爸爸想,崇善不發病時,人也蠻好的麼。
這一喝就喝到晚上十點多鐘,家裏除了邢春霖外的三個成年男子各個面紅耳赤。飯畢,崇善說要回家,邢爸爸挽留道:
「他小叔,就睡在這裏吧,老大房間裏床很大的。」
崇善聞言大笑,問邢應苔:「有多大?」
「……反正能裝得下你。」
「太好了,」崇善眨了眨眼,說,「我還沒和應……我還沒和我侄子睡過呢。」
因為喝酒喝得太多,崇善和邢應苔都沒有洗澡,只簡單擦洗一下,換過衣服,就躺到床上。
兩人很快睡過去。半夜三點多,崇善被窗外禽鳥揮翅的聲音驚醒,他有點迷茫地坐起身,心情十分糟糕。
那糟糕在看到躺在一旁的邢應苔後消失殆盡。只見邢應苔身子長長的側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熟睡時表情安逸。
他身上的睡衣有點短了,手還沒怎麼抬起來,就露出一截細腰。
崇善扭頭看了一陣,突然被吸引,他緩緩俯身,在邢應苔的腰間,親了一口。
和他完全不同的觸感,火熱,生機勃勃,邢應苔身上有一種年輕人的味道,那味道令人着迷。
人會被和自己很相似、以及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事物吸引。
與崇善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性格也南轅北轍的邢應苔,就是有史以來最吸引崇善的源泉。
崇善的手指微微發抖,他能清晰體會到大腦中血液擁擠流過的感覺。崇善怕老,總是控制自己的情緒,讓自己清心寡欲,避免早生華髮。
他已經很久沒這樣激動了。
崇善不可遏制地張開口,在邢應苔腰間咬了一口。
睡夢中的邢應苔被一陣強烈的癢和痛喚醒,他低頭時,崇善也正抬頭看他。
兩人對望一眼,邢應苔還以為自己見到了什麼東西。
他撐起身,揉揉眼,問:「——小叔?」
崇善沒吭聲。
邢應苔又喊:「崇善?」
那人才『嗯』了一聲。
邢應苔摸摸自己的腰,摸到一手口水,嫌棄道:「你幹什麼,怪噁心的。我可沒洗澡。」
「……」
邢應苔又躺了下來,說:「快睡吧。」
崇善深吸口氣,躺在邢應苔身邊。
無風無雲,窗外掛着一輪缺月。
崇善默念邢應苔剛剛的話,自我催眠着想,『快睡吧』。
然而邢應苔自己反而睡不着,他喊:
「小叔。」
「……嗯?」崇善開口時,聲音格外沙啞。
「我畢業了。」
「……嗯。」
崇善已經說不出什麼逗趣的話了,夜裏這樣安靜,他好怕邢應苔聽到自己仿若轟鳴般的心跳聲。
「你知道陳半肖和荀欣嗎?」
「嗯。」
「也是,」邢應苔笑着說,「和我關係好的人,你都認得。」
並不是認得,而是邢應苔偶爾會和崇善提起,時間長了,崇善自然記得。
邢應苔露出回憶的表情,他說:「高考前一天,陳半肖和我說,他要和荀欣讀一所大學,一個專業,不管考不考得上——荀欣想當獸醫。」
是想當獸醫,還是因為邢應苔想學醫,那時候邢應苔也想不清楚。
崇善哪裏有心思聽邢應苔說別人,敷衍着『嗯嗯啊啊』。
「陳半肖喜歡荀欣。」沉默了一會兒,邢應苔這樣說道。
聽到『喜歡』二字,崇善的呼吸停了半秒。
邢應苔又說:「我沒有喜歡的女生。」
崇善眼冒金星,好像被驚喜的大錘砸了一下腦袋。
然而邢應苔接着說:「但如果有的話,我可能也是喜歡荀欣的。」
「……」
「陳半肖說要和荀欣讀一所大學,那時候我好想說,我也要去,別不帶着我。」邢應苔露出茫然的表情,「我成績比陳半肖和荀欣都好,想報考的學校跟他們不同,雖然在一所城市。可我不想和朋友分開,我好寂寞。」
說着『寂寞』的人,今年已經十八歲,站起來個子高高、經歷過生離死別,但此時,在崇善身邊,他卻顯得這樣幼稚。
年輕的氣息,如山間晨曦勃發。
「我要和他們一起讀大學嗎?」邢應苔說,「我心裏想去。我是不是也喜歡荀欣?不然為什麼想一起去。」
「……」
崇善坐起身,借着月光,看邢應苔的眼。
他想知道邢應苔是在開自己的玩笑,還是看出了什麼,用一種委婉的方式拒絕。
月光下,邢應苔的眼漆黑明亮。他問:「怎麼了?」
崇善吼道:「你這個蠢小子,我真想撬開你的腦殼,看看你腦子裏有幾斤水。」
邢應苔不滿地說:「幹什麼罵人。」
「罵的就是你,」崇善說,「你多大了,讀書還要人陪,不自立和喜歡又有什麼關係,你是真的什麼都不懂啊。」
邢應苔沉默了一會兒,不服道:「我懂的。」
「懂什麼懂。」崇善不屑道。
「現在不懂,」邢應苔說,「總有一天會懂。」
——總有一天會懂,總有一天知道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感覺。
聽了這話,崇善一怔。良久,他點點頭,「說的也是。」
原本一顆跳得劇烈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好似被突然浸在陰森淒冷的井水裏。驟冷驟熱,令人牙酸。
邢應苔辯解道:「我知道這想法很不成熟。……所以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別當真。」
崇善『唔』的一聲,含糊道:「……快睡吧。」
邢應苔還不放心,說:「我報考的是你的母校。小叔,開學那天你會送我去嗎?我不認識路的。」
「……當然。」
「小叔?」
「……」
這次,崇善沒有回答。他閉上眼,本以為今夜註定無眠。沒想到不僅迅速入睡,還做了個夢。
有人貪婪地親吻年輕人的身體。
睡夢中畫面都是一片一片的,看不到前因後果,唯一能體會到的,是不夠,怎麼都不夠。
夢中,那人狗膽包天,陰狠侵略,張口咬了。
那人一口一口,把對方活吞入腹。
溫暖,安全,全是他的。
崇善在渾身顫抖中醒來,一旁的邢應苔早已起床洗漱,沒看見崇善紅着眼、牙關咬緊的模樣。
他太過用力,隔着臉頰,都能看到崇善咬牙切齒的痕跡。沉寂無聲中,崇善咬破了自己的舌頭,流了血但感覺不到痛。
他像是被扼住喉嚨一般,仰着頭,無聲嘶喊。崇善看高高的天花板。
那一瞬間他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會更瘋的。瘋到連戲都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