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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牧府邸佔地寬廣,院落星羅棋佈,外院廣堂、側堂,賓客雲集,而內院則是隨行的女眷結交、苑游之所。
甘梅也是其中一員,她的身份有點怪,非婢非妾,若不是她與馬悍的事跡早已傳開,以這種模糊的身份,決計進不了州牧府內院。入府之前,馬悍只交待她一件事:儘可能與所有女眷打交道,無論對方是官員夫人還是婢女僕婦,儘可能將所有交談的話記下,無論巨細,回來後複述。
甘梅明白了,馬悍是要她打探消息。能夠幫得上忙,甘梅還是很樂意的,但對於自己能打探到什麼,她是一點都沒底。馬悍在這方面並無要求——你不能指望一個沒經過任何訓練的十五歲少女,能打探出什麼有巨大價值的情報。馬悍只希望能儘可能搜集一些看似破碎的信息,結合他所知曉的未來局勢,做出合乎目前徐州走向的推斷而已。
甘梅在進入州牧府前,心裏還是很忐忑的,不知自己會有何建樹。但當她出現在眾女眷面前時,才知道低估了自己的名氣——或者說,是低估了女人們的八卦天賦。
一個美麗的少女,被惡徒看上,禮聘不成,強擄逼娶。結果被少年都尉識破。毅然出手,怒懲惡賊,英雄救美。之後惡賊聚眾報復,少女不顧危險示警,少年都尉再度出手。力擒惡賊……這真假參半的經歷着實太傳奇、太狗血、太八卦了。足以讓這些足不出戶,百無聊賴的婦人與小姐們燃起熊熊八卦之火。
甘梅很快成了交遊的中心,被一群貴婦圍住,七嘴八舌,問題刁鑽古怪,甚至讓人面紅耳熱。這些話題。叫自己怎麼回去複述啊!
當婦人們的八卦心理得到滿足後,似乎才想起眼前少女不過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兒,這麼貼上去實在太*份,頓時一個個閉嘴抽身,不一會便散了個乾淨。
前一刻還是眾星捧月。下一刻卻形單影隻,甘梅呆在廓前風中,好一陣不適應。良久,甘梅輕聲一嘆,緩步下階,避開通明的燈火,獨自尋到幽暗中一處小亭,剛剛坐下。就聽得身後傳來一個甜甜的聲音:「小妹糜貞,拜見甘娘子。」
甘梅趕緊起身回首,但見亭前階下立着兩名少女。後面的少女顯然是侍婢,手中挑着一杆紅亮的燈籠。在迷濛的光暈輝映下,但見前面的少女梳着墮馬髻,珠玉為鈿,金烏步搖,在燈火之下。流光溢彩,襯映着一張圓潤甜美的面龐。分外明麗。
「糜」這個姓氏可不常見,而在徐州。在東海,更有着特指之意。甘梅下意識脫口而出:「小娘子是糜別駕與糜校尉的……」
「兩位俱是家兄。」少女糜貞嫣然一笑,輕提裙裾,步上台階,執起甘梅雙手,輕呼道,「縴手如玉,瑩然生輝,甘小娘子真是天生麗質呢,無怪乎……」呡嘴一笑,後面的話雖沒再說,但聽了一個晚上八卦的甘梅怎會聽不出這調侃之意?俏臉發熱,窘然難言。
糜貞仔仔細細地看着甘梅的臉眉,好一會,才以不確定的語氣探問道:「那位少年都尉,沒有對你怎樣?」
甘梅臉更紅了,若是別的婦人這樣問,她未必理會,但這是糜家小娘子動問,而且她也對這與自己年齡相若,容貌秀美的小娘頗有好感。斟酌了一下措辭,方道:「馬君舉止有度,言談有禮,並不以小女子身份卑下而鄙薄,亦未有非份之舉動,每日只談論徐州風土,人文典故,堪稱君子。」
糜貞訝然瞪大眼睛,烏溜溜靈動可愛:「我說聽他只是個出身寒微的邊郡軍將,終日與胡人打殺,若不是今日窺見,還當是個粗坯漢。怎地聽你說來,便似一風流倜儻的士人一般。」
甘梅淡淡一笑:「百聞不如一見,遠窺不如面謁。」
糜貞掩口吃吃笑道:「好啊,那就請姊姊代為請謁……」
話未說完,就聽到不遠處傳來女眷各種驚呼聲,隨後就見許多婦人婢女,一齊潮一個方向涌去,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
糜貞趕緊讓侍女去詢問,不一會,侍女挑着東搖西晃的燈籠,氣喘吁吁奔回稟報:「小娘子,是、是那個遼東天駒……與劉使君手下號稱『萬人敵』的關雲長比試。」
甘梅與糜貞互望一眼,異口同聲:「比試什麼?」
「我聽說,叫什麼……殘肢之賭。」
二女俱是大吃一驚,雖然不明其意,但光從這彌散着濃濃血腥味的名字,就知道必定兇險殘忍。當下一併攜手,急急向前院奔去。
……
大堂正中,此刻已是萬眾矚目,這場比試吸引了所有目光,連在別處官員的內眷都再不避閒,紛紛從內院湧出,頂多就是戴着個帷帽,遮顏以避而已。
此時,短案之上,兩條雄健的胳膊伸出,兩隻大手緊緊握在一起——可惜,這不是表示友好,而是對抗。
徐州武將之首,中郎將曹豹擔任仲裁。他這個仲裁只管兩件事:一、確保比試的兩人手臂在正中位置,然後打板喊開始;二、一方若認輸,必須在刀刃貫臂前喊咔,然後用最快的速度上前固定住兩隻手臂。
馬悍與關羽都分別用另一隻手抵住案沿,二人臉上都帶着從容而自信的微笑,向各自一方支持者點頭示意。當他們的目光轉回碰觸在一起時,猶如鐵錘敲擊在鐵砧上,迸射出灼灼火花。
「馬驚龍,使出全力吧。某將讓你心服口服——只要你最後告饒,某會適可而止。」關羽自信滿滿,征戰近十載,在力量上,除了三弟略勝於他。從無對手。這馬悍體格看上去雖頗為剽悍,但料想頂多與趙雲一個級數,絕非自己對手。
「關二兄,你也別留手,那樣我贏了也會不好意思——不過你放心,不管你告不告饒。我都會放你一馬。」馬悍這句話雖帶有超越時代的語意,但關羽還是聽懂了,那雙濃厚的臥蠶慢慢擰起、豎起,一雙丹鳳眼角也扯吊起,手臂本能一緊——這掰腕子比賽。任何人都不會在正式開賽前運力的,那樣會浪費寶貴力氣。所以正常的情況應當是馬悍的手臂晃動一下,再發力板回。
但就在此時,關羽發現一樁令他悚然而驚的事實,對方的手臂紋絲不動,似乎至始至終都在使勁,但看對手的表情,卻是一派雲淡風輕。仿佛根本就沒用力。這是什麼情況?看不透啊!
決鬥將起,卻看不透對手,這對一向掌控此類戰局的關羽而言。前所未有。關羽的心咯噔一下,隱隱有種不妙的感覺……
啪!雲板敲響,比試開始。
廣堂之上,所有吵雜聲瞬間消停。倚在堂外、樑柱後的女眷們一個個緊扣婢女肩臂,目光透過紗簾,緊盯案上那兩截閃着寒光的刃尖。緊張之下,指甲都掐入婢女們的臂肌中。而婢女們雖疼痛不已。但同樣因精神高度緊張而渾然忘我。
甘梅與糜貞卻是雙手互執,彼此都聽到對方心腔咚咚的劇烈激盪。
「你說……誰會贏?」
「他一定能贏!」
對話戛然而止。因為所有人都看到那位「萬人敵」關雲長,發力了!
關羽是個速度加力量型武將,這一點在他騎戰時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無論小兵武將、弱雞牛人,俱是一擊而殺,從不補刀。他從不玩持久戰,真正的騎砍,也從無幾十回合的持久戰,兩馬交錯,不招不架,就是一下。
掰腕穿臂,也是一般,猝然發力,吞吐而決。
這,就是關羽的戰術。
雲板一響,關羽以目示意馬悍做好準備,得到肯定的眼神回復後,猛然發力,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折服馬悍,震懾全場。
但是,他失望了。
馬悍的手臂就像長在案面上一般,連衣衫的褶皺都沒有半點波動。
關羽不斷發力,八成力、九成力、十成……他的手臂在顫動,氣血在激涌,所幸他那張臉本就有着異於常人的紅潤,眼下縱然是多了幾分赤色,一時也不容易看得出來。
喀喀吱吱……短案似也不堪重壓,發出持續不斷的呻吟。
關羽的臉越來越紅,馬悍的臉色仍波瀾不興,他的目光已離開關羽而轉到劉備臉上,向對方頷首而笑,他的笑容每增一分,手臂便向下壓一寸。而劉備的臉色則越來越難看,張飛的臉色則是越來越猙獰。
關羽呢,他的臉色則是越來越扭曲變形……
廣堂所有人都屏息瞠目,包括一直半眯着眼,仿佛打瞌睡一樣的陶謙,眼皮也猛然上撩,佝僂的身軀不自覺一挺。
沛莫能御,無可阻擋。
這是關羽此刻最真切的感受,他的手腕就像被一股千斤巨力牽引,慢慢傾斜,無可抵禦,漸漸逼近那寒光閃耀的刃尖……
這時趙雲再看不下去了,走向劉備案前,深深一鞠,誠懇的道:「請使君讓關二兄認輸吧。若是騎戰,關二兄或許還有機會取勝,但單論臂力,天下無人能出驚龍之右——他使用的弓力,就達十二石之巨啊!」
劉備倒抽一口冷氣。
張飛怒道:「你怎不早說!」
廣堂上一片安靜,張飛這一嚷,人人側目,劉備急忙扯住張飛,然後向趙雲一鞠,表示感謝。扭頭看向關羽——就這麼一會工夫,這位義弟已滿面充血,額角滲汗,渾身抖得像風中的殘葉。反觀對手,依然氣定神閒。而關羽的手腕,距離刀尖,已不足三寸。
如此情形,哪怕是那些女眷,對於誰輸誰贏,都是一目了解。
孫觀低聲對臧霸道:「大哥看出什麼門道沒有?是那個馬驚龍太強,還是關雲長太弱?」
臧霸眉頭擰起,用力扯着鬍鬚,搖頭道:「關雲長絕對不弱,曹中郎曾言,此人曾數次率數十騎衝擊夏侯淵軍陣,牽制曹軍,勇武過人。看來,這馬驚龍不可小覷。」
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劉備一急,顧不得許多,騰地站起,向馬悍深深一鞠:「驚龍賢弟,能否……」
就在這瞬間,關羽一聲暴吼,廣堂上宛若響起一聲炸雷。但見他右肘猛地向下一壓,肌肉急縮,手腕回板——這豁命一板並未挽回頹勢,但卻造成另一個意外結果。二人身下的短案扛不住了,咔嚓一聲居中斷裂。
曹豹也是緊張得一頭汗,猛地一下跳出大吼:「停!戰平!」
馬悍頗為遺憾,原想等到將關羽手臂壓到刀尖觸膚,或劉備求情時,才高抬貴手,放關羽一馬。既顯示出大度,又震懾徐州諸將,沒想到關羽竟以肘斷案,一拍兩散,生生板平。以急智彌補力量不足,果然有兩把刷子。
結局是平局,但每一個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勝負已分,贏者馬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