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楚思一路乘船到了揚州城。
因是冬日,行程又是一路向北,凌楚思身上的衣物,也從初時一身極為輕柔飄逸的淺色薄衫,漸漸換成了裹着毛絨邊的厚衣裳。
揚州城外那個小村子被起義的農民燒毀的事情,除了開頭幾日,在茶館酒樓里,還有些人在議論紛紛,等到過去了一段時間之後,這件事便很快就冷落下來,幾乎是無人問津了。
凌楚思再次來到揚州城中,距離上次一行,已經是三年過去,如今看來,倒也算得上是故地重遊了。
揚州城南門附近的那個膳食檔口裏面,各種吃食店鋪依舊開得火熱,就連那幾家生意紅火的鋪子,除了門前掛着的招牌更添了幾分時光逝去、歲月洗禮之感,旁的卻是半點變化也無。
上次來揚州城的時候,凌楚思停留的時間並不長,所以,很多當地的招牌菜都還沒有來得及試過,這次故地重遊,自然就打算繼續嘗鮮了。
老馮包子鋪的菜肉包子,三年前凌楚思就已經嘗過了,這次自然便選了別的店家。
站在包子鋪門口的攤子上正忙着賣菜肉包子的衛貞貞微微側了下頭,用袖子輕輕的擦拭額頭上的汗珠的時候,衣袖正好半遮住自己的臉。
正因為衛貞貞還側着頭,所以,她的視線剛好落在了正試圖從人群中穿過這裏的凌楚思的腰上。
——那支精巧細緻的猿骨笛,除了凌楚思以外,衛貞貞從來沒有在第二個人身上看到過。
衛貞貞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一滯。
她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此時大概十多歲的凌楚思依舊小巧的背影。
即使時隔三年,可是,她依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當年出手幫過她的那個女孩子!
衛貞貞心神震盪,站在包子鋪前面,還有些微微的失神。直到買包子的客人調笑着起鬨起來,衛貞貞才瞬間回過神來,笑着應了一聲,然後繼續埋頭忙着自己手裏的活計,唯獨心裏,卻是忍不住的一直在琢磨凌楚思的突然出現。
至於凌楚思這邊,則是在揚州城中看似一派悠然的四處走走轉轉,發現揚州城中的平民百姓,已經很少再有人把前些天揚州城外那個小村被毀的事情拿出來談論一番了……
凌楚思想了想,還是覺得,如果揚州城中表面上找不到什麼線索的話,自己估計得親自往城外那個被毀掉的小村子裏走一趟了。
打定主意的凌楚思剛要轉身去旁邊的一家客棧里找一間客房住下,順便在裏面吃點東西。結果,街上疏疏落落的行人之中,一個也就十來歲的小孩子突然走路歪斜、冒冒失失的撞了上來。
雖然那個男孩子看着比凌楚思更壯實些,可是,凌楚思一身內功精湛,一個尋常的小孩子,又怎麼可能撞得到她?
凌楚思幾乎是無意識的微微側身避開,旋即卻是駐足站在那裏,微微擰眉的瞧着那個小男孩剛剛飛快的朝着自己腰上佩戴的荷包玉佩的位置伸出手來。
其實寇仲自己也有些目瞪口呆的意思。
以他現在的見識,實在是很難理解,為什麼自己伸手的時候,凌楚思的位置好似憑空往旁邊移動了半步一般。等到寇仲一擊不成,飛快的收回手的時候,他的這點小動作,依然還是半點不差的全部落入了凌楚思的眼睛。
&偷?」凌楚思微微挑眉,輕聲說道。
寇仲雖然萬萬沒想到摸一個十多歲的小丫頭身上的玉佩竟然也能碰見硬茬子,這個小姑娘一身白色為底紅色綴邊的華美衣裳,脖頸、袖口、還有衣襟等處都滾着一層雪白色毛絨絨的毛皮邊,看上去十分暖和不說,挨在皮膚上也是覺得柔軟又舒服,當然,同樣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還有貴重的價錢……
等他的視線和凌楚思對上之後,看見對方眼睛裏的詫異愕然,卻唯獨沒有驚慌失措的模樣,寇仲當機立斷,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跑。
凌楚思腳下微微一動,已經施展輕功,毫不費力的跟了上去,一下子擋在了寇仲的面前,輕描淡寫的微笑道:「嘖,小小年紀不學好?」
凌楚思一開始也沒有往小乞丐的方面想,畢竟,寇仲身上的衣服雖然有些灰塵的痕跡,不過整體上來看還算整齊,再有寇仲的臉上也依然還是白白淨淨的模樣,這樣的小少年,即使身上多少沾染了幾許潦草狼狽,可是,卻依然讓人很難將他和普遍那些尋常的小乞兒放在一起去對待。
寇仲還想跑,凌楚思卻是已經扯住了他的後脖子衣領,一邊輕輕鬆鬆的把人往牆角一帶的偏僻位置拖,一邊輕描淡寫的說道:「江湖上最不能得罪的三種人便是老人、女人和小孩子。」頓了頓之後,凌楚思不掩驚詫的微妙道:「你居然敢偷到了我的身上……」
聽着凌楚思的這個理論,寇仲還有些不解的發愣。
寇仲被凌楚思抓着衣領子拖走了,偏偏他自己又實在是掙脫不開,到了後來,就完全是在單方面的聽凌楚思講那些所謂「狗屁不通」的大道理,費了半天勁卻無果之後,便又開始自暴自棄的嚷嚷道:「我都不認識你,我為什麼不敢偷到你身上!?」
&為你肯定會被我抓住呀!」凌楚思頗為理所當然的回答了一句道,直接把寇仲沒說出來的一堆話全部都給哽了回去,之後,才摸了摸下巴,十分悠然平靜的微笑道:「小孩子就應該乖乖的在家裏玩,跑出來偷東西這種事情……」
凌楚思低低的哼笑一聲,小聲跟寇仲打趣道:「除非你的輕功已經練到了頂級,能夠從我手裏逃脫,否則的話,豈不是偷得越得意,回頭被人找上門來的時候,就越悽慘……?」
原本還想要分辨幾句的寇仲,到了這時候,才終於臉色發白的意識到,凌楚思言語中未競的威脅之意。
念及此處,想到還在家中等着自己的徐子陵,寇仲的眼神迅速變得堅定下來,凌楚思的手才一松,寇仲已經毫不猶豫的撲在了地上,借着自己現在年齡還算小,所以,他在凌楚思的面前哭天搶地的說着道歉、愧疚、再也不敢了之類的套話,竟然沒有顯得太過突兀。
「……」凌楚思眼角有些微微抽搐的看着寇仲年紀小小就如此唱作俱佳的模樣,看着寇仲在這裏耍猴戲的鬧騰,一時之間,竟然有些無言以對。
寇仲亦真亦假的表演了大半天之後,終於偷偷的瞄了凌楚思一眼,結果就看到,對方正微微側着頭,一臉欲言又止的瞅着自己,不過,那種看戲的眼神,怎麼也不像是被自己感動了,不又得心底又是一涼。
就在寇仲還在憂心於自己該如此脫身,甚至已經開始在心裏暗自琢磨着,實在不行,自己就只能是硬挺着被這個有些厲害的小姑娘打一頓出出氣然後再跑了……
卻不料,就在這個時候,凌楚思突然回過神來一般,有些詫異的望着他,眨了眨漆黑的眼眸,好奇道:「——等等,你剛剛是在說,家中父母不幸雙亡,你自己一個人又要帶着更小的弟弟討生活,村子被匪徒燒毀了之後,你們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是在一處隨時都會塌下來的舊房子裏面棲身禦寒?」
寇仲遲疑的點了點頭。
寇宗雖然年紀小,不過,這種混不吝的性子,卻是已經有些初露端倪。寇娘子和寇大叔的死亡,雖然沉重的壓在了他的心上,不過,等到必要的時候,即使心裏再怎麼痛苦難過,至少表面上,寇仲卻是並不拘泥於對方是自己的爹娘便深藏於心再不敢言,反而是不放過任何機會的示弱給凌楚思,希望她能夠一時心軟,放自己離開……
凌楚思瞅着面前這個十來歲的小孩子,突然有些啞然失笑,這倒是稱得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
凌楚思本來還在想,自己要怎麼調查揚州城外,那伙想要起義、或者乾脆點說就是匪徒的人,結果,原本說一個活口都沒有的村子,竟然就這麼冒出來了至少兩個命大活下來的孩子!
&家是住在揚州城外的那個村子嗎?」凌楚思單刀直入的問道。
寇仲愈發遲疑的點了點頭,本來是想要隨便編一個地方,把凌楚思騙過去的,畢竟,他生怕自己說了實話之後,再把徐子陵也牽扯進來,落到這個表裏不一絕對不好惹的女孩子手裏。
偏偏,對上她尤為冷靜的眼神之後,寇仲自己就又心虛了……
凌楚思的唇邊突然綻開了一個溫柔的笑容來,輕快的說道:「帶我過去你家所在的那個村子瞧瞧吧!我就不送你去官府了。」
寇仲心裏頓時一慌,還想推脫搪塞掉:「那裏都被一把火燒沒了,一堆灰燼,沒什麼可看的……」
凌楚思卻是忍不住的想到了同樣在烈火中毀之一炬的稻香村,忍不住的擰眉嘀咕了一句道:「幹嘛都喜歡放火……」
寇仲沒聽清後面這句話,愣了愣,「你說什麼?」
凌楚思搖搖頭,旋即收起了笑容,冷靜卻意外篤定的命令道:「帶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