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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縣徙民眾多,尋常徙民大多安置於縣郊和各處鄉里,軍眷則可居住在城內,在官府劃出的特定巷弄安居落戶,將士的優渥軍餉足供一家老小吃穿無虞。
自去歲開始,陸續又有不少烏桓徙民遷入安平城,皆乃隨漢軍征討百乘那些烏桓騎射的家中親眷。
縣府官吏儘可能的好生安置這批新徙民,縣尉及其轄下軍曹更是依照太尉府頒佈的擁軍優眷條陳,安排適齡的烏桓孩童進入官學就讀,且為有意務工的軍眷尋找合宜的差事。
依照朝廷頒佈的雙擁政令,商家僱傭的軍眷若是達到一定數量,可減免相應數額的商稅,故但凡勤勞肯乾的軍眷,商家多是會優先僱傭。
大漢鐵血尚武,本就崇尚軍人,對於軍眷受到種種優待,舉國臣民都覺理所應當,這是浴血沙場的將士們用命拚來的,沒人會覺得不公平。
況且大漢男子皆須服兩年兵役或出貲代役,若真是羨慕軍人和軍眷待遇,每個男子皆有機會在服兵役時展現自身武勇,得了將官看重,轉調募兵體系,徵募為常備精兵,自身與家人也就符合雙擁優待的條件了。
沒有付出,自然無法奢求回報。
大漢百姓很淳樸,三觀頗正,好逸惡勞的刁民雖是有,卻也着實不多。
饒是如此,出身外族的歸化徙民想要徹底融入新的環境仍非易事,尤是烏桓徙民,比數年前遷徙來的東甌和閩越徙民更費勁得多,遊牧民族的語言、服飾、風俗乃至飲食習慣與漢人實在差別太大了。
移風易俗是必須的,尤是漢廷嚴禁臣民信奉外來宗教,包括北地遊牧民族多年來信奉的各種薩滿教派,實際上,連帶所謂的本土宗教亦如此,譬如遍佈各郡縣的慈濟觀,只准行善濟世,不准以傳教的方式發展信眾。
太常府文教司更在審定官學課目時,編列了大量忠君愛國及破除迷信的教案。
皇帝劉徹並不打算直接拋出甚麼「無神論」,避免在社會高速發展期,大漢臣民會出現所謂的「信仰缺失」,他授意太學諸博士,基於諸多古籍,重整華夏上古的神話體系,將三皇五帝及各路神仙儘可能的人格化,明確「人間至聖是為神」的觀念。
上古諸神,皆為華夏先人,因福澤萬世,方得成聖成神。
漢人祭神,即為祭祖,非是迷信甚麼宗教。
崇敬祖先、奮發圖強,是漢人最為堅定的信仰!
鐵與血,劍與盾,是漢人維護自身信仰最為可靠的手段!
十年教養,影響的不止一代漢人,入廟燒香求神,求財求子,官府不會幹涉絲毫,然若搞甚麼登壇作法,聚眾傳教,那就免不得擒拿下獄了。
宗教自由?
不存在的!
唯有以華夏尊奉之信仰為信仰,以漢室定義之自由為自由,才是真正的漢人!
不遵漢室教化者,饒是生為漢人,亦屬化外蠻夷,是心有異志的孽障,非我族類。
在此等大環境下,信奉外族神明之人無疑會遭到漢人的排斥,這對篤信薩滿的烏桓人而言,自然不太容易適應。
漢廷對此頗為重視,早在烏桓軍眷徙入漢境,改冊漢籍前,就已再三申令,若欲歸化入漢者,不得再頌念長生天和「蠻神」,家中倒可以供奉長生牌位,卻是如漢人般用來祈告大漢聖君福壽永康的。
思想改造,始於改變宗教信仰,卻又不僅止於此。
學漢話,着漢服,行漢禮……
如此種種,皆須要相當的時間,教化之事實在難以一蹴而就。
年長者的抗壓力強,也懂得如何向現實妥協,年幼者則往往會面臨更大的困境。
譬如虛年十一的郝任,便是如此。
郝任之父出身烏桓薄奚部,正隨漢軍征討百乘,在烏桓騎軍任千人長,若待得日後兩支烏桓騎營混編入大漢騎軍,他多半就會就任部曲軍候,軍職不低的,若他是血統純正的漢人,退出軍伍或許還能調任內郡大縣的縣尉。
作為將官親眷,郝父的家人無疑得到了極高的遷徙優待,田宅不缺,住用無虞,其父母妻子皆是極為滿意知足,真真樂不思鄉。
相較於諸多中原大縣,安平縣或許算不得繁華,卻也遠勝烏桓山脈和漠南草原,加之家中不差錢,郝家人過上了以往連做夢都不敢夢到的富足生活,接受漢室教化自然甘之若飴,沒有半分排斥。
然郝任這半大小子卻是頗為迷茫,用後世的說法,就是存在着身份認同的混亂感。
我是誰?
這是個無數賢哲苦思而不得其解的玄奧問題,郝任自是難以解開。
旁的且不說,光是自身的姓名,就讓他花了許多時日才漸漸習慣。
烏桓與鮮卑皆為東胡別種,兩族系出同源,無有本族文字,且皆使用東胡語,後因匈奴勢大,東胡離散諸部,分土苟存,族人眾多的烏桓與鮮卑所使用的語言才漸漸趨異,勉強可稱為烏桓語和鮮卑語,實則皆為東胡語的變種。
在先秦之時,東胡各族的族人皆無自身姓氏,常常以部族中的大人或英雄之名作為姓氏,及至漢代,烏桓人與漢人往來頗多,愈來愈多的烏桓族人以所屬部族作為自身姓氏,譬如薄奚部的大人忽都,其全名為「薄奚忽都」。
歸化後,烏桓徙民才改了漢姓,如郝、張、王、魯等。
郝任隨長輩遷居平安縣後,用了大半年學習漢話,待得能與漢人交流基本無礙後,才得以入官學就讀。
然他過往從未讀書認字,年歲相仿的漢家少年卻早已受教數年,都快要從蒙學館升入預學館了,他卻要與年歲更小的漢家孩童從頭學起。
饒是他穿着上好布料裁製的漢家學子服,解辮蓄髮,束起總角,看着與漢家少年無異,然其言語舉止卻仍難以盡似漢人,反因太過在意和急於改變,屢屢鬧出笑話,雖算不得東施效顰,卻也給人以邯鄲學步的感覺。
正因如此,他在學館常常遭到同窗嘲笑,非但是本地漢人,便連東甌和閩越的徙民後裔都覺着他「不識教化」。
東甌和閩越內附大漢已將將十載光陰,恰恰與漢廷大興官學的年頭相同,一代教化,使得兩族徙民早已徹底融入本地漢人中,他們早以漢人自居,與外人提及自家出身時,都說來自某郡某縣某鄉某亭,壓根就不會再主動提到甚麼東甌和閩越,更不樂意聽到旁人說他們是歸化的外族。
隨漢軍出征的烏桓騎射將將四萬騎,因着烏桓將士多有父子兄弟同在軍中,故真正獲准遷入漢境的烏桓軍眷不足兩萬戶,相較與八千餘萬的漢人,實在是少得可憐,加之被打散各郡縣安置,與漢人混居,就更似水滴落入浩瀚滄海。
安平縣雖是徙民重鎮,然遷徙而來烏桓徙民也不足兩百戶,可入官學就讀的適齡孩童少之又少,且光是城內就有五大學館,烏桓孩童分而就讀,在各館學童中無疑屬於少數中的少數。
說難聽點,似郝任這般在學館遭到同窗歧視和嘲笑的烏桓少年,就算想奮起反抗,也找不着甚麼幫手,頂多與三兩同族抱團取暖。
郝任是個懂事的孩子,覺着自家阿爸出征在外,不想為自身的事兒讓阿媽憂心,故無論在學館過得多艱難,都從未向阿媽哭訴,只是時常找藉口不去學館。
郝母只道他不知上進,沒少為此斥責他,他卻皆是強忍委屈,生生受下。
直到在學館裏掌授禮教督導的費轍察覺不對勁,仔細探詢緣由,才曉得自身失職,使學子在他眼皮子底下遭受到同窗欺辱。
愧為人師!
無論是對遭受欺辱的郝任,還是對欺辱他的屈不易等人,費轍都覺自身愧為他們的授業之師,立德立言立行,數年教訓皆不得成,如何有臉再為人師,尸位素餐?
好在屈不易等人能知錯認錯,且願去向郝任及其長輩誠心悔過,這才讓費轍稍覺寬慰,覺着過往數年心血不至盡數白費。
翌日,學館再開,屈不易等人雙頰紅腫,指印仍是隱隱可見,一夜未消,可見昨日打得多狠。
無人譏笑他們此時的狼狽模樣,蓋因昨日非是郝氏長輩責罰,反因他們登門認錯時狠狠自扇耳光的舉動,把郝母都嚇懵了。
在這年月,少年郎生出些口角,彼此吵鬧乃至廝打,實屬尋常,但凡沒怎的傷着,長輩們大多不會在意,漢人如此,烏桓人亦如此。
郝母雖是心疼自家兒子過往受了欺負,卻仍覺不至讓這些娃娃們似這般認錯的,推己及人,若自個是他們的阿媽,見得這高高腫起的臉蛋,不得心疼死麼?
昨夜,郝任捂在被窩裏默默流淚,今日未再曠課,坐於堂下聽講,饒是哭腫的眼瞼尚未消去,仍是專心致志的聽着,比同堂那些小他數歲的孩童要認真得多。
費轍聞知昨日情形,心下更是寬慰。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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