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裏,姜綺坐在旁邊等候診斷結果。
公立醫院的醫生都很忙,經驗豐富,三兩下就知道你什麼毛病,一邊問診觀察一邊出藥單。薑母受的傷看着嚴重,但在醫生眼中──死不了,沒傷殘,小事,遵醫囑敷藥休養,很快會好,擔心的療程用完回來複診。
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勉強穩住了姜綺的情緒,沒大問題就行。
她從計程車到醫院上,費了半個小時,母親說不了話,在車上用比小學生還丑的字磕磕巴巴地將事情簡述了一遍,她從農村出來打工,文化水平非常有限,是半個文盲,寫不出場面的囑目驚心,為了讓女兒安心,更是三句話就交代了:老闆娘兒子打我,我推它一下,別擔心。
三個他她它的分別,薑母沒學過。
在車上的時候,姜綺拼命回想上輩子關於這件事的記憶,可是完全想不起來,有兩個可能性,一是她的重生,在極為複雜的因果鏈下,造成了蝴蝶效應。另一種可能性,就是上輩子她不夠關心媽媽,在有心隱瞞之下,壓根不知道她受過傷。
&綺,你沒事吧?」於彤看她沉着臉一聲不吭地看着窗外,不禁擔憂,連聲音都柔和了三分。
&沒事。」
最近於彤總來家裏作客,一來二去,跟薑母關係也親近,當半個自己人了,亦是心疼不已──寢室三人能一直團結,也多虧全是護短的性格:「伯母,你也是的,怕什麼,他敢打你,報警就弄他,要不往大街上哭嚎,你年紀佔便宜,路人肯定同情你。」
&金記那孩子才小學生,未成年人,報了警也就說教幾句而已。」
老人、小孩與孕婦,並稱華夏最惹不起的三大人群。
於彤自然也想到這裏頭的利害,嘆氣:「伯母真是……太不懂得保護自己了。」
這句話說得婉轉,實際意味就是懦弱可欺。
姜綺閉了閉眼:「我也這麼覺得。」
隔了一會,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唇角微彎:「你別小看我媽,她跟我爸剛離婚的時候,曾經咬牙切齒的拿着菜刀吼他,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再來騷擾我,她就跑去首都拿着狀紙在鬧市一頭撞死。」
於彤狐疑地看了眼沉默乖順的伯母,回頭不敢相信:「這情節也太像電視劇了吧?伯母,那你今天就應該拿出對渣男的氣勢來啊,不要慫就是干!」
姜綺喉嚨發乾,像被誰塞了一片砂紙在聲帶上,磨礪她的聲音:「對啊,別人欺負她,她就只會忍,但騷擾我,她就炸得跟炮仗似的,你說是不是很好笑。」
在微博上,點評各式極品家庭的時候,姜綺曾經收到一個粉絲的來信。
那個粉絲是個女大學生,她媽是農村的寡婦,在沒有任何親戚幫助之下,將她供上了大學,這位粉絲說,她交了男朋友,對方一家都是教師,很有教養,每次男朋友問起她家裏的情況時,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覺得自己有個文盲的媽很丟臉。
華夏文字普及做得不錯,這一輩,到上一輩,不識字的,都屬少數,但不是沒有。
薑母識的字也很有限,還是小時候走數個小時山路,巴巴在教室外蹭課聽,學得零零碎碎的。
學識決定眼界,環境做人。
上輩子,姜綺也曾經像這個粉絲一樣,覺得母親又慫又不會說話,轉不過彎來,從來不喊苦,恨不得將所有好的都奉給女兒,但能力有限,那些『好的』,也比不上其他同學一畢業就有父母贊助出國旅行,名牌包包,或是索性送輛新車。
投胎太重要了,家教好,在家裏都能素質教育,投胎投到個農村媽,實在倒霉。
姜綺腦海里掠過許多想法,她在拿到稿費的第一天,就跟母親說過,她有能力了,養得起她,母親是怎麼說的?
──多一個人工作多一個保障,要是哪天老闆開了你,媽也能養着你。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農村孤女,一個人到大城市打工,遇上壞男人,薑母抽到的壞簽可以組成一部狗血連續劇,適合在央視播出。她沒有小說主角一樣的機敏或是重生機遇,用超出常理的知識帶着村子發家致富,沒有在城市售賣農村有機產品奔小康,也沒有遇上一個發現她『好清純好不做作和城市妖艷的賤貨好不樣』的霸道總裁。
在等候拿藥的時候,姜綺捉起母親的手:「媽,其實你這輩子也挺倒霉的吧。」
薑母抬首,不解地看向女兒。
&我真是拿你沒辦法了,」
她喃喃自語,為了讓女兒有後路可退才堅持打工,這個理由真是讓她生不起氣來:「等畢業我就去s市買房開工作室,自己關起門來當老闆,外人我信不過,你來幫我的工作室打雜好不好?媽,我需要你。」
姜綺側頭靠住媽媽的肩膀:「你慢慢就知道了,你女兒是你這輩子最開掛的金手指。」
薑母顯然不知道開掛跟金手指是什麼意思,
為母則強,在除了保護她的時候,自己母親真是柔軔得跟雜草似的。
只是任何人都可以輕視她,看不起她,認為她不夠聰明,不夠潑辣,大字也不認識一個,是沒文化的農村婦女,但惟有被她努力養大的姜綺不可以。
她忽然想起家裏鬧離婚時,母親手死死地攥着菜刀,將巴巴着說『想見閨女一面』,心裏卻是打着借錢主意的姜靖天趕出去時的倔強模樣。。
愛一個人,就像突然有了軟肋,也突然有了盔甲。
帶着薑母回家後,姜綺送走了好友,回頭進屋,一片待處理髮貨的貨物,她坐在沙發上,沉思許久。
無關打臉、裝逼、發泄等等經常被她掛在嘴邊的網絡用語,在寂靜的客廳里,姜綺彷佛可以感受到自己胸腔里有節奏地跳動着的心臟,人沒血性,就不能算作人,人會有喜怒哀樂。
她眸光冷寂,整個人像與客廳的黑暗融為一體。
她想起島國漫畫裏,喜歡強調『守護』,反派為仇恨的殺戮總會被主角偉光正嘴炮擊敗,為了守護某人的力量,總會強大地爆發自己的小宇宙。姜綺沒有雅典娜可以爆發,守護家人這個信念只能成為鞭策她上進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使她永不鬆懈。
這事必然不能善了。
*****
姜綺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新金記的工作沒有員工合同,她也懶得給那家人打招呼,直接讓母親在家裏好好養傷,替她熬煮綿軟容易入□的肉絲粥,將她當孩子一樣照顧,按時換藥吃藥。等母親能開□說話也不疼了,她才從薑母□中套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和細節──沒辦法,以母親的識字水平,實在沒辦法用文字詳細地表達出來。
&明白了。」
她笑意盈在唇邊,好像在說一件輕鬆的事:「媽,這事你就別管了,我知道你繼續工作是怕我丟飯碗,但我是大學生,是知識份子啊,東家不要我我就去別家唄,何況我現在自己就是東家了。」
見母親目光還有猶豫,姜綺這回不容退讓了:「你什麼性格我也知道,別整天委屈自己的,替我打工得了,你女兒現在可牛逼。」
「……好吧,」
姜綺心中剛輕鬆了一分,母親又補了一句:「綺綺,不要整天把粗話掛在嘴邊。」
&知道了。」
薑母賦閒在家,可以幫她將淘寶店裏的貨物整理打包發貨,倒也讓她輕鬆了不少──不過她還是嚴例規定,每工作一個小時必須休息半小時,看電視看雜誌什麼都好,就是不能累壞身體。
既然知道了事情發生的過程,對於處理方法,姜綺心中也有了個大概。
尋求法律是沒用的,即使姜綺有能力黑進去任何一個攝像頭,新金記這種先錢後餐的快餐店裝的攝像頭,打了碼的愛情動作片畫質都比它清晰,再者沒有民事行為能力,頂多賠點錢,訓斥一頓了事,連少管所都不會進。
她當然不會這麼便宜了事。
姜綺去附近找了幾個的老流│氓來,辦好她吩咐的事後就能拿到全款。
這事也不犯法,讓他去新金記吃飯,天天吃,挑生意最旺的時段吃,吃了就在門□大吐特吐,拿出碰瓷的演技來。
新金記座落在一條食街,旁邊就有其他食店,並非獨一份,食客看到這麼一個情況,絕大部份都選擇去其他店吃飯。
邱艷瓊氣得臉色發青,可又不能打罵趕人,報警?怎麼跟警察解釋他吐得那麼厲害,說不定還要反過來賠錢。她倒沒聯想到這是不來上班的姜如寶的報復,以為倒霉碰上了碰瓷了,忍了三天之後,終於好聲好氣地塞了三百塊給這個找荏的食客,讓他去別的店裏『找生活』。
&錢……我可以收着吧?」
兩邊都收了錢的李三,在快餐店裏對姜綺討好的笑着,一邊搓着手。
俗話說先敬羅衣後敬人,像這種在市井裏討生活的癟三,最有眼力勁兒,姜綺穿着談吐就不像好惹的人,加上她給錢大方,他自然不會拿出兇惡無賴的一套來對待她。
&着吧,不過既然你收了她的錢,下次去她家吃飯,她應該就不會招待你了。」
姜綺倒不介意,都是收錢辦事,誰會跟錢過不去:「尾款我已經給了,我會另外找人繼續干,你不用擔心。」
她很有耐心,在畢業之前,不間斷地找人去那邊鬧,久了,常客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可有什麼用?
正義感膨脹的人始終是少數,大部份都不願惹事,更不願在吃飯的時候旁邊有個嘔吐不斷,哭爹喊娘的壯漢,每天生意少得可憐,商鋪房租又高,在姜綺畢業的時候,新金記已經撐不下去,倒閉了。
她最後一回找的無賴,得了老闆娘服軟的甜頭之後:倒是眼睛一亮,覺得是個賺錢的好機會,不依不撓地要賠償,還翻到了王家的住址,天天去哭,打着能開店必定不缺錢的主意,訛得他們一家筋皮力盡。
在《以魔證道》遊戲版權的錢打到卡上之後,姜綺大學畢業,和母親一起到s市找房子。
臨走前,花錢找了三個未成年的小無賴將王虎揍了一頓──她是個對細節有要求的人,但那三個癟三有沒有照她吩咐去做,她就不知道了,也不可能做出讓他全程錄像這種自製罪證的智障行為。
只是三人覺得僱主的吩咐挺有趣的,在揍人時便照辦了。
&朋友,讓哥哥教教你什麼叫真正的升龍拳。」
&你別打太重了,打死了人看你怎麼辦!」另一個調笑道。
&什麼,死不了,」他抬起王虎的下巴:「小朋友,聽說你喜歡玩街頭霸王?真巧,哥哥也很喜歡,來切磋切磋吧。」
王虎念的小學離家很近。
回放學的路上,證明了作惡需要的時間可以很短。
&忘了,最後來一下。」
少年捏住他的下巴:「媽│的,舌頭怎麼弄啊,你自己咬一下好不好?省了大家扯皮的功夫。」
王虎害怕,眼淚鼻涕都流下來了,嚇尿了的褲子散發着異味。
他看着陌生的少年在自己面前比劃着原子筆:「要不你自己咬,要不我就幫你在舌頭上捅兩個洞,你自己選吧。」
&這算不算咬舌自盡啊,還是別搞了,在下巴補一拳拉倒。」
&吧……」
衡量過輕重之後,少年一臉遺憾地鬆開了王虎,然後狠狠地在下巴上砸了一拳!
疼得他抱住頭倒在地上渾身發抖,聽覺卻出奇地清晰,想知道下一步自己會遭受到怎樣的對待……
少年很有職業道德:「那娘們還說要幹啥?」
&着這紙念是吧?」
他接過友人遞來的紙,用帶着點方言□音的普通話文情並茂地朗誦──
&逼,喜歡玩真人快打是吧,喜歡欺負我媽是吧?爽不爽?」
而這個時候,姜綺一家已坐在飛往s市的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