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後,謝玉引帶着和婧從孟君淮房裏離開的時候,和婧開心得一路蹦蹦跳跳的。她吩咐珊瑚送和婧回去時,和婧還主動跟她說「謝謝母妃,母妃慢走!」,弄得她也跟着這小丫頭心情好。
回到後宅正院,就見到候在那裏的楊恩祿。
楊恩祿身邊帶了個東院的宮女,就是三日前從宮中領回的四人里最小的那個。
正因為她最小,謝玉引對她有點印象,知道她叫凝脂。
記得入府那天,其他三個都規規矩矩,就她總忍不住偷偷張望四周。當時玉引瞧見了也沒管她,小姑娘嘛,對新鮮環境要麼害怕要麼好奇,好奇總比害怕好啊。
可眼下只隔了三天而已,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玉引走到跟前時,楊恩祿一揖行禮,她在旁邊愣沒什麼反應。然後一道進了堂屋,謝玉引落座,楊恩祿看看凝脂:「快,你自己跟王妃說說是怎麼回事。」
她好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目光怔怔地望向玉引之後又滯了一會兒,撲通跪地:「王妃萬安。」
謝玉引蹙蹙眉頭,一邊示意琉璃扶人起來,一邊問楊恩祿:「怎麼回事?楊公公直說吧。」
琉璃將人扶起後就直接帶到了謝玉引跟前,楊恩祿稟說:「這……殿下吩咐下奴去辦這事,下奴想着不管怎麼着,這幾個宮女敢給大小姐臉色看都是壞規矩,便想罰了再說。結果到了何側妃那邊一看,另三個沒什麼事,這個都起不來床了。」
楊恩祿嘆氣:「當時下奴沒進院,底下的回話說她背上全是傷,中衣都破了也沒換,這是要帶來見您才另給套了件衣服。」
聽楊恩祿這麼說,珊瑚和琉璃不用謝玉引多開口就上了前,將凝脂的上襖系帶解了開來。襖子脫下來一看,珊瑚直驚得叫出聲來:「老天!」
珊瑚說罷驚魂未定地將她身子一轉,謝玉引便也看見了是怎麼回事——她後背上,中衣本來的素白顏色已瞧不出,打破了的道子鋪得橫七豎八。每一道周圍都洇着血,目光穿過布條依稀能看見裏面的傷口,可怖極了。
玉引好生定了定神才又說出話來:「都這樣了……就別再罰她了,總不能把人打死。」
「是,下奴也是這麼想。」楊恩祿的神色很為難,「但、但下奴細問了,大小姐說的不理她的人,主要就是這個,跟另外三個關係不大。那三個也說,說是頭一天下午何側妃帶着大小姐一道去尤側妃那兒,大小姐就找她玩來着。二人在院子裏踢了會兒毽子,何側妃和大小姐走後,尤側妃就將人罰了。後來第二天大小姐再去找她時,她正在後院洗東西,見了大小姐便不敢再理,這才惹得大小姐不高興了。」
楊恩祿一口氣將始末說得特別清楚,沒別的原因,就是他也想救這小丫頭一命。
他們稟話的時候,同一件事,稟時的偏倚不同,就常能是兩樣不同的結果,他也是靠這張嘴落井下石說死過對手的。不過這回這麼個小丫頭……
嘖。楊恩祿暗自嘖着嘴想,論心狠這事,尤側妃讓他自愧弗如!
謝玉引則比楊恩祿還驚訝,她腦子裏都空了,不懂尤側妃為什麼要這樣。
就因為陪和婧踢了會兒毽子?打成這樣?她發着懵將凝脂拽近了,抬手一摸額頭果然一片滾燙。
怪不得她今天的反應這麼愣,這都燒糊塗了!
謝玉引勉強回了回神後跟楊恩祿說:「人我留下,你先不必跟殿下多提……我想想怎麼辦。」
楊恩祿鬆氣,輕鬆地應了聲「是」。他一點都不擔心王妃會「怎麼辦」,在廟裏修了十年佛的人,再狠心也狠不過尤側妃。
然後謝玉引就一直心情很不好,把和婧哄開心了帶來的愉快蕩然無存。她懵了好一陣子之後才緩過來些,着人帶凝脂去休息、又叫人請大夫來看,在凝脂離開後又陷入新一輪的懵神。
不過這番懵神里浸着的,卻不是她平日總有的那種無措感。而是一種久違的……惱火!
尤側妃這往輕了說叫苛待下人,但往重了說,她在罰完之後顯然根本沒管凝脂,凝脂第二天甚至還當值呢!她這是根本就不在意凝脂會不會死!這叫草菅人命!
謝玉引一回想凝脂的傷勢就打寒噤,而後越想越覺得自己不管是不行的——她是王府的正妃,這個地方以後都是她的家,她實在不能忍受自己家裏有這種事情!
「珊瑚。」她咬了咬牙,「明天早兩刻叫我起床。兩位側妃來問安的時候,我見見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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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灑進堂屋的陽光與炭火一起,將積攢了一夜的寒涼驅了出去。尤氏與何氏如舊分坐在兩邊的椅子上抿茶,也如舊沒什麼話說。
珠簾碰撞的聲音一響,二人都下意識地覺得,該是當值的婢子出來說正妃今日不見人,而後她們就可以各自回去了。
坐在西側、正對着東屋的何氏目光一抬,微怔:「王妃……」
她趕忙站起身,尤氏見狀同樣愣了一瞬,也趕忙起身。二人一併見過禮後,不禁相互遞了個眼色,意外於王妃今日竟然會來見她們。
從她被冊為正妃開始,二人就守着禮數每日早上都來問安,但總共也沒見她出來過幾次。年前似乎見過那麼三兩回吧,打從過年開始就再沒見過了。
待得謝玉引落了座,二人也再度坐回去。玉引靜靜神,心下將要說的話轉了個大概,先看向了何氏:「側妃,昨天殿下發了話,和婧若想去找他,就由着她去。側妃若不放心,就先讓她來我這兒,我帶她去也可以。」
何氏忙欠身應了聲「是」,謝玉引又道:「另外昨天在殿下那裏時和婧說起過一個小宮女,側妃告訴她一聲,若還想跟她玩,也來找我就是,人在我這兒。」
何氏一聲「是」應到一半猛然噤聲,她帶着幾分心驚看向尤氏,謝玉引順着她的目光也看過去。
尤氏的面色似乎有些冷,她正要說話,然則謝玉引先一步開了口:「尤側妃既然不喜歡,我就先留下了。側妃你現在要為孩子積德,別總沾這些血腥的事。」
她說得十分誠懇,心裏也確實是這樣想的!
其實她去修佛,是因祖父的心愿。但父母怕她真的遁入空門一去不返,就多給華靈庵捐了錢,囑咐尼師不要多教她高深的佛法,平常讓她讀讀經抄抄經也就是了。
所以要說什麼佛學造詣,謝玉引並沒有。可是單說因果報償這一塊,她自問明白一些!
善惡輪迴從來都不是僅限在一個人的一世,有時會輪迴到下一世再報,也有時候,會報到子孫身上。
所以現下就算不提對尤側妃的惱火,她也同樣想這樣告誡她。她甚至還想直白點跟她說,你省省心不好嗎?這種事做起來,對別人家的孩子不好,對自己的孩子也不好,你圖什麼?
於是她說完後,就目不轉睛地看着尤氏,等她的回答。
尤氏同樣睇着她,二人對視了好一會兒,尤氏忽地綻出笑意來:「我從未說過自己不喜歡,只是那丫頭做了些錯事,我略施小懲罷了。」
「略施小懲?」謝玉引十分詫異地打斷了她的話,打量了她好一會兒,仍難以理解她這樣的輕描淡寫,「你那豈是略施小懲?她被打成什麼樣子,你沒見到嗎?」
「……」尤氏一瞬間的鬱結於心。
這些日子忍下來,她已不太有耐心繼續屈居謝玉引之下,在府中眾人面前粉飾太平了。她很想找個合適的契機和謝玉引翻臉,把握好一個適當的度,既不至於鬧到逸郡王那裏去,又可以讓眾人都知道她與正妃在分庭抗禮。
她自認為方才那句話里的挑釁是恰到好處的,但看王妃眉梢眼底的驚意……她好像是真的沒懂?真的只是在認真和她就事論事?!
尤氏深吸了口氣,又道:「這不重要,要緊的是她是定妃娘娘賜給我東院的人。王妃您最好把人還給我,若不然這事鬧到殿下那裏去,王妃您也是不佔理的。」
她的手輕搭在小腹上,笑意殷殷地看着謝玉引:「容妾身提醒您一句,就算妾身懷上這孩子時您還沒進府,您也是他的嫡母,殿下肯定想看到您對他視如己出。您總尋些旁的事讓他不能安心長大,殿下便要不高興了。」
「……我是不會為了讓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氣順,就拿別家的孩子不當人看的。」謝玉引覺得尤氏的說法荒唐極了,辯了一句之後她想了想,又說,「莫說懷着孕不會,生下之後也不行——側妃你是膝下育有長子的人,你覺得讓孩子看到你這樣苛待下人,對他好嗎?」
「……」尤氏氣結,她服了謝玉引這對嘲諷威脅渾然不覺的本事。同樣的話若說給從前的郭氏聽,郭氏早就急了,這謝玉引怎麼就能雷打不動地跟她坐而論道?!
尤氏滯了一會兒之後居然詭異地覺得自己好似落了下風,她僵了須臾,俄而貝齒一咬:「哎呦——」
謝玉引見她驀然捂住小腹,神色也痛苦不已,不由大驚:「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