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進教室花了一些功夫,校園裏本就黑暗,教室更是伸手不見五指,為了找到自己的座位,他不得不打開預備好的小手電。
為了不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張徹使用的是小功率手電,微微地只能探近了視物。黑板上斑駁地有些使用過多造成的凹點,值日上的兩個名字,他想了很久,才依稀有一點印象,然而面目已經記不清了。
接着,便是一個一個座位地,從課桌里拿出課本看名字,然後尋找起來,小時候沒有坐過第一排的印象,所以他第一時間尋找的是第三四排。由於時刻要注意到手電筒光不要照到窗戶,張徹行動得很小心,動作也不算快,但最終找到,卻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
「顏歌……」
從課本里翻出的,是一行娟秀的字跡,她從小家教很好,用筆工整,有着女孩子常見的細心。人教版語文的封面做得很用心,是一個背着書包的女孩子回頭的背影,樹旁鳥飛,暗示着小學生活的完結。
微微有些失神,他關了手電,坐在女孩的座位上,看看黑板,又看看四周,仿佛時空錯亂,光陰倒轉,深埋記憶的一幅幅畫面重新湧現出來——初夏的細碎陽光,暖暖軟軟,帶着讓人倦怠的午眠氣息。她白淨小臉旁掛着一縷鬢間輕柔的青絲,腮邊還有趴着午睡後手臂印上的紅痕,老師講及《烏塔》一課,每次朗讀到「住在德國漢堡」,她總是忍不住俏皮地笑起,露出兩粒小小可愛的虎牙。前桌興奮地談論着秋遊的消息,興起時回頭扮作鬼臉,周圍同學們歡聲笑語着漫畫與遊玩的內容,老師佈置作業總喜歡問一句多不多……
沉默了會兒,他才微微凝目,轉向身旁的座位。
站起,挪位,坐下,手輕輕伸進課桌,不多的書本觸感上,幾張紙輕飄飄地擱在上邊兒。
拿出。
「六年級上期期末語文測驗,96分。」
「六年級上期期末數學測驗,99分。」
「六年級上期,自然,95分。」
鮮紅的數字,稚拙地有些想寫連筆,卻始終歪斜不好看的一個名字。
張徹。
他腦子裏突然一懵,諸多畫面,一剎那間瞬息席捲而來,幼兒園邊那個賣了許多年蛋烘糕的叔叔,母親倍加嚴厲的教導,常年優秀心裏滿懷的驕傲自負,臨漫唯一的省重點小學,全市最好的初中,全市最好的高中……一次次考試,一次次證明自己,仿佛世間無不可為之事,年少輕狂時最喜在雷雨將臨前的狂風中奔跑對天狂叫,好像天下沒有不可去的地方,高三時候知識充實的底氣,似乎腹有詩書氣自華、睥睨俗間萬千客……將臨高考,肺癆襲來,發揮失利,志願報錯,流落專科,半年住院,病友逝去有三,身體大虛,無法復讀,一年病癒,三年頹喪,自此只有蟄伏心,再寥半分搏浪意。
「你竟然……真的存在啊……」
他不覺間手已攥得緊緊,試卷的一角,很快就起了褶紋。
當夜十點,張徹離開倉路小學。
……
「婉婷,吃元宵了~」
「知道了,媽媽!」
答應一聲,李婉婷放下手中的筆,先跑到廚房洗了洗手,趕緊擦乾了跑到餐桌旁坐下,捧起碗來。
「哪兒有那麼怕冷,媽媽淘半天菜都不怕呢。」
見女兒這麼怕冷,縱然初春確實水冰,王如意也忍不住,說教了一句女兒。
「媽媽你才是,哥哥說女孩子不管多大了,都要對自己好一點,像您這樣不珍惜自己,給您買了洗碗手套都不用的人,活該手糙糙。」李婉婷輕輕吹了口碗裏的元宵,喝了一點湯水,感覺整個人都暖洋洋的了。
「那手套戴着多不方便啊,我怎麼多年沒手套不照樣洗過來了?那臭小子又在背後嚼舌頭,總有一天我逮着機會得好好抽他一頓。」王如意氣不打一處來,兒子越長越大,想打他已經不太合適了,這小子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在家裏的風格越來越奔放,有時候連張興國都忍不住想給他脫了褲子踹上幾腳。
「不方便也要戴啊,哥哥說女孩子就應該生活得精緻一點,不然爸爸每天在外面跑東跑西,指不定看到幾個年輕點兒的就被帶走了眼神兒呢。」李婉婷捂住唇輕笑,明眸善睞,將張徹說這話的語態樣子學了個活靈活現。
「還跟着胡說,都被你哥教壞了,整天哥哥長哥哥短的,你是複讀機嗎?!」王如意對女兒一瞪眼,旋兒又笑道,「還別說,沒他在家,是真清淨了不少。」
「哥哥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嗎?」李婉婷眨巴眨巴大眼睛。
「你跟他那麼熟,還不好意思問啊?」王如意戲謔地朝她擠眉弄眼了幾下,意指其整天跟着張徹跑,反揶揄一句。
李婉婷不說話了,越長大,她也有了自己的小小羞恥心,知道那樣纏着自己哥哥的妹妹很少見,也是有點丟臉的。
沒多會兒,張興國也披着一身風寒回來,嗬地搓了搓手,端起元宵碗就捧,得到溫暖後舒心地嘆了口氣,父女倆的神態姿勢一模一樣,三人又一陣談笑說鬧。
吃過飯,湛河廣場的元宵焰火會就要開始了,現在廣場相鄰的幾條大街,應該都已經一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的景象。以往這個時候,總是有哥哥帶自己一起,不怕迷路,可今年他不在,李婉婷也有些不想去。
坐在小書房的書桌上,她托腮看着窗外的夜色,顯得有些無聊。過了會兒,才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紙來,這些不似牆上粘貼的毛筆都是宣紙,而是一張張畫紙,上面都是已完成的作品。
畫紙里有人,也有景,有哥哥畫的,也有自己畫的。她跟着張徹這麼多年,學的可不僅是學習和他的那幾套歪理論,耳濡目染之下,毛筆繪畫,幾種樂器,她和姐姐都粗通一些的,只是自己更喜歡素描和油畫,姐姐更喜歡書法一些,但所有的東西,大家加起來也沒有哥哥厲害,哥哥怎麼這麼厲害呢?
小婉婷從畫紙中抽出一張,上面是哥哥給自己梳頭髮的畫面,這一副整體看來有一點點不協調,因為哥哥是自己畫的,而畫上的自己,則是哥哥畫的,兄妹倆一人一筆,共同完成了這幅畫。
這麼厲害的哥哥,煩惱也是非同尋常的呢……
「嘭!」
窗外,遠處的煙火大會已經開始,禮花成團錦簇,在天空中堆堆綻放,絢麗與熱烈,凋零與綻放,在人們的熱烈歡呼和觀看下,將過程全數釋放出來。
巨大的聲音也打斷了小婉婷的發呆,她看了看窗外,又想了想,蹬蹬蹬跑回自己房間,從秘密上鎖的小柜子裏,找出花費好久時間才拼好碎片、撫平褶皺的一張鉛筆畫紙。
畫紙上,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正拿着語文課本,在窗外的陽光下側頭過來,嫣然一笑。
「這個女孩子,是叫顏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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