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玥大師覺得她的這一生差不多快要到了盡頭。
雖然她這一生不過三十年出頭,但是這三十年卻什麼都經歷過了。
十七歲進宮,十九歲當了妃子,二十一歲皇帝死了。
到今天她在這庵堂里已經住了整整十年了。
明玥錘了錘自己因為久跪而越發不靈活的雙腿,費力地站了起來,伸手將供桌上的牌位拿了下來。
牌位上寫的是她的夫君,也是先皇康元帝的名諱,在這久安堂里,每個大師屋裏都有這麼個牌位。
久安堂是隸屬於皇宮的庵堂,裏面大大小小几十個尼姑,都是曾經伺候過先帝的。
先帝過世之後,生過孩子的留在宮裏養老,沒生過孩子的在久安堂里養老,沒跟先帝圓過房的,就只有殉葬一條路了。
明玥師太雖生過一個小皇子,不過沒等洗三便死了,無名無姓,連族譜都沒來得及上,因此便跟這些沒生養過的妃嬪們一樣,被送到了久安堂里。
明玥大師看着先帝的牌位,目光溫和卻又懷念。
「師傅。」一名看着不過二十出頭,卻又十分憔悴的年輕尼姑進來,輕輕叫了一聲,「顧家來人了。」
明玥大師原本安靜祥和的面容一下子冷硬起來,她小心翼翼的將牌位放回到供桌上,皺了皺眉頭,很是嫌棄地說:「他們這些人,真還有臉來求我!」
年輕尼姑跟沒聽見一樣,臉上變都沒變,靜靜在一邊等着。
明玥臉上閃過一絲仇恨,冷笑道:「這些年……若不是她們,我怎麼也撐不下去的,虛空,你隨我一起去,也不用特意備茶了,她們不配!」
兩人一前一後朝會客廳走去,輕風吹起明玥寬大的衣袖,露出的手腕無比蒼白又瘦骨嶙峋。
「九妹妹!」
明玥剛進去會客廳,便有一位中年美婦含着淚跪在了她腳下,「九妹妹,算是姐姐求你了,求你救救你姐夫,救救父親,救救我們一家子!」
明玥看着抱着她腿不住哭泣的中年美婦,特別是她臉側的一道淺淺的痕跡,這麼些年過去,已經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了。
明玥隱晦的掃了一眼,臉上冷冰冰的一點表情都沒有,「這裏都是出家人,遠離紅塵紛擾,是斷斷沒有施主的妹妹的。」
「九妹妹!」中年美婦一雙明目含淚,雖早已過了青春年華,但是風韻依舊,她抱着明玥的腿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妹妹!我們都是一家人啊,早年就算我們起了些小爭執,你也看在我們兩個都是一個爹生出來的,那點子怨恨你怎麼還記在心裏呢。」
明玥念了一聲佛號,取下手腕上纏繞的佛珠,一聲聲開始念起往生咒來。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中年美婦還在不住的哭泣,「九妹妹,你跟皇后娘娘交好,聖上也愛聽你誦經,不過一句話的事情,只要稍稍提一提,你姐夫,你父親,顧家一大家子人都沒事了。」
明玥念佛的聲音越發的大了。
「佛祖有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怎麼就這麼狠心呢。要知道——」
話還沒說話,明玥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將佛珠扯斷了,佛珠落在地上叮叮噹噹的聲音雖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屏息靜氣不敢作聲了。
「我狠心?」明玥睜開一雙美目,雖然她的眼周已經爬上皺紋,但是卻絲毫無損於她的美貌。
明玥搖了搖頭,「我狠心?那你們害死我姨娘的時候呢?你們把我送進宮的時候呢?你們讓我弟弟活活病死的時候呢?還有我才七個月就生下來的兒子,我去求你們幫我請個大夫,你們居然閉門不出!」
明玥幾乎是用吼的說完這一大堆話,原本就氣短的她越發的喘息不停了。虛空急忙上前來扶住自己的師傅,「莫要再動氣了。」
「他活了三天就死了……」明玥一聲長嘆,聲音輕微到幾不可聞。
「你們逼死我姨娘,害死我弟弟,又拿入祖墳上族譜享受供奉來吊着我,可憐我兒,直到他死了,我才醒悟過來。」
明玥低下頭來跟中年美婦對視,「若是我狠,那也是被你們逼的!」
中年美婦頹然倒地,默默啜泣。
明玥嘆氣,「佛門清淨地,你這等雙手沾滿血腥之人還是不要來了,若是佛祖怪罪下來,你們豈不是要越發的慘了。」
說完,明玥朝門口走去。
中年美婦突然來了力氣,用盡全力朝前一躍,死死抱住明玥的雙腿,讓她掙脫不得。
「妹妹,九妹妹。」中年美婦大哭道:「你救救我們。」
明玥用力扭了幾下,將腿掙脫了出來,「施主請回吧。」
「顧九曦!」中年美婦趴在地上不住的哭喊,「顧九曦!顧家若是沒了,你就什麼都不是了!」
聽見顧九曦這個名字,明玥不由自主晃了兩下,眼角似有淚滴。
顧九曦,她已經多久沒聽見有人用這個名字喚她了,這讓她不由得想起跪在她身後之人的名字。
「顧七巧。」明玥嘴角浮現一個冷笑,跟守在廂房兩邊的尼姑道:「送她出去!」
中年美婦被兩個粗壯的尼姑拖着,一路出了久安堂。門口等着她的嬤嬤見狀,急忙上前將主母攙住,擔心道:「九姑娘還是不肯答應嗎?」
出了久安堂,中年美婦臉上的悲傷消失的無影無蹤,臉上的淚水也似乎不過是隨意點上的茶水而已。
她接過嬤嬤遞來的帕子,隨手往臉上一抹,淚水便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她什麼時候爭得過我。我讓你做的族譜可做好了?」
「還得兩天。」嬤嬤恭敬道:「咱們家裏的族譜傳了上百年,重新抄錄一份,再加上做舊,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讓他手下快些!反正她也沒見過真的。」中年美婦訓斥一句,隨機又陰笑,「下次給她看着假族譜,她一見她姨娘還有她那個短命鬼的弟弟在上頭,還能不答應?」
嬤嬤陪笑道:「七姑娘才是咱們顧家最得意聰明的人。」
中年美婦笑了兩聲,又吩咐道:「再去做兩個牌位來,不怕她不上鈎。」
明玥送走來求她的顧家人,又回到了屬於她的小小庵堂里。
庵堂里除了一個小小的木板床和一個小木柜子就幾乎沒有其他的家具了,而這兩樣也早就破舊不堪了。
唯一嶄新,而且能看出來主人用了心思打理的,就是那靈堂了。
明玥扶着供桌,又在蒲團上跪下,一聲聲的念着往生咒。
念完一段,便在先帝的靈位前上一炷香,這便是她一天的生活了。
整整重複了十年。
念了會經文,她只覺得胸口不適,便躺在床上,緊緊按着胸口,卻沒去取就放在床邊的藥,連薄被都不曾拉開蓋在身上。
時候也該差不多了吧。
明玥苦笑一聲,她已經虛活了這麼多年,一個人孤孤單單在世上活了這麼多年,眼見害她們一家至此的仇人一個個沒了好下場,也差不多該夠了。
顧家已經因為牽扯到謀逆大案里,非但丟了原本的國公爵位,而且一家大小全部被罷官,甚至她的大伯還被發配三千里。
據說祖母在抄家的那天就死了。
據說她的父親和嫡母整日為了銀子吵鬧不休,甚至還動起了手。
她雖然不能親自替姨娘還有弟弟報仇,但是看着他們一個個都死了,又或者過得不好,明玥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
就這樣吧……她想去陪陪姨娘,陪陪弟弟,還有自己那個只活了三天,連一口奶也沒吃進去的孩子。
明玥靜靜的躺在床上,原本按住胸口的手也放了下來。臉上浮現一個美好的笑容,眼角卻流下了一滴眼淚。
第二天一早,直到收拾屋子的虛空進來,這才發現明玥身故了。
尼姑的喪事自然是不得大辦的,隨她一起燒掉的,除了她日常穿着的幾件衣服,還有就是幾床用了許久的被褥。
明玥桌上供着的先帝的牌位,則被收到太廟裏供奉。
只是沿途磕碰,牌位被擺上供桌上沒多久便翹起了一個角。
先帝的名諱是用紙糊的,下面還有三個人的名字。
黎嫻、顧安,還有一個明顯是幼兒乳名:團團。
太廟裏青煙繚繞中像是浮現出了明玥的面孔,她看着供桌上隱藏在先帝名諱之下的,屬於自己姨娘,弟弟,還有孩子的牌位,微微一笑,隨着青煙消失的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