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出告訴林琅,杜燃是他在大街上撿回來的。
年初杜燃萌生賺錢的念頭,找了幾家酒吧和咖啡館都屢屢碰壁,人家只要鋼琴,不要小提琴。無奈之下他嘗試街頭賣藝。
可惜嵐川市民對此接受度不高,沒人有耐心完整聽一首曲子,圍上來看兩眼很快就走。周末兩天站下來,還沒附近一個帶孩子磕頭的大媽收入高。深夜收拾東西回家時,他還被大媽投來無限憐憫的目光。
哎,世道艱難。
然後喬出跳出來了。
他觀察杜燃兩天,又到處托人打聽,知道他確實拉的好,於是問他有沒有興趣去酒吧演奏。
***
確切說,那是一家清吧。
在嵐川有名的酒吧街。林琅一走進街道,四周燈紅酒綠的氣息撲面而來。杜燃站在一棵棕櫚樹下朝她揮手。
「你不會真的在這裏鬼混吧?」林琅忐忑地問。
杜燃笑笑,垂眸不語。
他帶她去的那家酒吧叫瑪雅人,店外幾根圖騰柱與路旁高大的棕櫚樹相得益彰。還未走近喬出就急切地圍過來,「怎麼才來啊,等你多久了都……喲,喲喲喲喲你還把她帶來了?」
「想見識見識我怎麼鬼混呢。」
「來來,讓她開開眼。」喬出笑沒了眼,殷勤地在前方帶路。
林琅不吭聲地跟在他們身後,走上一段長長的樓梯。經過前廳時她深吸一口氣,做好了被閃瞎眼的絢麗燈光和密集爆發的高分貝音樂轟炸的準備。然而門一開,她怔住了。
長長的吧枱後是長長的酒櫃,橙色的木質格架上放有各式各樣的酒瓶。吧枱上方吊着一隻只玻璃燭台,燭光掩映下,人們小聲而愉快地交談。另一側的卡座區全是小卡,延續到舞池前方,擺放棕色的沙發。
壁燈散發着昏黃的光,讓人無端想要陷入沙發做一個慵懶漫長的夢。
不大的舞池裏放有一架白色鋼琴,伴奏的女生化了淡妝,穿一襲黑色長裙,腦後系一隻高馬尾。她五官明艷,簡單的妝扮更顯得美若皓月,靠近舞池那幾個卡座的人看她彈琴都沒功夫轉開眼。
喬出引林琅入座,給她要了杯檸檬水,說:「樓上還有表演區,算個小型的。而且這裏禁煙,環境挺好的。」
林琅低頭喝一口,「嗯。」
再抬起頭,杜燃出來了。他換了一件白襯衣,兩邊衣袖齊整地挽至手肘,與鋼伴交換了眼色後放上弓。
鋼琴緩緩彈出前奏,輕柔的仿佛落滿窗前的白色月光。當杜燃拉出前兩個小節,林琅聽出來了,是那首《aus》。
曲子充滿了令人落淚的深情。杜燃很投入,小提琴在他手下仿佛有了靈魂,弦與弓織出柔韌綿長的哀愁。琴聲宛若看不見的細線,將聽者的心繫緊了,輕輕拽扯。像眼睜睜看着一隻拼命緊握卻又不斷抽離的手,一點一點滑向無邊的黑暗,蝕骨的無力感。
不少人被他吸引,紛紛轉過頭。
只有林琅鬱悶地用手支頤,從沒聽過他奏出這麼濃烈而富有感染力的琴聲,簡直不像杜燃。
一曲終了,掌聲和叫好聲同時響起,杜燃鞠躬致意。他把琴交給鋼伴,轉身說:「我在這裏拉琴也有一段時間了,承蒙各位關照,雖然我知道你們大多數人是衝着鋼琴來的。」台下發出一陣鬨笑,杜燃也笑了,「我心甘情願為美女做一片綠葉。但綠葉也有綠葉的美,下面我演奏的這首曲子有一定觀賞性,就當為大家解悶。」
說罷,他架起琴開始演奏。
前兩個音剛出,林琅就忍不住拍大腿,他竟然選了塔蒂尼的這首奏鳴曲。
難度很高,一開始就是交替出現的莊板與快板,還有大量的左手撥奏與連續跳弓。正悄悄為他捏一把汗,誰知幾個小節後就聽見嘣地斷了一根弦。
林琅身後有人錯愕地失聲叫起來。
但杜燃並未停下動作,僅靠三根琴弦拉奏,臉上故作驚訝,不知所措地掃視台下。林琅馬上明白他的意圖,忍不住朝他飛去一記「真會玩」的白眼。
他在模仿帕格尼尼。
帕格尼尼當年在意大利的里窩那市舉辦了一場音樂會,遭遇作為伴奏的管弦樂隊罷演的意外。他不顧腳傷衝上舞台,為觀眾獨奏塔蒂尼的奏鳴曲,卻又碰到幾小節後斷弦的事故。他並不知道之前在尋找演出經理人的時候,被人惡意割斷了琴弦。但他臨危不懼,當場把曲子改為自己用塔蒂尼主題寫的變奏曲。
然而沒多久,又一根弦斷了,幾乎所有人都為他提着一口氣。
就這樣,帕格尼尼用兩根弦演奏了這首才完成不久,難度前所未有的變奏曲作品。
眼前的杜燃雖然無法企及帕格尼尼的高度,但他表情輕鬆,在兩根弦上拉得遊刃有餘。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包括坐在吧枱上喝酒的,在卡座里歡快聊天的,甚至還有正在下樓只是恰好聽到的,他們都情不自禁地被杜燃的琴聲吸引。
唯獨林琅連水也喝不下,繃緊一張臉瞪着杜燃,手指一下一下摳着沙發座墊。
原來他早就突破了演奏情感表達的瓶頸,卻藏了起來,在杜寅歌面前甘心做一架飽受指責的拉琴機器,然後跑來這裏接受眾人的歡呼。
他明明可以趾高氣昂地反駁杜寅歌:你說的那些,我已經掌握了!還比你要求的更好!
這不是他一直的心愿嗎?
按他如今的演奏水準什麼比賽拿不下,為什麼……為什麼偏偏要來這裏。
***
喬出也用手托住面頰,全程盯着林琅,看她臉上千變萬化的憋不住偷笑。
九點一過,大堂的人漸漸多起來。林琅注意到這時來的很多人都面色不善,好幾個把原來的客人趕走了自己坐下,一張桌子只點一瓶酒。有侍應生上前詢問,他們統一口徑,陰沉沉地說:「我們是來消費的,也是等人,保證不砸場子。」
他們壓根沒看舞池裏的演奏,不約而同地轉向喬出。林琅不明所以地也看他一眼,意外發現他額頭竟然滲出了汗。
一些客人見狀紛紛起身離去。侍應生不得已,叫來了老闆。
老闆姓陳,三十出頭,走過來和氣地同他們打招呼。誰知那些人根本不甩他,語氣冷硬地把先前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喬出抹了一把汗,向林琅遞去一個眼風,起身走向員工更衣室。
林琅趕緊跟上,湊近他問:「你認識他們?」
「別和我說話,離我遠點兒。」
來不及了,已經有好幾個人目光銳利地掃來。
此時杜燃一曲奏畢,被邊上一個侍應生叫了下去,說是喬出在更衣室等他。他茫然地走進去,一抬眼對上喬出那張慌亂的臉。他抖着聲音說:「秦、秦磊的人來了。」
***
秦磊是喬出過去混街頭時認的大哥,比他大三歲。去年年底對混混生活感到了厭倦,他一心想要干票大的,於是外出晃了半年。如今回來要拉喬出入伙,卻得知他認了新的大哥,還有模有樣地白天上學,晚上幫別人看場子,不在外面混了,很是惱怒。
喬出手忙腳亂地把杜燃的小提琴往衣櫃裏塞,「趕緊,趕緊先躲躲。」
杜燃說:「可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哥,快走吧!不然連初一都躲不過了!」喬出哭喪着臉。
從大門跑出去無疑自尋死路,他們決定走逃生樓梯,正好離員工更衣室不遠。喬出激動地嚷道:「我有鑰匙!我有!」然後從褲兜掏出叮鈴咣當的一大把。
林琅怯怯地問:「還記得是哪把嗎?」
「……我試試。」
她感到了絕望。
及至喬出打開通往逃生樓梯的門,有幾個人已走到更衣室外面,一看他們要跑,忙不迭揮手大喊:「快快!他們要溜了!」
喬出最後一個出來,泥鰍一樣鑽過門縫後手一帶,轉身插.上鑰匙鎖門。動作一氣呵成。下一秒,門板傳來砰砰的敲擊聲。
三個人面面相覷,均是冷汗涔涔。
他們飛跑下去。出去便是酒吧街後巷,長長的一條巷子縱貫南北,沒有別的岔口。巷子裏拉拉雜雜堆了不少東西,要跑出去怕是得費些功夫。而且這個時候,那些人恐怕正從正門繞過來,趕到這裏不過幾分鐘的事。
如果只有喬出和杜燃,大可拼了命地跑,但是林琅顯然會跟不上。
喬出眼珠子一轉,說:「我跑,你們快找個地方躲起來。這樣他們就只看到我,而且本來就是沖我來的。」
杜燃猶豫道:「那你一個人……」
「放心,他們逮不着我。」
杜燃很快尋了處棲身的地方——那是由磚頭砌成的兩面高及腰處的磚牆,與樓房原本的石牆圍成三面,冬天放置煤爐,現在是秋天,堆放了幾個紙箱,沿牆角有一排啤酒瓶,紙箱上還有幾隻竹籃。
前後這樣的爐灶還有幾個,怕是流浪漢或附近居民自搭的。
杜燃三兩下扒開紙箱跳進去,隨後林琅也跟着進去,兩個人擠成一團。杜燃還在考慮要不要用紙箱遮擋一下,就聽見巷道傳來由遠及近的嘈雜。
「在那兒!是那小子!」
他們立即埋頭,屏住了呼吸。
***
不知過了多久,杜燃腿麻了,不得不換個姿勢。他背靠磚牆坐下,屈起兩條腿。這麼狹小的空間塞兩個人實在夠嗆。他還沒坐穩就被林琅抱住,意外地剛好能把腿伸展開。
林琅嚇壞了,臉埋在他胸前幾分鐘了一動不動,身體篩糠似地抖。杜燃下巴墊在她的頭頂,環抱她的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肩膀。
「喬出,怎麼會認識那些人啊……他……他會不會……」
「不會的。」杜燃聽出她後半截話里「他會不會把你帶壞」的擔心,不由得心頭一暖,「那個秦磊過去也住九條巷,喬出從小被他欺負,想逃離是不容易。」
「唔……我看你今晚拉得這麼好,明明……明明就有和杜老師叫板的底氣啊。」林琅靠在他肩上,悶悶地說:「為什麼不讓他看看你現在的水平。」
「取悅他也好,和他叫板或者賭氣也好,都沒有意義了。」杜燃覺得熱,忍不住挪了挪,「我現在走出的每一步,都不再是為他。」
「真好,真羨慕你能只靠自己。要是有機會,也帶我一起啊。」
雖然知道後面那句不過隨口說說,但杜燃還是有些驚訝。他輕撫她的長髮,遲疑地應道:「……好。」
十月後天氣一天涼比一天。夜風陣陣。杜燃走得急沒顧上換衣服,穿的還是那件白襯衫。
但他絲毫不覺得冷。
林琅像只樹懶一樣緊緊抱着他。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料,他心臟高速跳動而騰起的燥熱感由點及面地向全身迅速蔓延。他覺得自己被綁上柴禾扔進火爐燒了起來。
與她接觸的每一處都前所未有的敏感,尤其眼下某個要命的地方被她壓住。
實在要命。
不得不試着伸長脖子讓涼風給他降降溫,誰知不期然撞見立在一旁的喬出。他不僅擺脫了追蹤,還雙手揣進褲兜饒有興致地盯了他們好一陣。與杜燃的視線對上,他一下開心地笑起來,指了指自己胯.下,又指了指杜燃,然後雙手做出升旗的動作。
杜燃不出聲地朝他比口型:滾。
喬出笑意不減,也同他比口型:哈哈哈。然後捂着嘴一溜小跑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