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眾生(四)
郭允明站在船側舷後,身體隨着大船的轉動而緩緩轉動,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盯着岸上黑漆漆的曠野,仿佛曠野中,隨時會撲出一隻猛獸來,撲向他的喉嚨。
敵人依舊在岸上,正盯着大夥離開!無論瓦崗眾如何冷嘲熱諷,無論韓重贇如何花言巧語,他郭允明,卻依舊堅信自己先前的判斷。
這是他在屍山血海里打過無數滾兒,才養成的直覺。只要有危險靠近,他的雙眉之間,鼻樑末端位置,就會隱隱發麻。曾經多次在關鍵時刻,這個直覺救了他們的命。所以,郭允明絕不相信,唯獨這次,自己的直覺居然出了問題!
那絕無可能!
即便韓重贇沒有說謊,真的是他主動聯繫了余斯文等瓦崗賊,並親手謀劃了整個行動方案。依舊不能證明,夜幕後的那個對手並不存在。
此人之所以遲遲沒有出手,不過是沒找到合適時機而已。
一旦機會臨近,此人絕對就會忽然從墨一般的黑夜中鑽出來,對着大夥的喉嚨,露出銳利的尖牙!
鼻樑骨末端傳來的酥麻感覺是如此之劇烈,令郭允明根本不敢有絲毫的放鬆。然而,令他無比失落的是,直到大船過了河中央,將南岸徹底拋棄在了身後。那個隱藏於黑暗中的敵人,依舊沒有出現。
此人婉若掉在沙地上的露水,就在他的「眼前」緩慢而清晰地消失了。消失得乾乾淨淨,連一絲多餘的痕跡都沒留下。
「長史,回船艙吧,河上風大!」都頭李文豐頂着烏青的眼眶走上前,低聲勸告。
受郭允明的影響,他也全身戒備地在甲板上站了小半個時辰,如今無論精神還是體力,都疲憊到了極點。
「你先下去吧,我再四處巡視一遍。」郭允明友好地笑了笑,臉上的血跡隨着搖曳的燈光,「突突突突」跳動不停。
「是!」李文豐叉手領命,卻不敢真的跑進船艙裏頭休息。堂堂一軍長史還在巡夜,他這個小都頭哪有膽子躲起來偷懶?
「不必客氣,我是說真話!你趕緊下去眯一覺。照當前這模樣,估計頂多再有大半個時辰,船就能靠上北岸。等上了岸,咱倆再互相輪換!」不想方設法害人的時候,郭允明會變得非常大度體貼。見李文豐遲遲不肯移動腳步,笑了笑,繼續補充。
「屬下遵命!」這回,都頭李文豐沒有繼續糾結雙方職位差距。再度行了個禮,快步跑進了船艙。
郭允明友善地對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緩緩移動腳步,走到船尾。目光再度轉向正常人已經根本無法看清楚的黃河南岸,把自己重新站成了一個雕塑。
鼻樑末端處酥麻感覺依舊在,這說明對手還沒有離開。這夥人很有耐性,但是郭允明相信,在世間,沒有幾個人能比自己的耐性更好。
因為,在這世間,能做到他這個位置者,沒有任何人比他經歷的磨難更多。
雖然,眼下他以大唐名將郭子儀的後人自居,並且還跟鄜州節度使郭謹攀上了宗親。但是,他卻清楚地記得,自己原本是一個孤兒,從記事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誰。而郭這個姓氏,最初則來自一名老乞丐。
那個老乞丐收養了十幾名像他這樣的孤兒,卻並非出於善心,而是需要利用孤兒們的年幼,博取百姓們的同情,以便替他去乞討更多的乾糧和錢財。
每天至少半升米,或者三個銅板。如果天黑後完成不了任務,等待着小乞丐們的,就是柳條、板子,甚至鐵棍。
郭允明曾經親眼看到,老乞丐將一名連續五天沒能完成任務的女孩,用鐵棍硬生生打斷了雙腿。然後作價五十文,將其賣給了另外一名爛鼻子乞丐頭目,由後者和可憐的女孩扮作父女去下一個城市乞討。
殘疾的孩子,總能博得更多的同情。在此後三個月乃至半年內,那名女孩就是爛鼻子乞丐的搖錢樹。至於那個女兒會不會落下終身殘疾,,沒人會再考慮。通常,被打斷了腿的小乞丐最多也活不過半年。而那時,賺夠了數十倍「成本」的爛鼻子,可以拿着錢再去別的城市買一個「女兒」,打斷她的腿或者胳膊,繼續他的發財大計!
郭允明不敢想像自己斷了腿之後的模樣,所以他每天乞討時,都使出渾身解數。如果到了天快擦黑還沒完整任務,他就不再抱着行人大大腿苦苦求告,而是想辦法去偷,去騙!哪怕因為偷竊和詐騙被一次次打得頭破血流,至少那些人不會因為幾個銅錢的損失,就把他活活打斷腿。
即便一天的收穫頗豐,他也不敢睡得太早。每次都半睜着眼睛,直到郭姓老乞丐打起了呼嚕,才敢稍稍放鬆警惕。
因為他長得比任何周圍一個乞丐都清秀,而清秀對於沒有自保之力的孤兒來說,反倒是上天的懲罰。那些乞丐頭子獸性大發時,可不管手下的小乞丐是男是女。有時候,糟蹋一個拼命掙扎反抗的男孩子,往往比糟蹋一個孤女更會令他們血脈噴張。
但是,他那時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再有耐心,都比不過一名成年人。
於是,在某一天半夜,當他被突然而來的痛楚驚醒時,整個世界都變了顏色。
從那時起,他跟人比耐心就再也沒輸過。
因為他已經輸無可輸!
按照常理,像他這種無父無母的乞兒,很少有機會長大成人。但幸運的是,有一天,郭允明在行竊時,偷到了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來自一名喝醉了的公子哥,非常短小,卻銳利異常,說是削鐵如泥也不為過。
當晚,郭允明在回棲身破廟之前,將匕首藏在了石頭底下。令其沒有像銅錢一樣,被老乞丐搜走。
半夜,在老乞丐像往常一樣,再度醉醺醺地湊到他身邊,試圖重溫「師徒之誼」之時,他用那把匕首割斷了此人的喉嚨。
連年戰亂不休,各地乞丐與流民多如牛毛。
每個冬天被凍死的乞丐,也數以百計,官府從來不聞不問。
但有一個定期給差役們繳抽頭的乞丐頭目被殺了,地方官府卻立刻抖擻起了精神。
案子破起來不廢吹灰之力,郭允明這個人犯也被抓了個證據確鑿。
就在這個時候,幸運之星第一次照耀了他。
那名匕首原主人,在衙役們拿着「失物」向其邀功時,知道了他。用一封信,將他從殺人重犯,變成了少年義士。
少年義士當然不能再做乞丐,於是乎,郭允明有了新的身份,改姓范,跟在匕首原主人身後做書童。
只是,他這個書童,卻不只負責伺候匕首的原主人讀書。後者是河東制置使范徽柔的長子,自幼胸懷大志。手底下,至少蓄養了上百名象郭允明這樣無父無母,且無法無天的孤兒。日日嚴格訓練,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只可惜,這位范大公子的能力,遠遠比不上他的野心。沒等他將蓄養的死士派上用場,河東制置使的府邸,已經被重兵包圍。范徽柔全家被誅,財產奴僕盡數充公。表面上作為書童的范允明,也屬於被充公物品之一。
隨即,幸運之星再度照耀了他。
作為充公物品,他被賞給朱洲節度使劉知遠,即現在的漢王。
劉知遠是沙陀人的後代,性喜騎馬射獵。光是輔助追蹤目標的獵鷹,在家裏養了十幾隻,每一隻都價逾千金。
而一個奴僕年老體衰時,所能獲得遣散費用,從來不會超過兩吊。
只有伺候獵鷹的奴僕例外,即便年老體衰,依舊可以在府里拿一份供養。
年老的鷹奴,需要不斷為節度使府培養弟子,以便在他死後,獵鷹不至於沒人照顧。
於是乎,一個叫郭二的老鷹奴,就突發善心,收了面目清秀的范允明做徒弟。
從那一天起,他又開始姓郭。並且被師父疼愛有加。
每天晚上,師徒兩個都抵足而眠。
一年後,郭允明學會了鷹奴郭二的全部本事。
一年半後,鷹奴郭二在喝醉了酒,外出時跌倒在路邊,昏迷不醒。被大雪蓋住,活活凍死!
郭允明則繼承師父的空缺,成了節度使府最年青,最出色的鷹奴。
他調()教出來的獵鷹,是整個節度使府,乃至整個河東最好的。沒法不引起節度使劉知遠的關注。
然後,他又從養鷹獵奴變成了節度使的馬童,貼身小廝,內府二管事,如是一步步爬到了刑名書吏位置,一步步洗清了身份,從奴僕變成了良家子,名門之後,一步步變成了現在文武雙全的郭長史。
期間所付出的辛苦和代價,不足為外人詳說。
但是,郭允明卻清醒的知道,自己能擁有眼下的這一切,與自己無人能及的耐**息相關。
他曾經跟節度使府內養的獵鷹比耐心,幾天幾夜不吃不動,只是彼此盯着對方的眼睛。直到那頭獵鷹支撐不住,率先垂下高傲的頭顱,乖乖地去喝水進食。
他曾經把一隻腿上流着血的公雞拴在樹下,自己蹲在樹上幾天幾夜。直到一頭被他盯上多時的紅色狐狸失去警惕,從山洞裏鑽出來撲殺公雞,隨即被他用網子扣住,生擒活捉。最後變成劉志遠愛妾最喜歡的一件皮領。
耐心和警覺,造就了他,給予了他現在的身份和地位。
他要用自己的耐心和警覺,挖出南岸黑夜中那個對手的真容。
盯着,盯着,一眼不眨,他像真正的一座木雕般,從不挪動分毫。
全身的血流都幾乎停止,蒼白的臉孔,也被夜風吹得幾乎麻木。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忽然,黃河南岸亮起了幾點火光。
非常微弱,就像盛夏夜裏的鬼火一般,迅速滾上了河灘,隨即,又迅速遠去。
同時,滾滾的濤聲背後,隱隱傳來幾聲微弱的鶴鳴。宛若秋風掠過蘆葦的葉子,纖細而又悠長。
是銅胡笳,替劉知遠指揮過獵鷹的郭允明,對此非常熟悉。哪怕是再微弱,也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銅胡笳,是當年沙陀人出戰時最常用的聯絡物品。
如今,天下豪傑麾下的隊伍中,依舊保持着很多沙陀族習慣的,只有兩家。
一個是曾經在後唐明宗麾下效過力的沙陀人劉知遠,現在的漢王。
另一個,就是後唐太祖**用的養子李存審的第四子,李彥卿。
數年前為避嫌恢復姓氏為符,受封許州節度使,祁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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