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勁草(四)
北風卷着雪粒子,打在凍了冰的光板兒羊皮襖上,叮噹作響。
羊毛皮襖下,幾張長滿凍瘡的面孔緩緩探了出來,朝四周看了看,然後又迅速縮了回去。面孔的主人艱難地從積雪中拔出雙腿,深一腳,淺一腳,朝李家寨方向移動。一個個累得筋疲力竭,卻不敢在雪野里做絲毫耽擱。
快了,沒多遠了,天黑之前保證就能趕到。
快了,到了李家寨就安全了。那裏出了一個大英雄,身高一丈二,腰圍九尺八,手持一百四十斤大鐵鞭,一鞭子打下去,將契丹強盜連人帶馬都砸成肉醬……
「噗通!」有一個穿着羊皮襖的女人滾翻在雪地上,像秋後的麥秸捆子一樣,被風吹着滾出老遠。
「孩兒他娘!」「娘親……」幾個穿着羊皮襖的人哭喊着撲過去,將摔倒者攙扶起來,拖曳着,繼續跟在其他羊皮襖的後面緩緩移動。
向西,向西,西面不光有巍巍太行,可以擋住契丹人的鐵蹄。
西面還有一個李家寨,李家寨有個巡檢司衙門,衙門裏有個豪傑名叫鄭子明……
呼呼——呼呼——呼呼
白毛風呼嘯,吞沒一串串兒穿着光板兒羊皮襖的身影。
光板兒朝外,羊毛朝里,一片布都沒有的羊皮襖,是典型的塞外民族打扮。但最近數十年,隨着契丹人不斷南侵,並且徹底吞併了燕雲十六州。一些塞外民族的服飾,也在河北、河東等地,漸漸流傳開來。
比起什麼什麼左衽右祍,老百姓更在乎的是緩和、便宜和實用。正如他們不在乎朝廷的名號是唐、是漢,皇帝行李還是姓朱邪,更在乎的,是朝廷能不能讓大傢伙兒安安心心地種地、織布、養孩子,不必每時每刻都擔憂禍從天降。(注1)
然而,現實卻總是跟天空中的白毛風一樣冰冷。
五十年前那會兒,據說中原豪傑瞪一瞪眼睛,契丹人的祖宗耶律阿保機就會嚇得幾天幾夜睡不着覺。
四十年前那會兒,據說盧龍節度使劉仁恭以三郡之地抵擋契丹舉國,激戰連年卻絲毫不落下風。
三十年前那會兒,契丹人大舉南侵,李存勖以五千兵馬迎敵,打得耶律阿保機落荒而逃,麾下將士死傷盡半。
二十年前,契丹戰馬再度殺過長城,萬里長城猶在,卻不見一家中原豪傑旗號。
待到近十年、五年,乃至現在,契丹人南下打草谷就成了家常便飯了。非但燕雲十六州盡染腥膻,拒馬河、漳河、乃至黃河,都漸漸擋不住草原人的馬蹄。
日子越來越朝不保夕,老百姓們當然對朝廷和官府就越來越不信任。倒是對地方上的豪傑更敬重一些。甭管後者是佔山為王的綠林大盜也好,結寨自保的鄉下粗胚也罷,好歹他們吃了老百姓的供奉,在契丹人來打草谷之時,沒臉裝作視而不見。雖然,他們所能提供的保護,也非常有限,甚至僅僅是讓人心裏頭有個依靠,現實中往往不堪一擊。
在這種情況下,突然冒出來一夥敢擋在契丹強盜戰馬前,且有本事擋得住的豪傑,就無法不令萬眾矚目了。故而李家寨鄉勇大敗契丹人的消息,以比白毛風還快的速度,轉眼就傳遍了整個定州。
消息傳開的最直接後果是,在戰鬥結束後的第三天上午,義武軍節度使孫方諫的信使就冒雪而至,強烈邀請巡檢司衙門擇日遷往定縣城內,與城裏的義武軍左廂第二軍一道,「保境安民,共御外辱!」
隨信使同時來的,還有五百貫足色通寶,一千石糧食和兩萬支鵰翎羽箭。充分體現了節度使孫大人的誠意和居住於定縣城內的一眾士紳名流們拳拳之心。
消息傳開的另一個不那麼直接的後果是,方圓兩百餘里,凡是平素沒資格受義武軍保護,或者對義武軍已經徹底失去信心的平頭百姓,迅速扶老攜幼朝李家寨逃難。頭兩天每日還只是二三十戶,百十號人;第三天就變成了每日七八十戶,三五百人,並且迅速朝每日百二戶,六七百人靠近。如果老天爺不繼續下雪,預計用不了十日,就能將李家寨填得無處立錐!
可憐那李家寨,原本自己不過才兩百餘戶人家,千把丁口,一時間,哪裏接納得了如此龐大的人潮?所有空屋子,包括小半個巡檢司衙門都騰了出來,依舊不夠讓逃難而來的百姓盡數有屋頂遮擋寒風。所有鍋灶,一天到晚不定地開火,依舊無法讓逃難者每人每天都能吃上一頓飽飯。到最後,連原本隸屬於聯莊會,位置相對更靠近太行山的馮家莊、潘家寨、張家寨等村子,也敞開了寨門開始接納難民,才勉強化解了燃眉之急。但距離徹底擺脫了麻煩,卻依舊差着十萬八千里。
「活該,讓你一肚子婦人之仁!讓你把自己當成活菩薩!」仿佛巴不得看鄭子明的笑話,潘美一邊腳不沾地的忙前忙後,一邊小聲嘟囔。
雖然一直下不了狠心,棄家鄉父老和巡檢司的眾袍澤而去,他卻始終都認為,自己那天對鄭子明的指責沒錯。成大事者,就必須殺伐果斷,就必須硬得起心腸。對敵人要狠,對自己人也要狠。考慮任何事情,都必須從利弊着眼,而不能受困於是非善惡,或者心中的感情。
而感情這東西,也最是不靠譜。君不見,自古以來,為了權力或者錢財,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夫妻白刃相見的例子比比皆是。誰曾聽說過哪個英雄豪傑,一輩子都跟親朋故舊和家裏的女人都有始有終。
「其實,其實我覺着,大人他這樣挺好的!」李順兒最近立下的功勞較多,膽子也越來越大,聽潘美肚子裏始終怨氣不散,湊上前,壓低了嗓子開解,「他連那兩個契丹狗賊都不忍殺,自然輕易不會對身邊的弟兄下狠手。否則稍不留神就被推出去打板子,或者一刀砍了腦袋。他即便做了大將軍,執金吾,咱們這些人心裏頭也不踏實!」
「滾,哪涼快哪呆着去,老子跟你說不明白!」潘美抬起腳,一腳將李順兒送出半丈多遠。「老子用得着你來講道理?這根本就不是一碼子事兒!別再跟着老子,煩着呢!」
「這,這咋就不是一碼子事兒了?」李順兒用力揉了幾下屁股,滿臉不服不忿。然而,終是不敢再跟潘美去爭執,以免被外人看了笑話。
後者踢他屁股的時候,腳上收着力,他自己能清晰地感覺出來。況且隔着鎧甲和棉衣,即便踢得再狠,也不會太疼。
「囉嗦!一天到晚不干正經事兒,就知道四處找人套近乎!」一腳踢過,潘美也覺得意興闌珊,朝地上吐一口唾沫,喃喃地嘟囔。
天冷得厲害,唾沫剛一落地,就被凍成了冰。中間的氣泡還沒來得及炸開,圓鼓鼓的,倒映出一圈兒沒有任何溫度的陽光。
微微愣了愣,他迅速抬起頭,翹着腳四下張望。寨前寨後,四下都是忙碌的身影。逃難而來的百姓們,在渡過了第一個晚上之後,很快就被鄭子明派人組織了起來,或者搬石頭加固寨牆,或者抬木料和茅草搭建窩棚,以工代賑,個個都忙得腳不沾地。
而早期加入聯莊會的那些莊主、寨主和堡主們,則全都變成了工頭兒。將各自鼓動和組織百姓的本事,發揮了個十足十。在他們的全力調動下,一排排臨時遮擋風雪的窩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顯出了輪廓。先前只有兩丈高,三尺厚的夯土寨牆,對着山谷的東西兩面,也被加高到了兩丈二,厚度從三尺變成了五尺。
比普通百姓們更為忙碌的,是一隊隊全副武裝的鄉勇。只見他們在都頭和十將們的帶領下,喊着號子,不停地在寨子南北兩側的三坡上走來走去。原本一尺多深的積雪,在通往寨牆的幾處關鍵小路上,已經被踩到了兩寸厚薄。堅硬的表面在太陽底下,閃耀着白璧一樣的光澤,遠遠看去,美不勝收。可誰要是在上面走得稍微快一些,肯定會被狠狠摔上個大跟頭。即便不斷胳膊斷腿兒,一時半會兒,也甭想憑着自己的力氣再爬起來!
「這姓鄭的,雖然有些婦人之仁,倒也不是一無是處。」潘美笑了笑,在心中悄悄誇讚。能將洶湧而至的逃難百姓安頓住,不出任何亂子,算是一種本事;懂得利用天時地利,而不是一味地趴在窩裏死等敵軍前來報復,則是另外一種本事;再加上其自身勇武過人,還粗略懂一點兒臨陣指揮方面的門道,將來即便做不了大英雄,卻也不至於這輩子都庸庸碌碌。就是小春姐將來恐怕要有操不完的心,偏偏小春姐本身也不是一個精細的……
「軍師,軍師……」李順兒那破鑼般的聲音,又傳入了耳朵,將潘美的思緒攪了個支離破碎。
「啥事兒,有屁快放,別咋咋呼呼的!」潘美把眼睛一瞪,作勢欲毆。
這回,李順兒沒有立刻躲閃,而是舉着一面藍色的旗子,大聲喊道:「軍師,大人命令你帶五百名民壯,去北面山坡上,再堆一道矮牆。只需要齊胸高,兩尺寬即可。兩天之內,必須完工!」
注1:李克用,原姓朱邪,其父名為朱邪赤心,沙陀族。但李克用和李存勖執政期間,治下相對安定,對外戰爭,也勝多負少。特別是對契丹,基本上是壓着打。好幾次打得耶律阿保機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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