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當天的動員令發佈下來,馬路上很快就沒人了,老人和孩子去高地避難,其餘的人倆人一副扁擔一個筐,全往大堤方向跑,按計劃是挑土往堤壩上填,那條大堤長達三百多公里,讓洪水衝破一個口子天津城就完了,雖然是年年加固,之前可沒遇到過這麼大的洪峰,規模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
當時的水上公安,全是郭師傅帶過的徒弟,他們跟着人流上了大堤,但見黑壓壓的人頭,人山人海不見邊際,沒想到來了這麼多人,這還不得有幾十萬人?這麼多人,哪個單位的都有,有整個單位一同過來,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體力不同,有人跑得快先到了,有人跑得慢還沒到,也有聽到動員令自己跑來的,不知道該聽誰指揮,面臨如此大災,人人自危,大堤上你推我擠亂成了一團。
很多人認識郭師傅,大夥都說:「郭師傅是河神,咱們別亂,全聽郭師傅的。」
郭師傅看這陣勢太大了,他也指揮不來,可這麼多人都等他說話,沒法推脫,好在他吃尋河隊這碗飯,對堤壩如何防洪是熟門熟路,他說大堤擋洪水是越高越好,咱們分三隊,第一隊到堤後取土,第二隊運到堤上,第三隊加高大堤。
眾人轟然答應,立刻忙活兒起來,開始取土固堤,不過三百多公里的大堤,來了不下幾十萬人,郭師傅能帶動的只是一小片,其餘各處仍是亂鬨鬨的,又下起了大雨,人們冒着滂沱的大雨,在泥濘的大堤上更是混亂,在這個緊要關頭,十萬駐軍跑步趕到了大堤,軍隊訓練有素,有組織有紀律,以連為單位,分頭到各處搶險,部隊一到,亂紛紛的人群立刻有了主心鼓兒,從混亂中穩定下來,跟着軍隊搬土運石,天上好似漏了窟窿,傾盆大雨嘩嘩地下個不停,白晝如夜,面對面說話都聽不到。
人們身上全濕透了,鞋子掉了顧不上撿,衣服和肩膀讓扁擔磨破了,也顧不得理會,592跌倒了再爬起來,很多人脫力昏倒,被抬下去,過會兒明白過來,又跑回堤壩幹活兒,風雨交做,四周全是黑茫茫的,忽然大堤下的水花翻滾,有無數耗子躥上大堤,沒命似的在人們腳低下跑過,多到一落腳就會踩到一隻。
郭師傅抬眼望去,只見遠處有白線一道,正在迅速逼近防汛大堤,心知是水頭到了,水頭就是洪峰,白線越變越寬,轉眼間洪波卷至,水頭重重撞到長堤上,人們覺得腳下震顫,堤壩裂開了好幾條口子。
眾人盡皆失色,但見洪峰來勢兇猛,誰也不敢怠慢,軍民人等捨生忘死,堵住了大堤上的多處裂口,直到天黑,總算是頂住了第一波洪峰,五六十萬人個個累得不成樣子,拿雨衣在身上一裹,倒在堤壩上便睡,不一會兒鼾聲連成了一片,有的人睡過去就再也沒能醒轉,有的人睡醒了睜眼一看嚇一跳,大堤上不僅是人,還有數不清的老鼠、青蛙、蛇,這些東西出於本能,也在洪水到來之時,逃往高處躲避,出現了人與蛇鼠共眠的罕見景象。
七
一九六三年八月,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圍困天津城,幾十萬軍民捨生忘死,拼命擋住了第一波洪峰,郭師傅跟其餘軍民在堤壩上,連續一天一夜對對防洪堤進行加固,死活守住了大堤,又接到命令先不能撤,因為還有更大的第二波洪峰,堤壩的損毀情況非常嚴重,即便第二波洪峰跟之前的規模相同,到處開裂的長堤也難以承受,何況是勢頭更大,雖然在上游決口分洪,但是沒起太大作用,形勢極為嚴峻。
這天傍晚,大雨剛停,郭師傅吃過後方送來的飯,坐在大堤上歇口氣,不過是下午五六點鐘,卻看那天色黑得嚇人,估計第二波洪峰明天一早會到,他忽然想起糧房胡同凶宅之事,那幾根棺材釘,他始終揣在身上,心想:「糧房胡同凶宅里的東西應龍蛇之變,當年巡河隊的老師傅留下話來,不將此怪除掉,還得招來有更大的水頭,不去那凶宅中看個明白,到底是不能放心。」
郭師傅趁着雨住,找他徒弟要了輛自行車,也沒說去哪,掛上手電筒,下了河堤一路往北寧公園而去,大堤擋住了外圍的洪峰,天津城裏的河道也在漲水,地勢低的地方齊腰深,得推着車過去,馬路上沒電,路燈全是黑的,人都撤到高處去了,到寧園附近,看各家關門閉戶,屋裏沒有一個人,簡直像是進了空城。
他想連夜到糧房胡同凶宅里看看,天亮前再趕回大堤,別落個臨陣脫逃的名聲。
前幾年北寧公園擴湖,準備拆除糧房胡同的民房,一條胡同拆去了多半,隨後開始節糧度荒,擴湖的活兒便停了,糧房胡同拆剩一半的房子,仍和當年一樣沒人動過,他找到白四虎住過的兩間屋子,胡同里沒有住戶也沒有燈光,天上黑雲如山,兩間破屋的門窗都沒了,屋裏屋外漆黑一團,死氣沉沉的,連只蚊子都沒有。
郭師傅打亮手電筒,將那幾根棺材釘握在手中,邁步進到屋中,先聞到一股刺鼻的潮氣,四處一照,屋裏的牆皮全掉沒了,裏面的城磚砌得好不齊整,頂棚漏雨,裱糊頂棚的牛皮紙已經爛盡,抬頭能看見不滿灰土蛛網的房梁屋檁,再往上是屋瓦,就這麼兩間破屋,除了磚頭是庚子年拆下的城磚,別的和普通民房沒有兩樣,這種十平米一間的老房子,隨處可見,他邊看邊想當年張半仙說過的話:「糧房胡同凶宅里的東西,也許就躲在人們的眼皮子低下,明明看到了,卻以為屋裏什麼都沒有,那是為什麼?」
郭師傅一塊磚一塊磚地看,又拿手電筒把屋頂和幾個角落照遍了,沒看出有不對的地方,但他能感覺到屋裏有股陰氣,讓人寒毛直豎,如果是平常的房屋,不該有這樣的感覺,難道還有想不到的地方?他不死心,膽子也是真大,關上手電筒,坐在牆根下閉上眼,反覆思索整件事情:「庚子年白記棺材鋪掌柜的蓋房埋寶,一個賣棺材的家裏邊會有什麼寶?莫非是這屋子……」
郭師傅剛想到了一點頭緒,忽聽屋裏有人嗤嗤冷笑,他心下一凜,立即睜眼去看,只見有條長約丈許的大蜥蜴,頭上生角,身在霧中,從壁上蜿蜒而下,正張開血口向他吞來。
八
郭師傅吃驚不小,大蜥蜴頭上有角,豈不是應了龍蛇之變?躲在糧房胡同凶宅里的,一定是這個東西,為什麼平時誰都看不到它?究竟躲在什麼地方?
此時不容多想,眼看那東西張開大口而來,郭師傅順手握住一根棺材釘,對着它戳了過去,但聽一聲怪叫,他一下子坐起身,心口砰砰直跳,眼前漆黑無光,屋裏生息皆無,好像什麼都沒有,他忙摸到手電筒,打開往周圍照了一遍,也是不見一物,心說:「我可能是累壞了,坐在屋裏不知不覺睡着了,卻做了這麼個夢,怎麼跟真的似的?」
郭師傅發覺原本握在手裏的棺材釘掉在地上,彎腰一一拾起,卻少了一根,到處找不見,他心下駭然,在屋裏四處找尋,只要找到那根棺材釘,就知道糧房胡同凶宅里是什麼東西了,四壁地面找了個遍,不見有棺材釘,他又往屋頂上找,猛然一道閃電,亮同白晝,恰好看到棺材釘釘在屋樑上,撥去樑上的塵土蛛網,竟是一段丈余長的陰沉楠木,遍體木紋如甲,一端有兩個窟窿,好像有眼,郭師傅看得駭詫不已。
此時西北方的黑雲一團一團湧上來,雷聲如炸,大雨如注,他心裏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白記棺材鋪掌柜不知從哪得了一段陰沉金絲楠槨板,似有化龍之兆,庚子年拆城磚蓋房時,將這楠木當做屋樑,不用問,一定是妄圖借龍氣改風水,因此告訴後人這屋裏的東西不能擅動,誰也想不到糧房胡同凶宅里的東西,原來是這屋子的木樑,這東西成了氣候,只是道行不夠,刨錛打劫的白四虎,招供時說聽這屋裏有人說話,來此盜寶的大烏豆,也聲稱看到屋頂有個茶盤子大的頭,全是這根房梁作怪。
郭師傅將餘下的棺材釘,全釘在了屋樑上,忙活兒到天亮,想起還得回大堤防洪,匆忙離開糧房胡同,不久第二波水頭到了,比之前的更大,幾十萬人死守大堤,可身後海河裏的水擋不住了,以前挖的泄洪河也抵禦不了如此大水,實在沒辦法了,千鈞一髮的關頭下令掘開海擋,天津城裏的大水進了海,終於頂住了一九六三年這場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轉過年來,糧房胡同徹底拆除,郭師傅找來丁卯和張半仙做幫手,將那根楠木從瓦礫堆中扒出來,以鐵鎖貫穿,綁上一尊遷墳動土被扔掉的石獅子,一同沉入挖大河那年挖出的大洞之中。
那地方通着地下河,形成了一個旋窩,有海張五造的半截埋骨塔堵着,沉到河眼裏的東西永遠別想出來,此後治理海河水患收到成效,天津城地寧人和,再也沒發過大水,河神第一段故事是「惡狗村捉妖」,發生在解放之前,第二段故事是「糧房胡同凶宅」,全部發生在五六十年代,打從捉拿刨錛打劫的白四虎開始,到一九六三年發大水,釘住棺材板沉入河底為止,算是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