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台兄給張祿分析,祟這種詭異的存在無形無質,就算當初它正附着嚴白虎的身呢,咱們倆鑽進幻境去也什麼都沒能見着——說不定那塔圖因上的一陣輕風、幾粒塵埃,其實就是祟的本體——更何況它脫離這真圓和尚已經好幾年了,你還跑進來想找什麼線索,這不扯淡哪嘛。
「其實你找藉口進來,是想再跟我見上一面吧?」
張祿撓撓自己的下巴,略有所思:「可能吧……潛意識的活動,你當然比我要清楚得多了……」
「你表層意識裝模作樣的進來找相關祟的線索,明知道成功幾率比中幾個億彩票大獎還低,卻自欺欺人地勸慰自己說:萬一呢?」靈台兄原本就坐在大殿門檻上,這才站起身來,順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其實吧,你真正的意圖是想再會我一面。你總覺得再跟我多打打交道,必能深刻地理解自我,從而加快修行的速度……」
張祿點點頭:「也許吧……這三年裴玄仁不在,我修行的速度有所減緩,內心深處或許為此而感到有些焦慮……」
「這跟裴玄仁在不在的沒關係,」靈台兄撇嘴笑道,「是你旁騖太多,把精神頭都花在道法神通上了,基礎課目自然學得不夠紮實。在你潛意識裏,是想試試那招歪打靈台蜃景還能不能使,要是能使,隨便找個人來一發,一發又一發,就又能跟我這兒多聊個幾天啦……」
張祿聽了,不禁雙掌一拍,雙眼一亮:「噫,這招兒不錯!」
「不錯你個頭!」靈台兄張嘴就噴他一臉的煙霧,「左慈早跟你說過了,這花招也就臨近突破的時候可以給你個契機而已,三不五時地耍一點兒用也沒有。要不然那師徒倆只要對着噴不就成了?幻境裏修行好幾百年,擱現實也不過一兩天的功夫,他們全都能白日飛升。這不扯呢嘛!」
張祿一聳肩膀,有點兒尷尬地笑笑:「就算沒好處,也沒啥壞處吧。」
靈台兄搖搖頭:「難說有沒有壞處……人的內心世界是非常複雜的,誰知道某人的潛意識裏會有什麼妖蛾子?你現在清醒,不見得永遠清醒,要是你深陷其中出不來的話……」
左慈曾經對張祿說過,身處幻境之中,時間不能夠太長,否則很容易迷失自我——即便是在自己所造成的幻境裏。所以施術者在使出「靈台蜃景」以後,倘若受術者一定時間內無法出來,還必須負起喚醒之責。張祿此前對嚴白虎使用「靈台蜃景」,結果招兒使偏了,把自己也給吸納了進去,好在他仍然保持內心清明,所以隨時可以擺脫幻境。
但這種清醒並非是絕對的。此前莫名其妙地踏足「塔圖因」,場景太過荒誕,所以他才能明確地分辨出真實和虛假之間的區別,想什麼時候脫身而出,就能什麼時候脫身而出——不過那次可能是祟先擺脫了幻境,張祿不是自主離脫的。這回呢,則是因為已經圓寂很久的法鏡和尚出現在了真圓的幻境當中,張祿才能保持靈台清明……
倘若進了一個貌似跟現實世界並沒什麼兩樣,絲毫不見異狀的幻境中去,張祿還能分別真假嗎?他會不會一時迷糊,誤把幻境當作實境,就此陷身其中,再也逃不出來了?
張祿不禁想到了前世看過一部名叫《盜夢空間》的電影,虛虛實實,重重交疊,就連主角在結尾是否真的脫離了夢境,觀眾們都有着不同的解讀,還在網絡上辯個不休——導演也鬼,絕不說明,只拈花微笑而已。要是自己真的隨便找個人就耍這招有偏差的「靈台蜃景」,真說不好哪天就沉陷其中,難以自拔了啊!想到這裏,不禁稍稍打了一個冷戰。
「其實吧,」靈台兄寬慰張祿,「你是在山上呆得久了,想找郄儉還沒能見着,想找法鏡和尚他又已經掛了,所以實在空虛寂寞,這才找我來聊聊天。既來之,則安之,咱們就跟這附近隨便轉轉吧——下不為例啊!」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離開大殿,就在法王寺中漫步。寺里並不僅僅他們兩個人,時常見有和尚匆匆而過,就跟真實世界沒什麼兩樣。可是走着走着,突然遠遠望見一個和尚站在棵大樹下,雙手籠在袖子裏,臉朝着他們二人,貌似正在仔細打量。張祿感覺有點兒奇怪,就問靈台兄:「這不是心模和尚嗎?」
靈台兄點點頭:「是他——怎麼了?」
「我進寺的時候曾經聽人說起過,這心模和尚長年在外遊蕩,還是法鏡留下遺書,特意派人請他來主持法王寺的。寺內幾十名僧侶,在法鏡死前,就沒人見到過他,所以他入寺之後,差點兒就壓不住僧眾,靠的是佛法精深,連講了好幾回法,才把大傢伙兒全都給鎮住,接受了他繼任主持的事實……
「也就是說,法鏡和心模,不應該同時出現在寺里啊。」
靈台兄眨眨眼睛:「那又怎麼了?這終究只是真圓潛意識創造出來的幻境而已,不可能完全跟現實一致嘛。」
張祿擰着眉頭:「我總是覺得怪怪的……」
靈台兄淡然一笑:「那就過去問問他好了。」
於是二人趨向前來,向心模合什為禮。心模趕緊還禮,然後笑着說:「子今來矣。子若不來,吾乃不言,子既來矣,吾可言之。」
張祿問道:「法師有何教誨?」
心模和尚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長長地嘆了口氣,開口就說:「我實在受不了了……本以為這是挺有趣的一件事兒,幹得久了,卻感覺實在無聊啊。看起來我也是個沒有長性,外加過於活潑好動的性子,而且嘴還不嚴!」
張祿嚇了一大跳,趕緊問他:「法師因何言此?吾、汝……我、你……是因為我干涉了這個幻境,所以你才一口大白話吧?」
心模抬手輕撫自己心口:「呼,總算說出來了,說出來就舒服多啦。」也不回答張祿的問題,卻上下打量靈台兄:「這位是……」
靈台兄倒是毫不隱晦:「我是他的潛意識。」
「啊呀,」心模瞪大了雙眼,「你潛意識敢情長這樣啊,瞧上去挺橫嘛——我可真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張祿緊皺着雙眉,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究竟是誰?你,究竟要對我說什麼?」
心模答道:「我要說的是,你根本就不應該進來,這個世界上虛假的事物太多了,你還要再新造一重虛假,把自己給套進去,遲早會攪得自己找不着北。」
「什麼是虛假?」
心模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虛假。」然後又一指靈台兄:「他也是虛假。」最後指張祿:「其實你也是虛假。」
張祿搖搖頭:「我不是和尚,我不懂打機鋒。」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還有無』,」心模先引用了一句老話,然後對張祿說,「就好比你做一場大夢,夢裏一切都是假的,但也有部分是源自真實世界的反映,你很難將兩者區分開來,時間一長,難免深陷夢中,真假不辨……」
張祿沒太注意他後面的話,卻轉過頭去問靈台兄:「這傢伙還讀過《紅樓夢》?!究竟是真圓造的幻境啊,還是我造的幻境啊?」
靈台兄一聳肩膀:「你問我,我問誰去?」
心模咧一咧嘴:「問我啊。法術是你施展的,即便你不窺探這重幻境,也必然會對幻境產生影響,更何況這招還使偏了,你自己都能進來,那你的意識也自然變成了幻境的一部分——你是來找線索的,你找着了嗎?」
「還沒開始找……」
「就算把線索擺在你眼前,你也未必真能發現。你又不是福爾摩斯,也不是古畑任三郎,你只不過一個偵探劇發燒友而已,還燒得不怎麼嚴重。」說到這兒,心模突然詭異地一笑:「徐晃跟你提起過吧,當日是有一個和尚指引他去找到的董氏女,才能跟你大戰一場。然後你第一回遇祟是在這法王寺中,法鏡和尚用一段經文幫你驅了祟。樁樁件件,全是線索,你有聯繫起來研究過嗎?」
張祿大驚問道:「難道說佛門想收拾我……或者也在拉攏我不成嗎?」
心模當場噴了:「施主,這種佛道大戰的橋段太老套了吧,也虧你能聯想得起來——再說了,這會兒哪有什麼道教?」
張祿前世讀過不少道書,研究過道教的源起,知道心模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說對,是因為東漢朝還並沒有組織嚴密、科儀規整,可以算是真正意義上宗教的道教;說不對,是就廣義而論,這年月已經產生了道教的雛形——那就是太平道和五斗米教。
中國的傳統道教共有四個來源,一是古代巫術——以故吳、楚地區最為繁盛,二是神仙方術——以沿海地區尤其是齊地為其大本營,三是黃老學說,四是儒家讖緯。其實這四者也是互相糾纏,密不可分的,比方說神仙方術其實也可以算是一種特殊形態的巫術,而讖緯學說是也從黃老和巫術中來,只披上了一件儒家外衣。再比方說,老子是楚人,他的思想就大有巫風;黃老學說推崇黃、老、列、莊,其實黃帝求長生、老子說無為、列子貴養生、莊子慕逍遙,其哲學思想又不盡然相同。
以上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湊合在一起,就形成了魏晉之際的原始道家,其後又吸納了很多佛教的思想,這才終於形成為真正宗教意義上的道教——等到全真道出世,其信仰體系、哲學思想,基本上可以說是半道半釋了。
所以說這年月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道教,張祿自稱跟着裴玄仁修道,這個「道」是大道之理的意思,不是宗教名稱——其實更準確點兒來說,應該是「修仙」。他既不跟着張角學太平道,又不跟着張魯學五斗米教,算什麼道教徒?那麼既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道教,又哪來什麼佛道相爭,哪來什麼釋門要收拾他或者拉攏他一說呢?
張祿還在沉吟,心模和尚卻搖一搖頭:「算了,時辰未到,你的心智還跟個孩子似的,我說了也白說……」聲音逐漸放低:「他說說了不如不說,我不信說了不如不說,我想先說了再說,可結果還是不如不說……」一邊自言自語地嘀咕,一邊轉過身,緩步繞往樹後。二人趕緊追過去,卻再也找不到心模和尚的蹤影。
張祿和靈台兄面面相覷。張祿問:「他這話啥意思?」靈台兄一挑眉毛:「我是你的潛意識,只知道一點兒你表層意識意識不到的意識,我又不是萬事通……」隨即朝地上啐了一口:「呀呸,我也讓那和尚給帶歪啦,竟然開始說起繞口令來了。」
張祿撓頭:「你是嘴繞了,我整個兒腦子都開始繞了……」靈台兄接話道:「我早說吧,你就不該動不動亂使這門法術,遲早把自己給繞進去。聽我的勸,還是趕緊離開這兒吧,人的潛意識本來就深不可測,這所形式的幻境,能少接觸還是少接觸為妙啊。」
張祿緊皺眉頭,沉吟道:「這幻境裏的心模究竟是誰?是真的心模,還是祟的遺存?要麼是我更深一層的潛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