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敏心中一時惘然,渾然找不准自己應該站的位置何在。
想要公然從王府之中帶走林妹妹,帶她去某寺某庵作個逍遙出世的尼姑,這也不是件小事兒。至少迎春、探春、邢夫人、薛姨媽之流是辦不妥這樣大一件事兒來的。
能夠辦得下來這件事情的人,其實沒幾個,只能把爺們兒拋開不算,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秦可卿、賈元春、妙玉,在娘子軍隊伍裏頭,除此六人之外,更不作第七人想。
一念及此,毓敏雖然一時猜不到自己長大了之後會變成誰,卻也有了個新的計策——可以在妙玉老師面前多多迂迴!相信妙玉是有機會救出林妹妹的。妙玉和她的爸爸,還有她的弟弟,在未來20年裏的地位,無可動搖,穩居這個時代京城四大豪門之中的第二號席位上。
這時候毓敏趁勢對馬夫人提及信佛出家之事,倒也不算多嘴多舌。
這番話原是必須說給對方聽的。
只因紅樓夢裏的李紈身在十二金釵之數,判詞中卻有:「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圖譜中畫着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
這判詞的意思可是很黑暗的結局,又是冰塊化水成空,又是枉做笑談。
這裏頭的意思在[晚韶華]的副歌裏頭說得分明: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鏽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這原本是說李紈老來富貴的一個好意頭兒,可是「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便點透了李紈做事寡毒,不積陰德,只為了「人生不受老來貧」,便遭到曹雪芹無情嘲諷。想來李紈是個葛朗台似的愛財如命,鐵公雞一毛不拔,所以最後雖然得了鳳冠霞帔,又有了賈蘭日後贏來的富貴身家,卻終於落得個缺了德傷了陰騭的無常橫死下場,一輩子有錢沒命花,賈蘭剛剛發達,李紈恰好病死。
所以毓敏雖然是袖手旁觀,全然不打算插手李紈馬素的私人瑣事兒,但是,順口諫諷一句,那也是摸着良心必須說出口來的一句要害話。
倘若啥也不說,未免就要沾上了見死不救的缺德毛病。
倘若連這個臭婆娘也要關愛,毓敏卻也沒那麼好的耐煩心。
於是正好就借着出家和清白乾淨這一樁話題,藉機點醒了她:「修橋鋪路,多行善事,日後來到菩薩的面前,也好有個交待」。
聽與不聽,且隨她便。
毓敏說過這句之後,心裏也就落下一個心安理得來了。這一番含蓄的諷勸,恰好也正合了紅樓夢中[晚韶華]一曲的正義。
馬夫人聽了毓敏口中道出來這樣一段老僧偈語式的勸說詞,粉臉兒一紅,低下頭連連萬福着應諾道:「奴家知道了!再三謝過格格的箴言勸告。」
有意思的是,她在毓敏面前忽然自稱奴家,卻並不自謂賤妾或者其他自謙之語,這倒是件挺好笑的事情。其實她作為曹頫的妻子,言談舉止都應該以曹頫的立場出發才對。而曹頫怎麼說也是十四歲就出任了江寧織造的一代才俊之士,原本是不應該輕易屈尊自辱。
這麼說起來……曹家莫不是在此之前,便已經私自有過了合議?想要讓曹頫或者曹霑以門生的身份,拜在弘晈或者妙玉姊弟的門下?弟子對師長自是可以持之以敬事之禮。若非如此的話,馬夫人自謂奴家,便是失儀,有辱了曹家的斯文體面。
這是瑣屑細節,毓敏這時候無心多作打聽。
眼看着天色已經不早,跟曹家所做的溝通就目前看來,也算是有了個雙方均感滿意的進展,於是便告辭道:「我也該回府吃晚飯去了。今日之事,咱們就算是說定了!劉全夫妻和鸚哥,以後都跟着我。我們合力尋找玉匣的下落,一有線索發現,我便會立即告知你們。」
又道:「至於皇帝面前,我自會替你們盡力掩蓋。只不過,當今皇上智慧超群,銳目似電,諒我這七歲孩童,在皇帝面前也做不到十分周全。所以我暫時不敢許下更多的承諾,一切都等我見過了皇上之後再說吧。總之我會努力,必不致於害了你們一家。這後果究竟會是如何,此時尚不敢早下斷言。」
毓敏這麼一說,恰恰又對準了李老太太的心思。
李老太太原本是有心要指點着毓敏去找出那隻玉匣來的,卻礙於毓敏可能會跟皇帝私下交心,出賣了曹家性命攸關的保命底牌,所以老太太是左右為難。現如今毓敏這麼一說,老太太也覺得在情在理,一切果然都應該留待毓敏見過皇帝之後再議不遲。
在臨別之前,毓敏走近曹霑的面前,拉着他那破損的袖口,回頭衝着老太太和馬夫人笑道:「我扯破了小曹的衣袖,想要賠他兩身新衣裳,又怕你們不肯領受這嗟來之食,此刻正好向老太君討了這一個人情,求老太君發下話來,就讓小曹收下毓敏送的新衣裳,這樣可好?」
老太太也就笑道:「好!有勞格格費心了!霑兒還不謝過?」
曹霑不敢忤逆了祖母,不情不願的道:「那麼便謝過格格的美意了!」
嘴上雖然答應,臉上卻是一臉的不以為然。他還是牴觸權貴的俯就施捨,只肯接受階級相同之人的平等饋贈。只不過不敢違拗了祖母的意思,這才勉勉強強地答應下來。
馬夫人臉上堆的都是笑,柔情款款的道:「霑兒!你這就送格格出去吧!不許再有半點無禮!否則的話,回家來我可要打破了你的小屁屁!」
曹霑默默無語,任由毓敏牽着他的另一隻袖口不放,乖乖地舉步朝屋外走去。鸚哥趕忙把裹着拓片的綢布包包交還在馬夫人的手裏,和劉全兩個一前一後地跟了出去。接着,劉全家的也緊緊地跟了上來。
走到曹家大院的門口,這裏已經有七八個怡府的家僕守候着呢。其餘還有十多個家僕,遠遠地侯在村口。
那一場架早已打完,目測起來是怡府完勝的樣子。這些家僕們身上的衣衫完好,一個個笑容滿面的,都沒有看見一個人被打得鼻青臉腫。
「剛剛跟咱們打架的那些孫子呢?死到哪兒去了?」
毓敏是個做事負責的孩子,她此刻所說的是:「跟咱們打架的」,而不是「跟你們打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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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