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萬萬歲 第十九章
元孟冬坐在朱懷古的位子上，朱懷古趴在地下。
「大仙容小人回稟。」朱懷古舉袖擦了擦頭上的汗，「因為旱情嚴重，鄭城也委實，委實供不起那麼多人用水，有些人便漸漸生了病，為了避免發生時疫，只好暫時遷到此處養病。」
雪光一閃，刀刃幾乎是擦着朱懷古的臉刺入地面，上面鐵鏽與血腥氣混合在一起，愈發讓人肝膽俱裂。
元孟冬似笑非笑道：「朱大人的官話說的倒是漂亮。」
她的聲音冷的能結出冰來，朱懷古臉都駭的白了，他在心中權衡了下高綬和這位「大仙」的可怕程度，終於咬牙道：「不過，以鄭城的蓄水量來說，本來供給日常生活還是不成問題，只是高大人執意要修碧波池，將城中水大半導入他的私邸，又說北邊的百姓鬧事，將他們挨家挨戶抓起來，關到這裏等死。還有些人家裏頭有錢，或者有姐妹妻妾生的好看，也都被高大人尋由頭抓起來，關在此處。」
元孟冬右手支靨，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朱懷古悄悄掀起眼皮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然後迅速的收回目光，逆光之下，少女的衣裙似乎被鍍了層金邊，她身材纖長，容貌端麗，委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典府官心中有些猶疑，如此美色，大抵是個活人罷，之前是否是自己眼花了，所以才沒瞧見對方進來？朱懷古偷覷，少女穿着月白色的長裙，裙擺垂至腳踝，上面以暗紋繡着鳳鳥圖案，裙邊上，還有些棗紅色的點綴。
……等等，棗紅色的點綴？
朱懷古睜大眼睛，以他豐富的業務經驗來說，這些棗紅色的來源，十有八九是濺上去還沒超過一個時辰的血跡。
太可怕了，眼前這姑娘一定是回來討債的厲鬼。
朱懷古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元孟冬依舊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地下的人腦海中已轉過了多少奇怪念頭，她繼續問道：「百姓被關到這裏，然後呢？」
「如果他們家裏付出的代價讓高郡守滿意，就會被放回去，至於那些硬骨頭，就只好想法子弄死，高郡守才好去接收他們家裏的錢財。」說着，朱懷古又戰戰兢兢的補充道，「這些都是高大人，不，高綬的吩咐，小人都是被逼才坐視不理的。」接着道，「至於無財無勢的那些人，高綬將其中三十五歲之下的人挑出來，分批運走，不知送到哪裏，其他的老弱病殘，就，就……」
「就怎樣？」
「高綬強迫小人們，每四十人關在一處，一天只給他們十人份的水糧，如果有人不行了，就，就地燒埋。」朱懷古連頭也不敢抬起，嚅嚅道。
頭上有片刻沉默。
「這裏還有多少活人？」
「一千四百多人。」朱懷古小聲回答，為了避免庶民集中起來造反，這些人都是被分批抓來的。
「煮些粥，先讓這裏的人填飽肚子。」元孟冬沉聲吩咐道。
「可是高綬……」
「不必顧及，高大人管不了這些了。」元孟冬臉上的表情有些可怕，她低下頭，對朱懷古柔聲道，「高綬已死。」
……
十隻白鴿縱入高空，拍着翅膀，自焉州朝高鄴的方向飛去。
四代以前，當年齊國的疆土被虞世安元帥硬生生擴大了一倍以上，虞元帥為了保證信息能及時傳遞，上書給當時的齊王，建議將狼煙，快馬和飛鳥結合起來用於傳遞消息，號為「飛羽快書」。這個舉動雖然耗費巨大，但也遺澤至今，現在，有十封內容相同，被建康長寧兩宮聯合署名的疏奏，正以最快的速度，飛向齊國都城。
「……焉州大旱，亂象叢生，官吏橫徵暴斂，百姓民不聊生，故而特請陛下暫假監察御史之權，以撫黎庶，清吏治，正朝綱……」
元家姐妹收拾完高綬後，郡守府自然也理所當然的被徵用，此刻夜深人靜，服侍的人都已退下，只有朝歌守護在側，高堂燭光印着元纖阿的寒玉般的面容，憑添了幾分嫣紅血色，顯出與白日不一樣的美感來。
薰香的熱氣裊裊升空。
燭光一晃，朝歌輕輕對元纖阿點了點頭，示意對方已經到了。
越輕羅推開門，盈盈走了進來，她此刻已經除去了易容，白皙的臉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圓圓的杏眼，眼裏水波輕漾，眼角向上斜挑，透着貓一樣的靈動。
深緋霜白的兩柄刀掛在女子的身側，越輕羅斂衽一禮，道：「郡主此刻傳喚，是有什麼吩咐草民的麼。」
她的動作恭敬，話說的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只是在吩咐兩字上稍稍加重了語氣，便顯出微妙的嘲諷來。
「姑娘如今還不是齊國人士，長寧縱然猖狂，吩咐二字，又焉能用到姑娘身上？」元纖阿被人冷嘲熱諷慣了，神色紋絲不動，仍舊客客氣氣的笑着，聲音柔和動聽，「長寧久聞越姑娘的名聲，心中很是欽佩，今日見姑娘有難，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怎麼，郡主打算再為我指點一條明路？」越輕羅直視對方雙眼，問，「就像當初指點我逃來齊國一樣？」
她被朝歌封住穴道後便一直安靜的呆在馬車中，苦思當前局勢，越輕羅當初之所以被人追殺的慌不擇路，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對方派來追蹤的人數實力都遠遠超出她的預料，可在逃亡途中，每到無法堅持的情況時，也總會有「高人」適時對自己伸出援手。
越輕羅便這樣既主動又被動的輾轉千里逃來齊國，現在回想起來，世事又怎會當真那般湊巧，最大的可能，便是有人在暗中佈局。
今夜，燭光下，看着齊國長寧郡主風華清艷的眉眼，她心中直覺判定，對方便是那個一直藏在幕後的人。
元纖阿輕笑一聲，悠悠道：「正是如此。姑娘正值大好年華，兼之容貌昳麗，武功高超，這兩把刀再好，終究是外物，若連累你年輕喪命，或是終身役使於昆墟山，都未免太煞風景了些。」
「在郡主娘娘面前，還有哪位女子敢以美貌自居麼？我雖然久在江湖上打混，也不是完全不要臉了。」越輕羅先短促的笑了聲，接着道，「輕羅雖然不想死，但在役使於昆墟山，還是做殿下的走狗之間，恐怕還不會選擇後者。」
「越姑娘對自身處境恐怕還有些誤會。」元纖阿翹起嘴角，曼聲道，「齊國如今奸臣當道，處處危機四伏，姑娘若是不願與我合作，只怕很快便會陷入生死兩難之境。不過你也無需過於憂心，之前本宮能保姑娘不被楚晉捉住，不被陳國攔截，如今自然也同樣能保證你的安危。」
越輕羅眉梢一動，元纖阿話說的斯文，言下之意卻全是威脅——能保證自己「安」，當然也能保證自己「危」。
齊國境內，仰觀天象，俯察地理，處處是她耳目。
郡守府內，又有朝歌在側。
她背上已生出了冷汗，如元長寧所言，自己年華甚好，正值生命最美好的階段，怎麼捨得一死了之？更何況，在朝歌的監視下，自己當真想要自盡，也只會立刻陷入「生死兩難之境」。
元纖阿安然端坐，獵物的掙扎猶豫全數落在她眼中，見火候差不多了，便笑道：「說起來，本宮名聲在外，也不怪越姑娘心中為難。」放輕聲音，「你覺得建康公主如何？」
如何？自然是比你好上一萬倍了。越輕羅心中驚疑不定，忐忑道：「郡主何出此問？」
「我知道姑娘的過去，你為報昔日杏花樓老樓主的恩德，三次救他獨子性命，又為其置下安身立命的產業後，方才拜別。」元纖阿緩緩道，「既然姑娘恩怨分明，若是姐姐出面替你解決昆墟之事，你肯不肯替她效力？」
「郡主是要我替你去建康殿下那裏，為你臥底？」越輕羅給出了自己的合理猜測。
元纖阿眯起明眸，笑中分明揚起肅殺之意：「姑娘多慮了，你若敢首鼠兩端，對不住姐姐，連你帶昔日杏花樓的好姐妹們，有一個是一個，本宮都絕不放過。」接着微微放軟了口氣，「當然，姑娘只要謹守道義，姐姐也可做你的靠山，到時候，還有誰能隨意欺負你不成。」
半是威逼，半是利誘。
越輕羅沉默起來，半晌才緩緩道：「聽郡主所言，輕羅似乎別無選擇。」頓了頓，又道，「將旁人命運輕易玩弄鼓掌之中，殿下好手段。」
「姑娘過獎。」元纖阿不以為忤，笑容甜美。
越輕羅似乎有些失去力氣似的垂着頭，但慢慢的，她又重新挺直了背脊，目光明亮的看着長寧郡主，大聲道：「郡主既然這樣為我考慮，那輕羅也還給殿下一個意見。」
面對當今齊國最顯赫的幾個人之一，她仍然每個字都說的清楚：「當今世上，如我這樣既無權勢，也無背景的草民，多如過江之鯽，在您心中，恐怕無論如何拿捏，也算不上什麼罷。」
元纖阿沒有說話。
越輕羅繼續道：「輕羅昔日曾蒙老樓主教導過一個道理，以武力和權勢強迫旁人替你做事，不過一時奏效，卻絕對換不來的人心歸順。可以使人屈服畏懼的，不能使人敬服。輕羅有幸見到建康殿下，兩位是姐妹同胞，蒙公主如此關懷愛護，郡主卻事事暗中佈局，將堂姐驅使如提線傀儡，就不怕有朝一日，將建康殿下對您的容忍揮霍殆盡麼！」
一室寂靜。
朝歌始終站在元纖阿身側，無聲無息，只要她想，旁人說話時可以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感。
此刻，這個一直保持着毫無存在感的人，向前輕輕邁了半步，沉靜的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越輕羅身上。
越輕羅瞬間渾身僵冷，仿佛被人用冰水從頭淋到腳，她緊咬住牙關，以免牙齒發出不聽話的「格格」聲。
朝歌離她並不近，但對方全身強大的氣機已將自己牢牢鎖住，竟絲毫閃避不得。
玄衣少女的手按向□□。
元纖阿瞥了越輕羅一眼，杏花微雨似的眼波宛然流轉，她抬起一根素白的手指，朝歌見狀，向後退回原來的位置，仍舊笑的溫和。
越輕羅鬆了口氣，驚覺背上衣衫已濕了一片。
「越姑娘的意見，本宮記下了。」元纖阿姿態雍然的坐着，「朝歌，送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