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果的睡眠質量一直都非常好,哪怕有很大的煩心事在上床前還反覆徘徊在腦袋中,但挨到枕頭的時候曉果也能迅速將其全部忘記,只專心和周公會面玩耍。
別看曉果總是高高興興的,他當然也有傷腦筋的時候,曉果記憶中最困難的階段在於他入有機果園前的時期。雖然社工站總是說要爭取給他們人人都能找到工作,但是對這類特殊人群也是要看其相應能力的,特別是像生態園這樣的好地方,要拿到上崗證,還必須經過基本的考試。
曉果那時候可費了不少功夫,盧老師把要問的問題都讓曉果抄在了紙上,那張紙就被曉果仔細地貼身收藏在毛衣的口袋裏,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上課的時候看,吃飯的時候看,連上廁所的時候也在看。曉果認真地把上面每一個字都背了下來,因為老師說不知道園裏的考官會問哪個問題。可是曉果還是常常會忘記,前面才看完記得牢牢地,後面睡一覺起來腦袋就一片空白了。但是這並沒有讓他氣餒,曉果也沒有害怕睡覺,而是選擇第二天早些起來繼續花更大的氣力去背,這樣晚上就可以睡得更香了。雖然最後這些題只被老師問到了一個,但結果也證明,曉果的辦法是十分有用的,他最後還是成功了。
不過這一晚曉果卻連着做了好幾個夢,夢裏出現了許多讓曉果覺得熟悉的人,有男有女,女的那麼溫柔美麗,笑着給自己梳頭,給他穿衣服。男的則高大帥氣,牽着自己的手教他做作業,推着他學騎車。
曉果踩着單車,騎行得像風一樣快,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變得好輕,輕得飛了起來,他張開雙手一邊笑一邊回頭去看身後的人,卻見那一男一女只是站在原地對着自己溫柔地揮手。
曉果開口想喚他們,想掉頭騎回去,對方卻笑着朝他搖頭。他們的模樣明明是清晰的,但是身影卻越來越遠。曉果的心裏着急了起來,可是無論他想什麼辦法,他依然無法阻止自己離開的腳步,忽然腳下的車被什麼磕絆到了,猛地一個顛簸後,曉果失去了平衡!
眼看着他即將從雲端栽落,亦或者摔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時,忽然自一旁探來一雙手臂將大叫的他牢牢地抱進了懷裏。
曉果猛地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周圍沒有車也沒有雲,也沒有什麼男人女人,有的只是近在眼前的羅域。
曉果自以為在夢中的大吼大叫,在羅域聽來卻只是發出一串像小狗一樣的嚶嚀聲,他對上曉果驚慌的眼神,頗為意外的問:「做噩夢了嗎?」這倒是稀奇。
曉果眼睛遲鈍地轉了一圈,繼而搖搖頭。
不是噩夢,雖然在醒來的瞬間曉果已經將夢裏的大半情節都忘記了,但是回憶起來又覺得胸口酸酸甜甜的,就像遇見了很美麗的東西,讓曉果覺得留戀多餘驚慌。
曉果也不回答,只是迷糊地伸手抱住羅域的脖子,一邊笑一邊用臉頰在他的肩窩處蹭着,明顯一副還想睡的樣子。
現下時間的確尚早,三四月的天都不過蒙蒙亮,若換做以往羅域一定會讓曉果在床上賴個夠,但是卻不是今天。
羅域早就起了床,身上已是穿戴齊整,一身黑色的西裝,原本一絲不苟,但是被曉果壓得領帶有些歪斜了。羅域卻沒有在意,就着曉果環着自己的姿勢慢慢直起腰來,連帶着把貼在自己身上的小懶蟲也帶着坐了起來。
羅域拍拍曉果的屁股,道:「起來了好嗎,累得話到車上再睡。」
曉果張開眼,眼睛有些紅,慢慢放開了手,不明所以地看着羅域。
羅域拿過衣裳給他穿。曉果很配合地伸手,還自己幫忙扣扣子。
「起來……上班。」曉果揉着眼睛自言自語道。
羅域說:「沒有,我們今天要去個別的地方。」
梳洗過後曉果下樓吃早餐,因為昨晚喝了酒,周阿姨準備的吃食相對比以前要清淡不少,曉果的胃口倒是一如既往地好,拿着包子就往嘴裏塞,臉上還帶着倦意,索性就閉上眼睛,邊睡邊吃。
羅域悄悄注意着對面的人,謹防他被噎到,一邊探手打開了桌上的報紙。他連翻了幾版才在某塊不起眼的角落裏看到了一些新內容。
外面打擊校園造假、潛|規則的勢頭依舊猛烈,所以有相關消息都會很快更新,報道說,之前案子中某涉事教授昨晚竟然在a市遠郊的西南海岸邊被附近的漁民所發現,好在沒有生命危險。只是醒後神智不清語無倫次,經檢查判斷疑為精神遭受重擊後的應激反應,也就是最近的輿論讓教室不堪重負,故而出現輕生意向,因此墮海。在接到這個消息的同時,記者就去了解了校園案的相關進展,此涉事教授不僅涉嫌之前的問題,近日還被查出有專利造假,偽造論文和實驗結果、並挪用公共實驗基金等罪名,其中部分錯誤的產品實驗報告前幾年已被生產機構採納,會否連帶着對市場、對使用者產生影響,還要看後續的調查結果。而若是一旦查實,必將數罪併罰,該教授也很有可能面臨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甚至終身|監|禁。當然前提是,他的精神狀況沒有問題。
也就是說,這個罪犯要是沒病,就要坐牢,不坐牢,就要進精神病院,又或者兩者並行,先進醫院出來再坐牢。總之,他的後半生將十分精彩。
然而拿着報紙的羅域不過一目十行地掃過後,只當這報道與一旁賣藥酒的廣告差不多的待遇,沒再多看一眼就翻了過去。
此時,方璽拿着電話走近:「羅先生……」
羅域聽着他欲言又止的口氣道:「什麼事?說吧。」
方璽說:「中心醫院剛才打電話來說,一個小時前,他們收治了一個失足摔傷的病人,目前還沒有脫離危險。」
羅域問:「是誰?」
方璽頓了下:「寶凡少爺。」
羅域頭也沒抬,直到把眼前的另一則新聞都看完了才道:「嗯,有的救就救一下吧。」
方璽點點頭。
羅域察覺身邊人沒走:「還有什麼?」
方璽又道:「還有……昨天晚上,范女士去世了。」
羅域這次抬起了頭,不過是為了給曉果拿牛奶,然後還用一旁的手帕接着他險些流到衣服上的奶黃餡。
「燙到沒有?」羅域皺眉問。
曉果嘴巴鼓得滿滿的,明明覺得嘴裏很熱,但還是捨不得吐出來,只嘟着唇漏出一小條縫,企圖把熱氣從嘴裏散出來,卻仍燙得直哈哈。
終於一點點把包子都吞下了肚,成功了的曉果立刻開心地朝羅域吐出了舌頭,證明自己的厲害。
羅域對他笑了笑,然後瞥了眼一旁的周阿姨。周阿姨立時會意地趁着人不注意,將這盤東西撤了下去,心裏也知道這菜下回應該是沒機會再上桌了。
瞧着曉果喝起了牛奶,羅域這回了方璽的話:「是麼,這兩天是不是就要葬禮了?我們也訂一束花送去好了。她生前好像很喜歡紫羅蘭?那就……訂一束菊花吧。」
待曉果吃完早餐,羅域便牽着他的手坐上了外面的車。
不知是起得太早,還是昨天的酒意未散,曉果沒有以往那麼有精神,一上車又歪歪斜斜地靠着羅域迷糊了過去。但羅域知道他一直沒有睡實,眉頭還微微打着褶,眼瞧着快到目的地的了,曉果又忽然睜開了眼。
他沒有像以前那般嘻嘻笑着對羅域問東問西,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仿佛能感知到什麼一般。
沒多時,車子停了下來。
羅域先下了車,然後去拉曉果。天色已經完全亮起,而太陽卻還躲在雲層中,偷偷摸摸地看下來。
曉果今天也穿着黑色的小外套,他站在那裏和羅域一起打量着四周。
這裏的環境十分幽靜,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樹木,遠遠望去,綠得竟有些夢幻。前方是一條寬闊的長道,曉果便隨着羅域慢慢地走着,直到眼前出現了一塊又一塊的石碑。
石碑很是巨大,每一塊都近兩米高,用的是純黑的大理石,這般望去顯得莊嚴而肅穆,甚至十分恢弘。
羅域從方璽手中接過了一束茂盛的白玫瑰,帶着曉果走到正中的那塊跟前停了下來。
靠到近處才發現,碑上密密麻麻用金色的小楷刻了許許多多的字,羅域將玫瑰放在了碑前,然後抓着曉果的手慢慢的覆到了其中一片上。
羅域對曉果道:「你知道這是誰嗎?」
曉果的手底凹凸不平,他輕輕地摸了摸,又用手指順着那字的一撇一捺划過,良久後,曉果竟然緩緩地念道:「阮……逸……韻。」
那麼複雜的三個字,他竟然認識,又或者說,還一直記得。
羅域讚賞地笑了:「這是誰?」
曉果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容有些迷茫,又有些悲傷,半晌才吶吶着叫了一聲。
「媽媽……」
叫完他又對羅域投去疑惑地眼神,似乎不能確認一般。
直到得到羅域肯定的頷首。
「是她,她在這裏。」
阮曉果原來並不跟媽媽姓,而是在父親離世後才改的。阮逸韻這麼做的理由,羅域以前不明白,現在卻慢慢懂了,阮逸韻只是在提醒自己,曉果只有她了,他們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而她那麼熱愛她的事業,在很年輕的時候,阮逸韻就和丈夫兩人雙雙簽下了遺體捐獻同意書,丈夫走得早,政府還未推行這樣的措施,而她儘管離開得充滿遺憾,但是離世後的她卻還是完成了自己的心愿。雖然沒有單獨的墓穴,但她的名字和那麼多同樣有奉獻精神的人一樣,永遠的被銘記在了這裏。
只是,她在這裏等了那麼多年後,才等到了她最重要的人。
也許曉果未必能理解,但是羅域還是將這個過程儘量淺顯地告訴了他。
曉果一直靜靜地聽着,唇角抿得死緊,拳頭也輕輕地扯着褲邊,這是他難過的表現,好幾次羅域都以為他會哭,但是曉果沒有。
曉果只是一點點湊近那塊碑,最後竟然將臉靠了上去,正挨在那個名字處,輕輕地用臉頰蹭了蹭。
羅域聽見他叫了幾聲「媽媽」,然後回頭對着自己露出了高興的笑容。
是的,對曉果來說這不是失去,而是失而復得,他糊裏糊塗地找了那麼多年,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他方向,告訴他結果,羅域卻做到了。
所以,曉果自然覺得很高興,他想,媽媽也會很高興的。
此時躲在雲層里的太陽忽然就劃破了阻礙,傾瀉下一片燦爛的霞光來,映在曉果的笑容上,也映在了羅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