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是個很務實的人,她帶着兩個丫鬟半箱書,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進林家,後來她管家,但從不管家中的錢。想要個什麼值錢一點的物什,也會開口問過了家主,答應了她就要,不高興了她就不再提。她也沒嫁妝,以後能給女兒的,也就是她父親給她的幾本書,與她養的幾盆花。
她能給女兒的,只能是這些不值錢的心愛之物。
好在,女兒是林家的女兒,羊毛可出在羊身上,值錢的總歸會有。
林夫人悠悠的,林大娘也是好笑,「你也不怕累着胖爹了。」
林夫人笑瞥了她一眼,把女兒攬在懷裏,輕撫着她的秀髮,微笑道:「你倒知道心疼了?」
林大娘悶笑不已,笑罷,又笑嘆道:「他老說我是他前世欠的債,我就讓他看看,債主都是怎麼當的。」
林夫人也是好笑,忍不住輕拍了下她的頭,「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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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保明面上是林記米行的一個小管事,管着林家下面的一個小米店已經二十餘年了,但實際上他是林家在悵州城裏最大的耳目,手下管着幾十個小探子頭。
他算來是林家的老人,只比林老爺只小兩歲,本是早年林太老爺從千里之外的荒城悲田院抱來給林老爺當貼身家奴的。
他小時聰穎,跟林老爺感情也好,後來林老爺想辦法幫他脫籍送入了書院,想讓他在仕途上走一走。可惜他年輕氣盛,在書院裏打傷了官家子弟,被判監牢十年,算是毀了林老爺對他的一片苦心。
出牢後,林老爺收了他回來,又給了他一份事情做,林三保才得已還能成家立業。
這些年他為林家出生入死,論及其忠心,林三保是手下人當中林寶善心目中的頭一位。
現在,這頭名人物就坐在林寶善的面前,低着頭輕聲告林老爺寶貝女兒的狀:「且不說她連夜把人送走,昨日又找了忤作尋了相似的屍首替那車把式夫妻倆,老奴納悶的是,她是如何相識的那老忤作?」
老忤作根本不是他們的人,林三保這幾天被大娘子嚇出了一身身的冷汗,當時聽聞大娘子的大膽包天,他連殺了老忤作的念頭都起了。
「還說,老忤作是她的忘年之交,那是一介陰人,尋常人哪敢近身,這交從何而來?老奴先前百思不得其解。」林三保聲音越說越輕,他一個探子老頭目,大半生都活在黑暗中,這口氣也是陰森得很。
林寶善眯起了眼,眯成縫的眼睛比他肥臉上的皺褶還淺,不仔細看,都找不着他眼睛在哪,「她總碰到些奇奇怪怪的事,出個門,打劫的都能遇上。回頭我得找個好日子,請高僧再幫她念念,化解化解。」
反正不是大娘子的錯,是碰到她的人的不對;不是碰到她的人不對,那就是時機不對,得找高僧化解。林三保聽多了,連頭都沒抬接着告:「羅家的人現下都當那羅九是偷了家裏的銀子跑了,還傳他偷了羅夫人房裏價值連城的玉如意觀音跑了,老爺,那羅九偷還是未偷,您當如何?」
「如何?」
「老奴問娘子了,她說只找人偷了點廚娘的碎銀,替羅九假裝掩飾了一翻,那玉如意是在羅夫人房裏的,她想差人偷也偷不着,還道……」
林寶善一聽不對勁,打斷了他,「你等等,容老爺緩緩。」
他拿大巴掌捶了幾下胸口,大喘了幾口氣,道:「說罷,那孽畜說什麼了?」
總算是罵上了,林三保老眼動了動,維持着此前的輕聲接道:「還道如若家裏探子這般有本事,她早令他們把羅家搬空了,把羅家的罪證捅上去讓今上滅了他的,哪容得下羅家壓着咱們林家一頭。」
林老爺拍床,「不肖女啊,我怎麼生了這麼個女兒!她這是覺得她老爹爹我沒本事滅了羅家是不是?」
如若不是太胖,林老爺氣得都快從床上跳起來了。
林三保臉抽了抽,覺得這狀也沒法再告下去了,心灰意冷地閉上了嘴。
林寶善氣得又喘上氣了,「她當羅家是那般好對付的?」
您也知道不好對付啊?陰沉沉的林管事抬起頭,看着林老爺。
林寶善被他看得也頗有幾分訕然,他心裏很清楚女兒這次過於魯莽了,這其中只要稍微有點差池,林家就要受波及,這不是什么小事。
但他林寶善就這麼一個女兒,他平時都捨不得說她兩句,話說重了心裏都愧疚,哪捨得讓別人說她的不好。
「總歸是沒出事,」林寶善順了順氣,跟林三保道,「這年紀有這手段魄力,比我當年要強。」
這倒是,林三保默然。
「那老忤作那,沒問題罷?」
「應是沒問題,那老忤作身患重病,也是快死之人了,活不了幾日。」
「如何相識的?」
「那一位是周半仙的病人。」
周半仙是林家的大夫,但不住在林家。他在城外的半月山下養有藥田,造了房屋,平時都住在藥廬那處,衣食都是林家送去,只有林家傳喚,才會進城給林家人看病。
這幾月林寶善身子極不好,頭兩個月周半仙都在林家住着,但又放不下聞他半仙盛名去藥廬看病的病人,也是來回奔忙。這半月林寶善的身體好了些,他才得已回藥廬住上兩三日,得了林家這邊的傳話再過來。
這段時日,因親自給父拿周半仙親自煎的藥,林大娘往藥廬那邊跑的也多。在周半仙那認識了那麼個人,她不說,林寶善也是沒法知道的。
閨女最近也是只跟他說好玩的事情,壞的一概不說。
林寶善剛剛倒下的那幾天,全身沒知覺,就剩嘴巴能動。女兒天天逗他說話,一天讓僕人給他翻身無數次,給他抬手抬腳,壓着他的手臂讓周半仙把兩寸長的針到肉里,逼他吃藥喝粥,肉也不給一口。這樣養了近三個月,他能說話了,手也能動了,腳也有點知覺了,但本來隨了她娘就瘦的女兒更瘦了。
「此人可靠?」
「可靠,那老忤作只有一獨女,是早年和離他婆娘帶回娘家養大的,那家沒有另嫁,隻身養大了女兒,那家女兒也已是待嫁之齡了,大娘子已讓我們悄悄去送些銀子給那對母女。」為了那母女的往後,這老忤作就是渾身是嘴,想來也會閉緊。
不過依林三保而言,大娘子也總是太心軟了。往往一刀下去的事,她總讓錢來解決,不知道刀比錢、比人要可靠多了。
「這就好,不過這段時間你多費點心,盯着點。」
「老奴知道了。」
「唉,」說至此,林寶善動了動手指,彎了彎,與林三保嘆氣道:「三保啊,我這次從鬼門關走了出來,也不知道能熬多久。就是回來了也不如以前了,我就這一兒一女,你要幫我看着點。」
「您放心,老奴是您的奴,也是娘子公子的奴。」林三保淡道,又道,「您定長命百歲。」
林寶善苦笑了一聲,「不說這個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會說說她的。」
不止是要說說,是一定要讓她聽進心裏去才好。
但林三保也知道如果說林懷桂是老爺的命根子,那林大娘就是老爺的心頭肉。心頭肉豈是那般捨得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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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連綿不斷,那日停了一下,又接連下了好幾天。雨不停,成天不見日頭,林家的姨娘們成天唉聲嘆氣,滿府找林府的大娘子——一找到人,就在當家的林大娘面前嘆氣。
她們人多,能從林大娘面前從早嘆到晚。
沒兩天,張記布莊的新布剛出布坊,就拉了兩大車到林府。
前頭張記的二掌柜跟林府的管家算帳,後院林家的姨娘們歡天喜地地圍着布匹團團轉,一塊分佈。
林家姨娘多,加上近百匹的布,把平時一家人用來一起吃飯的大堂擠得滿滿當當,丫鬟們都不敢進來,生怕腳下帶來的雨水髒了大堂的地,蹭髒了姨娘們的漂亮衣裳。
林家姨娘們身材豐滿的居多,又居多愛穿得花俏,那樣子也是走哪都打眼,身着粉藍色春襖的林大娘坐在她們中間,跟塊背景布似的……
「哎呀,八姐,這個襯你,好瞧得緊。」
「是嗎?我比比。」
說話的七姨娘八姨娘是好姐妹。
「十一妹,這個綠色好,我看襯你……」這時,六姨娘開口了。
「這塊才襯你呢。」林老爺的第十一個妾,芬姨娘立馬把手上扯的,極不襯六姨娘的薑黃色綢布往六姨娘身上扔。
這倆是冤家,開口必吵。
「才襯你,你看你這般丑……」
「你眼瘸了吧,襯的是你!」
「你才瘸了!」
「你瘸,你丑,你老妖婆!」
「你才老,你才老!」年紀不小了的六姨娘被戳中痛點,快瘋了。
兩姨娘這才掐了兩句就扔下手中的布,往對方身上撲了過去,抓住對方的耳朵頭髮,很快撕打了起來。
背景布一看,頭都疼了,朝門口站着的丫鬟喊,「叫夫人,叫夫人!」
不給她們找樂子,她們就天天攔她,跟她這小孩唉聲嘆氣,活像他們林府是人間地獄似的;給她們找樂子,這還沒一盞茶功夫呢就打上了,背景布覺得這家她是沒法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