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雋的問題看似難解決,因為一個不慎,平七小姐就得失去未婚夫,屆時萬一李家堅持要讓她過門,她就只能守一輩子的活寡了,那樣的未來於一個還沒及笄的小姑娘來說,無疑太殘忍了些。
便李慎這次能凱旋歸來,以後也定會時不時的上戰場,於他的妻兒來說,無盡的等待與擔心,同樣將是巨大的煎熬,換了任何一對疼愛女兒的父母,只怕都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不過好就好在,平家如今平西侯仍在,在家說話仍是一言九鼎,三叔也是個深明大義識大體的,只要他們兩個同意了,三嬸嬸縱反對也是無用了,當然,最好還是讓七妹妹先見一見李慎,讓她自己心甘情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平雋雖自來不委屈自己的,也不至於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倒是宇文修,最大的障礙是來自情感方面的,來自他對簡潯的愛重和他愛屋及烏對簡家上下的重視,簡澤年紀又小,才十四歲,雖自小蒙老崇安侯親自教導,文韜武略都是盛京勛貴子弟里數得着的,到底沒真正上過戰場,沒親生體驗過戰爭的殘酷,萬一刀劍無眼……就算屆時簡潯與簡君安平氏能原諒宇文修,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可軍情緊急,這個問題根本不容宇文修拖延迴避,只得在宮門外與平雋分了手,也坐上了回家的馬車。
彼時簡潯正讓瑞雨和瓊雪扶了,在院子裏慢慢的繞圈走動,太醫說了,得儘可能多的走動,將來生產時才更容易,難得今兒個天氣好,她便將走動的地方,從屋子裏給換到了屋子外。
「呼——,這才正月的天兒呢,我竟然走出了滿頭的汗來,是今年的天氣比往年暖和些,還是孕婦果然比尋常人更怕熱?」簡潯喘着氣,與一旁的何媽媽和月姨道。
何媽媽是生養過的,聞言笑道:「孕婦的確要比尋常人更不耐熱些,等明兒少夫人生產了後,汗更多呢,至少也得調養一年半載的,才能恢復如初,好在少夫人坐月子是在三月里,天氣不冷不熱的,倒是正合適。」
月姨笑着接道:「可見小少爺會挑日子,不過今年也的確比往年暖和些,往年的這時候,一般都在下雪呢,到處都堆得厚厚的,今年卻是幾乎堆不起來,害蟲們這會兒不定多高興呢。」
本是一句玩笑話,簡潯卻笑不出來了。
「瑞雪兆豐年」,不僅僅是因為雪水化了,能滋養土地,讓糧食豐收,也因為雪厚了能凍死各種害蟲,讓莊稼不至於受它們的害,可如今,正該是一年裏最冷,雪也最大的時候,卻連她都感覺到天氣比往年暖和了些,只盼老天爺開恩,趕在春天真正來臨之前,再來幾場大雪罷,雖然會讓百姓們受凍一段時間,但總比糧食欠收來得強,也算是兩害相較取其輕了。
簡潯正沉思着,忽然聽得瑞雨驚喜的叫道:「少夫人,大爺回來了,您快看!」
她忙回過神來,循着瑞雨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身親王服制,正漸行漸近的人可不是宇文修嗎?說來他都七八日沒回來過了,如今總算回來了,莫不是這段時間的忙碌,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了?
宇文修遠遠的也一眼看到了簡潯,不由加快了腳步,很快就進了院子,何媽媽月姨和瑞雨瓊雪忙齊齊屈膝福了下去:「大爺。」
「都起來罷。」宇文修點點頭,徑自上前拉了簡潯的手,笑道:「手倒是挺暖和的,是不是走了好一會兒了?雖說的確該多走動,也別勞累太過才是。」
簡潯笑道:「還好,我並不覺得累,進屋罷。」反握了他的手,拉着他進了屋去。
瑞雨瓊雪忙跟了進去服侍,何媽媽和月姨則安排晚膳去了。
一時宇文修換過了衣裳從淨房出來,簡潯忙親自遞了一杯熱茶給他,道:「師兄今兒怎麼回來了,不是說大軍開撥前,只怕都沒空回來嗎,難道是大軍開撥的時間已經定了?」
宇文修吃了一口茶,搖頭道:「還沒最終定下來,我今兒回來,卻是有一件事與你商量。」
頓了頓,想着終歸要說的,遂不再猶豫了,「李慎倒是很感激也很珍惜這次機會,李如海卻提了兩個條件,第一,要讓李慎娶一位平家這一輩的嫡枝嫡小姐,第二,要讓京中一些年輕的勛貴子弟,此番隨李慎出征歷練,……他旁的人都沒指名道姓,惟獨澤弟,他指名道姓要讓他隨李慎出征,所以……」
話沒說完,見簡潯已是變了顏色,後面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簡家自來人丁單薄,別說嫡枝了,連旁支都沒多少人,其情狀倒是跟昔年成宗爺的顧皇后娘家一樣,任當初的兩代顯陽侯多文韜武略手段過人,一旦沒了能支應門庭的子孫後代,也只能很快泯然於眾,直至徹底被人遺忘。
若簡澤此番有個什麼好歹,崇安侯府便只剩簡沂一根獨苗,何況簡沂的資質只是中上,遠遠夠不上驚才絕艷,崇安侯府的未來自然危矣。
宇文修想着,越發覺得對不住簡潯,政治跟打仗不一樣,幾乎從來都是妥協的產物,他可以自己妥協,卻不該讓身邊的人,也跟着自己妥協才是。
他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唇正要說話,不想簡潯已先開口道:「李如海既提了條件,可見還是很想做他的大同總兵,至少暫時沒有二心的,那即便是為了李慎,他都會全力支持此番的討逆大業,他在大同經營這麼多年,自有不為人知的底牌,有他的全力支持和沒有,差別無疑很很大。說來當年師兄剛去薊州時,才十三歲,澤兒如今總比你那時候大些罷,何況還有師兄的威名罩着他,主帥也會加倍的器重他保護他,如何師兄去得,他就去不得了?這事兒我明兒親自回府與爹爹和母親說去,他們應當不至不同意。」
她這般深明大義,倒讓宇文修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片刻方沉聲道:「我會讓四平帶了我的一隊親衛,混在軍中暗地裏保護澤弟,一定會讓他平安歸來的。」
到了這個地步,已不是他想不讓身邊的人妥協,不想讓簡澤不去,就能不去的了,一樣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別人都能上戰場,惟獨他的小舅子尊貴些,上不得戰場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的保護好簡澤,讓他能平安歸來了。
簡潯沒有應他的話,心裏仍沉甸甸的極不好受,戰爭可真是殘酷,即便再親的人,即便心裏再擔心再捨不得,也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親人,踏上那條可能再回不來的路。
良久,她才握了宇文修的手,低聲道:「師兄,將來……我們儘量讓這片土地,沒有戰爭與殺戮,沒有別離與苦難,好不好?」
「嗯!」宇文修重重點頭,這也正是他所期盼和一直為之努力奮鬥的最終目標。
翌日,簡潯用過早膳後,便坐車回了崇安侯府去。
簡君安與平氏不防她會一大早的回來,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一接到信兒便雙雙迎到了垂花門外,整好就趕上簡潯由瑞雨和瓊雪扶了,小心翼翼的下車。
簡君安忙上前道:「你這丫頭,都這麼大的肚子了,再着急的事,也不該親自回來,就不能打發個人回來說一聲,或是讓人請了我和你母親去王府見你嗎?」
女兒的肚子大得實在有些嚇人,讓他不由自主就會想到亡妻當年也是這麼大的肚子,然後就……簡君安實在做不到不擔心,也不害怕,偏這擔心與害怕還不能說出來,只能憋在心裏,自己嚇自己。
平氏忙也上前幾步,親自扶了簡潯,嗔道:「可不是嗎,有什麼事你打發個人回來請了你父親和我過去便是,如今姑爺忙成那樣,我們旁的忙幫不上,難道跑跑腿也不成了?」
簡潯就苦笑了一下,道:「這事兒我必須親自回來與爹爹和母親說,母親才說你們什麼忙都幫不上,如今卻是你們能幫上忙的時候了,我們且屋裏去說罷。」
簡君安與平氏對視一眼,他們能幫上忙的時候到了?也不知是什麼忙,說來修哥兒如今雖看似權傾朝野,卻委實不容易,若他們能替他分點憂解點勞,當然再好不過了。
一家人進了廳里,各自落座,丫頭上了茶來後,簡潯便開門見上把事情說了一遍,末了道:「我想着這於澤弟來說,雖有危險,卻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固然他靠着師兄和祖蔭,這輩子可以平安富足到老,但他和沂弟的兒子孫子們呢?明明有堂堂正正,憑自己真本事讓人尊敬景仰的機會,又何必要放棄呢?師兄也向我保證了,會派人暗中保護澤弟,一定會讓他平安回來的,所以,到底要不要讓他去,爹爹與母親給我一句準話兒罷。」
簡君安與平氏早已呆住了,他們的兒子才那么小,就要上戰場去,九死一生的搏命了?
誰都知道戰場上刀劍無眼,才不會管你有多尊貴,家中的父母親人又如何盼着你回來,甚至明里暗裏會有多少人護着你,真到了危急關頭,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簡潯見父母的臉都是瞬間蒼白如紙,平氏更是發起抖來,心裏很是不好受,只得又道:「不瞞爹爹和母親,我私心裏當然是希望澤弟去的,一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別人都去得,他自然也去得,尤其他還是我們簡家的長子,未來當家做主,支應門庭的人,這是我作為他的姐姐和簡家女兒的立場;二來,師兄實在很需要他這去這一趟,這千瘡百孔的朝廷和受盡苦難的百姓們也等不得了,這卻是我作為師兄的妻子和攝政王妃的立場。若爹爹與母親要怪,就怪我罷,千萬別怪師兄,他也是不得已。」
後面的話沒再說出口,若簡澤此番平安歸來了,當然皆大歡喜,反之,她也只能任父母處置,甚至,一命換一命了!
簡君安聽罷女兒的話,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開了口:「潯兒,你說得對,別人都去得,澤兒自然也去得,不為旁的,只為他是簡琛的孫子,他就必須去,不然你祖父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會為自己教出了一個懦夫來,而不能瞑目。你也別自責了,修哥兒更不該自責,難道就因為修哥兒做了攝政王,你弟弟就變尊貴了不成?他想尊貴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去掙,踩在自己姐夫的肩膀上,變得尊貴算什麼本事!」
說完怕平氏仍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甚至心裏會惱上女兒女婿,忙又與平氏道:「修哥兒當年就是十三歲上的戰場,全是憑着自己的真本事,憑着身上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傷口,才有了今日的,澤兒也同樣是父親一力教導出來的,修哥兒能做的事,他自然也能做,若不是修哥兒,他還未必這麼快就能有這麼好的揚名立萬的機會。何況潯兒說得對,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們兄弟總不能靠祖蔭過一輩子,至少也得有養活自己和父母妻兒的本事才是,我相信自己兒子的本事,希望你這個做母親的也能相信他,支持他。」
說到最後,眼裏不自覺帶出了幾分祈求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雖擔心與不舍兒子,卻也不願意讓女兒女婿難做,女兒就不必說了,自來最疼愛也覺得最虧欠的骨肉,女婿說是女婿,卻與親生兒子也沒差別了,只盼妻子能與他一樣想罷。
平氏接收到簡君安的目光,苦笑了一下,才向簡潯道:「潯兒,此番西山大營可在討逆大軍的原定隊伍中?」
見簡潯點頭,繼續道:「也就是說,就算那李總兵不開這個口,澤兒也有很大的可能隨大軍出征是不是?區別只是,李總兵不開口,姑爺還能假公濟私一下,利用職權將澤兒留下,李總兵開了口,姑爺就是有這個心,也無能為力了,所以,我有什麼可怪潯兒,又有什麼可怪姑爺的,我就算要怪,也該怪逆賊,該怪這風雨飄搖,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才是。」
可是,她首先是一個母親,一個只想自己的親生骨肉哪怕平淡平凡,卻能平安一輩子的母親,什麼建功立業,什麼揚名立萬,乃至母憑子貴,封妻蔭子,她通通不在乎啊……平氏眼裏到底再忍不住有了淚。
看得簡潯大是不忍,也大是愧疚,握了她的手,輕輕道:「母親,對不起,師兄是真不得已,如果是他親自掛帥,他不會讓澤弟去以身犯險的,可盛京離不開他,他只能……」
話沒說完,平氏已拭了淚,道:「你這是什麼話,手心是肉,手背難道就不是肉嗎?我心疼你弟弟,自然也心疼你和修哥兒,我得慶幸,這麼多年來,除了當初修哥兒去薊州那一次,我還從沒嘗過這樣的感覺,不像其他以武傳家的人家,只怕我光替你父親擔心,已經擔心得麻木了。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大軍開撥之前,能讓澤兒回來一趟嗎,我有些話,想與他說,還得替他準備一些行禮才是。」
簡潯忙點頭道:「這個當然沒問題,便母親不開口,師兄也會儘快安排澤弟回來一趟的,到時候我們一家人,都好生敬他一杯壯行酒,祝他馬到功成,凱旋歸來!」
如今就看平雋那邊的進展了,希望平家三老爺與三太太也能如她的父母一般深明大義罷。
平雋那邊進展得卻一點也不比宇文修和簡潯這邊順利,哪怕簡澤是直面危險,平七小姐再怎麼樣,也不至於沒了性命,再怎麼樣,衣食無憂還是不用擔心的。
可於平三太太來說,依然如剜她的心一般,讓她痛不欲生難以接受,當着平西侯的面兒,就罵起平雋來:「首輔大人那麼大的本事,那樣的威風,那樣的心高氣傲,那樣的親人尊長通不放在眼裏的,竟也墮落到要讓自己的堂妹賠上終身幸福,去為自己搭橋鋪路了?你倒是打得好算盤,反正不是你的親妹子,是好是歹,是死是活你都不心疼,可女兒是我生的養的,你一個隔房的堂哥可以不心疼,老太爺孫子孫女兒眾多可以不心疼,反正他老人家有你這個得意孫子就夠了,我們老爺也可以不心疼,不過一個女兒罷了,泛得着他又是頂撞老父又是得罪權傾朝野的侄兒嗎?可你們不心疼,我卻做不到不心疼!」
半點也不復素日的溫婉與寡言,若非平七小姐眼看情況不妙,母親分明氣昏了頭了,若是再任她說下去,還不定她會說出什麼難以挽回的話來,忙忙捂住她的嘴,將她拉到了一邊兒去低聲勸慰,她連『和離』這樣的話都會喊出來了。
不用說,弄得平西侯、平大老爺和平三老爺都是滿臉的尷尬與難堪,平三老爺還有幾分氣憤,幾步走到妻女面前,壓低了聲音罵平三太太道:「你知道你方才都說了什麼嗎,說我和雋哥兒也就罷了,連父親你也敢當面指摘,你瘋了不成?我告訴你,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你立刻帶了七丫頭回去,再敢多說一個字,休怪我不念多年的夫妻情分!」
倒不是平三老爺不疼愛女兒,而是真覺着李慎的條件夠好了,堂堂正二品封疆大吏的獨子,自己還年少有為,若此番能一戰成名,前途更是可不限量,若不是因着平雋的關係,李家指明要他們家嫡枝的嫡小姐,這門親事且還輪不到他們家呢,還不知足,還要出言不遜,這是打算狂到天上去是不是?
平三太太其實也不是不知道這門親事,單于他們三房來說,就算利弊各佔一半,那也是他們家高攀了,可再高攀又如何,那也得女兒有那個福氣消受啊,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那李公子就回不來了呢?到時候女兒該上哪兒哭去?
何況她因着金斐的事,至今還惱着平雋,過不了心裏那個坎兒,哪肯讓他擺佈自己女兒的終身,可能變相受他的恩惠?總之這事兒她死也不會同意!
因紅着眼圈啞聲道:「老爺要如何不念夫妻情分,休了我麼?我早知道我不受你待見了,從我娘家倒了那一日開始,我就知道了,好啊,你要休就休啊,反正我在這個家也早沒有任何體面尊嚴可言,早待不下去了,只是一點,七丫頭我要帶走,我死也不會將她留下,任你們宰割的!」
說得平三老爺越發的惱怒與難堪,他幾時說過要休妻了,就知道胡攪蠻纏,還說什麼是因為她娘家倒了,他是那樣的人嗎,他們平家做得出那樣的事來嗎?惟有繼續低喝道:「你還要瘋到什麼時候,還不快給我回去,七丫頭,你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扶了你娘回去!」
平西侯與平大老爺的臉色也是越發的難看,這叫什麼事兒,女人家果然就是頭髮長見識短!
倒是平雋,難得沒有動怒,不過也沒有直接與平三太太對話,而是與平七小姐道:「七妹妹,因為知道我們家的女兒,雖不敢說個個兒都如何的驚才絕艷,卻也都是打小兒跟男兒一起習字念書,讀書明理的,所以我才特意請祖父允准,讓你也出席這樣的場合。如今三嬸情緒明顯有些不穩,那我有些話就直接與你說罷,李慎其人,我在大同時與他相交莫逆,人品才德我都是可以下保的,不然我不會同意這樣的事,李家再是封疆大吏又如何,我也犯不着怕他們!我意動此事的前提,是他這個人值得,然後才是其他,你明白嗎?」
見平七小姐微紅着臉若有所思,又道:「這樣罷,我儘快安排你見他一面,等你見過他本人以後,你應當就不會覺得我是在害你了,便是將來,萬一……我也絕不會坐視你受委屈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