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一路混混沌沌的回到了扶餘山,他有一種錯覺,那雙明亮憂傷的眼睛就這樣離他遠去了,那種淡淡的丁香香味他將不會再聞到。這種愁緒讓平安完全打不起精神來,即使他識海里的精神依舊強大,可卻還是陷入了一種愁楚里。
算起來平安不過二十歲的年紀,在過去的二十年裏,他從來沒有對那個女子心動過。當他還是一個家奴的時候,平安不敢去想,家奴的孩子也是家奴平安從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得到什麼。或許年紀到了,大少爺會看在情分上給他說一個同樣年紀不小的丫鬟。
到了脫了籍平安也曾想過自己功成名就,娶一個還算有家教的女子,或者是大商人家的小姐。至於名門淑女,平安不敢想,一個奴籍出身的人,除非爬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要不然不會有望族會看的上他。
直到去年的冬天在武林城金牛湖畔,平安逢了那抹梨花白,才徹底的陷入了那一汪秋水般的愁緒里。只不過那時對於仙道的追求讓他義無反顧的踏上了求道的路,也許有衝動但這時的平安並不後悔。他鮮少會對自己做出的決定感到後悔,何況,平安心底或許也覺得,這樣的結果是他早就預料過的。
畢竟是家奴出身,平安心裏的最深處也隱隱有着一絲自卑,孫小小,這樣的女子不是他應該配得上的,他未必沒有這樣想過。
「現在或許也不錯,如果她是不存在的,就當是一場幻夢吧!」遠遠的看見扶餘山那一道深入雲中的淡金符籙鏈條,平安苦澀的笑了笑,突然仰天一聲長嘯,聲動四野驚起鳥獸無數。
扶餘山上,樂弦子一臉茫然的抬起頭,嘴上是一圈的油跡,嘴角帶着些黑灰,對着身前正在死命啃着一根動物腿的樂書子道:
「師兄,這不是道和子師弟的聲音嗎?這嗓門真夠大的,他咋了?是不是師兄你辦事又出岔子了?」
樂書子頭也沒抬,隨手把手裏啃光了的腿骨扔到了樂弦子的頭上,嘴裏一邊噴着肉沫一邊不清不楚的道:
「屁話,柳小子我從小帶大的出不了岔子,說不定道和子錢掉了呢!」
「錢?」樂弦子撓了撓頭,傻笑了下道:
「師弟真傻,錢有什麼好的,有不是琴掉了,看他叫的這麼慘都跟大前年北山那隻白虎死了媳婦似得了。」
「你才傻呢!」樂書子不屑的撇了撇嘴,眼裏露出一絲悲涼的懷念。樂書子對着又埋頭吃東西的樂弦子抬了抬手裏的一塊骨頭,又放了下來。看着樂弦子的眼神居然露出了羨慕與寵溺。
平安在西峰落下,正看見樂弦子與樂書子圍着火堆在吃着什麼。見了平安過來,兩人也不起身,等平安一臉平靜的在他們身邊坐下,樂書子才給他遞了一大塊肉,開口道:
「好好嘗嘗,昨天回來路上逮的牧虎羊,這幾年山裏的牧虎羊可是越來越少了。都讓大師兄禍害光了!這可是上好的美味!」
平安愣了愣想起自己進山時看見的那一場怪異的景象,張口咬了口肉,一股難以言喻的奇香與鮮美在舌頭上爆開,平安眼睛一亮,幾口解決了手裏的肉,嘆息了一聲有些黯然的道:
「師兄,有酒嗎?」
樂書子嘆了口氣,道:
「沒,喝了也沒用,真的。我試過。」
「對啊,師兄是康成,前古第一風流名士康成怎麼會沒有過這種經歷。」平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反正他扯了嘴角了,「師兄,我怎麼辦?」
「涼拌,過幾年就淡了的,什麼時候想起來就找個師弟揍一頓。」樂書子沉默了一瞬,開口說了一句,樂弦子疑神疑鬼的看了他一眼,見他沒什麼動作又低頭啃肉。
「這樣啊?」平安平平淡淡的說了一句,接着道:
「原來就這麼簡單?」
樂書子突然哈哈大笑道:
「一點都不簡單啊!哈哈哈,大師兄活了幾萬年了,還不是忘不了那隻小狐狸!枯石師叔是忘了,忘得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了。我師傅也忘了,轉了幾世變得都不像他了,多寶師伯呢?根本就沒經歷過,先天之靈!狗屁的先天之靈,石頭一塊!」
樂書子伸手對着天上一抓,一片白雲飄飄蕩蕩的落了下來,在他身前平平的攤開。樂書子手裏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隻禿毛筆,飛快的在雲上揮動。一個一身甲冑的英氣女子現在了白雲上身邊的一批駿馬正是那前古流傳的《康成九龍駒冊》第一匹,女子眉目間帶着淡淡的殺意,偏偏讓人覺得這幅畫裏滿滿的都是酸澀和溫柔。
平安看着這畫,心裏一絲絲的苦澀流過,只覺得自己眼前又出現了那雙眼睛,正漸漸離他遠去。不知何時,他居然發現自己想不起了孫小小的容貌,而那幅雲上的畫也隨着雲一起散去了。
「師兄比寧采老伯還強啊!」平安嘆息了一聲。
樂書子依舊坐在火堆前,和平時沒什麼不同,聽了平安的話,才開口道:
「我只會畫她一個人,其他人,我畫不出。寧采的《東壁浮世百相繪》我見過,我畫不出。」樂書子語氣淡然,似乎完全沒有了之前的疏狂。
平安搖了搖頭,心裏不知是為何多了一絲灑脫,只是依舊提不起精神來,想起柳成的事情進行的順利,還是開口感謝了樂書子一番,有接着問道:
「師兄,我老師在不在山裏?」
樂書子沒答話,倒是樂弦子一下子跳了起來,連連點頭道:
「在的,在的,老師帶着二師兄出門了,現在山裏是枯石師叔說了算。」
「樂言子師兄出門了?」平安有些驚訝,眯着眼睛問道:
「師兄你不是說樂言子師兄已經好多年沒出過山了嗎?這次是什麼事情啊?」
樂弦子茫然的搖了搖頭:「不知道。」
「之前我們在樂言子師兄那被逼着幹了不少活,看來是有什麼大物件要準備。」樂書子插了一句。
平安皺了皺眉頭,又舒緩開了,道:
「罷了,那我先去老師那交了差事,兩位師兄且歇着。」樂活子不在山裏,樂弦子和樂書子沒了主心骨,只能一天天的無所事事,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平安這邊待着。要是樂活子在的話,這些傢伙常常是三天兩頭不見人的。不是在偷人靈獸敲人悶棍,就是在準備偷人靈獸敲人悶棍的路上。
平安其實覺得,大師兄這次被抓也是好事情,最近三教大事吸引了修士們太多的注意力,警惕性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要是這個時候不把樂活子逮起來,他所能造成的破壞就實在太大了。平安騎着白蹄落在主峰殿外,翻身下坐騎後拍了拍臉,振作了精神,抬頭挺胸的進了大殿。
枯石真人正看着一卷金色的圖卷,不時在上面點點劃劃,見了平安進來也不收起。平安上前行了個禮,道:
「老師,第三塊信符也送出去了。不知道下一塊送往哪裏?」
枯石真人頭也沒抬的扔給平安又一塊玉符,道:
「你得抓緊出發,太虛那個傢伙玩陰的,平心子也送出去三塊信符了,要不然樂書子不會下山給你幫忙的。下一個人是燕京欽天監的五官靈台郎石甘奇,天衍宗的記名弟子。平心子已經出發了,他要找的是你大師兄的記名弟子,我讓樂弦子去說過這事情,那個小子和樂活子一路貨色沒這麼容易被收服。石甘奇是杜康的人,接下來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平安心裏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驚訝,他早知道自己這邊會安排容易送出的人,太虛真人那邊自然也有類似的手段。說到底真正決勝負怕是還得看五行宗的那最後一個人。心裏雖然有了準備,可平安還是得全力以赴,這次事務對他而言是唯一的機會,卻是和平心子那樣還能練氣的人不同。平安這時候卻是顧不上那些悲春傷秋的小兒女心思了,連忙對着枯石真人拱了拱手道:
「那弟子這就馬上出發!欽天監嗎?弟子可是久仰大名了!」平安嘴角扯了個冷笑,去年去北疆那一路他可是被欽天監的傢伙坑的不輕啊!
枯石真人揮了揮手,平安出了大殿,直接翻身上了白蹄向着北方而去。
欽天監衙門就在燕京城外方山圓頂之上,這欽天監掌觀察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曆法。下有欽天監又分天文科、漏刻科、監地科、歷科四科。這五官靈台郎是從七品官,主責是觀測天象變化,算起來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在京師這樣的地方更是不起眼。
只不過大坤開國時就有祖制,欽天監本監之官不得改遷他官,子孫世業,非特旨不得升調、致仕。如有缺員,由本監逐級遞補。算是獨立於朝堂之外,不屬六部所轄只聽帝王之命的特殊官署。說起了,這欽天監倒真有幾分大隱於朝的意思,稱得上是官場上的隱世之地了。
「沒想到居然要找的是欽天監的人,這幫子看星星的傢伙里居然有天衍宗的記名弟子?天衍?欽天?倒是很配啊!嘿,老太師也是天衍宗的人吧?難怪這欽天監官沒多大,架子倒是擺的十足啊!」平安心裏琢磨着欽天監的來歷,心裏想着把老太師和杜康的名頭搬出來會不會有什麼幫助。而白蹄仿佛知道平安有急事一般,腳下的速度更快了幾分,身後居然拉出了一道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