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男人,有着俊朗年輕的臉,白皙到不健康的膚色,可是眉眼間的滄桑,卻又只能是時間才能堆積出來的。
明明是初春,他卻只穿着一件白色亞麻上衣,手腕套着一圈檀木的佛珠,劉海垂下的陰影浸着些許陰鬱。
十年沒見,時光沒有在這個男人臉上留下任何印記。
木魚站在水裏愣了一會兒,看着那條活魚再次死成木頭,心不甘情不願的從水裏出來:「如果你早一天回來,不就沒我什麼事了麼?」
「所以——」司度失笑,「這是我的錯麼?」
他像笑起來的樣子,像是壓在書桌底的那張照片一樣,冷不丁的,就會讓她恍惚一下。
木魚張了張口,到底沒有反駁,她半垂着眼眸,將眼底的情緒收了起來。
跺了跺腳,帆布鞋裏積着一泡水,她乾脆坐在了岸邊,將鞋帶解開,把鞋子翻過來,搖了搖,有水嘩啦啦的倒出。
司度坐在她旁邊,掏出一方手帕遞給木魚:「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想見我了。」
雖說她這十年的確沒有找過他,可是同樣的,這十年來,他也沒有找過她。
到底是司度不想見她,還是她不想見司度,這個問題她已經不想再糾結了。
木魚接過手帕,觸手就知道是上好的蠶絲用品,用這個擦腳,簡直暴斂天物。她將手帕團成一團,直接塞進了口袋中,光明正大私吞了。
「我見過春秋了。」木魚將濕鞋子穿上。
司度安靜的等她下半句——
「他們說,另外半截墨玉尺出現了。」
木魚說完,也不管司度眼底的掀起驚濤駭浪,她抓着脖子上的紅線,拽出藏在衣領下的掛墜——
那是一條由血玉雕成的魚,栩栩如生,它半曲着身體,團成糾結半圓形,圍着一個鏤空的「量」字。
這是「量」的掌印,代表着,十年空缺的「量」終於上任了。
也代表着,沉寂了十年的「度量」,終於要回歸了。
***
「花送給陳東,他會好好打理的。」
木魚左手在白紙上寫了「盆栽」兩個字,在後面畫了個箭頭符號,加上陳東的名字。
她左手寫的字不算好看,但還算工整。
「連冰箱和食材一起,送給飯店的老闆娘。」
冰箱+食材→飯店老闆娘。
……
「這架子書,留給學校的孩子。」司度抱着箱子放在院子裏,回身又走了幾步,「還是算了,小學孩子看這些還是太晦澀了,以後還是留給司禮吧。」
木魚在紙上劃了劃,鋼筆有些老舊,這一筆還沒劃到頭,就斷水了。
她拿着鋼筆在身側甩了甩,視線在紙張上常常的目錄上掃了一眼,歪過頭問:「你把東西都搬空了,這是不打算回來了麼?」
司度將書架上的書一本本放進箱子裏:「你師父沒跟你說過嗎?」
「他死的時候,我還小。」木魚半低着頭,劃完最後一筆,「大概,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說。」
「我們這樣的人,避世隱居,是同伴死後才會做的事。」司度捏着書背的手緊了緊,語氣卻沒有什麼變化,「這個地方,以後沒有再回來的必要了。」
無論以後會不會發生什麼,他只會死在木魚的前面。
木魚聽出了潛台詞,手一傾斜,半張紙劃拉破了。
木魚手忙腳亂,側身從一旁找出另外一張白紙,開始重寫謄寫。
司度的家,跟他人一樣,簡簡單單,沒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東西。
可畢竟是住了十年的地方,把各類東西分門別類,送人的,保存的,帶走的,寄放的……裝箱塑封,瑣碎而繁雜。
木魚這種半殘疾人員,在一旁基本上就記記東西,打打下手,搬一些小東西,貼貼標籤什麼的。
兩人一直從下午忙到月近中天。
「木魚,你看看這箱東西你能不能用得着,有用的話,明天就帶走……」司度將箱子放在客廳,一轉頭,就看見某人已經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他抬頭看牆上的掛鍾,顯示時刻為夜裏十一點。
時候的確不早了。
他走回房間,拿出一床棉被出來,蓋在了木魚身上。
然後從一旁取暖器上,拿下木魚的鞋襪,整整齊齊的擺在沙發前。在木魚耳旁一揮手,捏了個靜字訣,徹底的將外界的雜音屏蔽了。
他將大廳的燈關上,只留一盞枱燈亮着,借着那並不明亮的光線,繼續收拾東西。
第二天,木魚醒來,看見的就是已經收拾完畢的家。
她掀開被子起身,低頭看着整齊的鞋襪發了會兒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穿好鞋襪,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木魚邊穿外套邊走出門外。
外面烏雲翻滾,遠出的天和山,似乎像是暈成一團的水墨畫。
司度正坐在院子的石桌邊泡茶,小黑懶洋洋的靠在他的腳邊,輕輕的搖晃着尾巴。
「太衡」內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特定的喜好,比如司度喜茶,司禮嗜書,春秋則愛古玩和繪畫……一部分是為了消遣,一部分也是為了細水長流日子中,消磨掉自己深藏着的負面情緒。
他手端茶杯,看了一眼木魚:「衛生間有乾淨的牙刷毛巾,你先收拾下自己,然後吃點東西填肚子——早點在客廳桌子上。」
木魚抓了抓枯草似的頭髮:「東西都整理好了麼?」
司度回答:「該帶走的東西已經搬上車了。」
木魚側着身子看了一眼,果然看見院子前停着一輛黑色的轎車。
——這是只等她一個人了。
她不再墨跡,轉身朝衛生間走去。
半個小時後,司度關上院子大門,像是把他十年的光陰一同關進了院內。
轉頭,看向一旁抱着貓的木魚:「走吧。」
「好。」
木魚走到車前,臉上一涼,一抬眼,有雨滴落在她的眼睛上。
***
這場雨似乎醞釀已久。
先是只有雨絲飄下,不一會兒,雨滴越落越急,噼里啪啦的砸在街道上,行人紛紛避讓,躲在店面屋檐下,抬頭看着這初春的煙雨江南。
眨眼間,細雨就籠罩了整個小鎮。
一輛黑色的轎車在街上行駛而過,壓過路邊的水坑,濺起無數水花。
陳東關好樓上的窗戶,檢查完所有的門窗下來,走到門邊,伸手去接屋檐墜落的雨滴。
側目間,就看見遠出黑色的車行使過來,停在了自己店門前,車門被緩緩拉開——
那娃娃臉的姑娘,從車上下來,踩着一雙淡綠色的帆布鞋,撐開了一把黑傘。
「要不是司先生昨夜過來,我還以為你也丟了呢,我早該想到,小黑那麼喜歡你,你和司先生應該認識的」陳東看見後車座上露出的衣角,摸了把的短髮,有些懊惱,「沒想到司先生這麼快就要搬走了,我還沒顧得上去幫忙……」
木魚特意來這不是來寒暄的,打斷陳東的話:「人找到了麼」
「誒?」
「那圓臉的姑娘——」
「哦哦哦,你說曉霞啊,找到了。」陳東反應過來,解釋道,「那孩子大概是從山上滾下來,摔斷了腿,找到的時候人都燒糊塗了,一早就送去了市醫院。剛打電話過來,說人還沒醒,但已經脫離了危險。我下午要去醫院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人沒事就好,我就不過去添亂了。」
「也是,你們這樣的人……」陳東話只說了半句,見木魚淡淡看着他,笑了笑,「您別誤會,我沒別的什麼意思,我只是覺得——」
他在腦海里翻了翻,也沒找到相應的形容詞,視線落在門口的黑色車子上,只憋出半句話:「我只是覺得,你們這樣的人,應該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人一生要做的事情那麼多,哪有應該不應該?
木魚笑了笑,沒有接陳東的話:「下次有緣再見。」
***
盤山公路,九曲十八環。
車子是當地租下的,司機顯然走慣了這樣的路,車開的又穩又快。
而木魚卻沒有心思關心這一點,她坐在後車座上,半垂着頭,抱着手臂。
右臂灼熱的像是放在火上炙烤,肌肉一寸寸撕扯着,似乎連血管一起,都快被灼燒成了灰。
汗水從她額前一點點的墜落,不到十分鐘,她整個人如同從水中撈出來一樣。
隨着山路不斷崎嶇,失去了手臂的固定,她整個人隨着車子的轉彎顛簸着,一個急轉彎,腦袋重重磕在了玻璃上。
一雙手從身側伸過來,將她半擁在懷裏,木魚鼻端縈繞的都是淡淡的茶香。
她年少驕縱,好惡不分。
並不明白,有些人的軌跡,是輕易改不得的。
那人教了她十年,到底沒有捨得棄了她,只是在她右臂封了半截的墨玉尺,將她的靈力大半給封掉了。與墨玉尺一同封進右臂,還有一道「戒」字符。
只要她稍稍改動了別人的軌跡,就會受相應的懲戒。
說是三年封禁,磨磨她的性子,等她性子定了,再解封。
只可惜,那人死的早,三年之後還有無數年,那半截墨玉尺再也沒拿出來過,另外半截也在那人死後,不知所蹤。
細細想起來,她的性子,其實從那人死那天,就已經磨的差不多了。
半個小時後。
手臂上的灼熱如同潮水一般漸漸褪去,而一同褪去的,還有右臂的知覺。
木魚半仰着頭,看着司度好看的下頷弧度,咧嘴艱難的笑了笑,掙扎着準備爬起來。
一雙手蓋住了她的眼睛——
「先睡一會兒,到了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