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出門去了,男人輕易地走進了她的房間。
這不是他第一次窺見女子房中的景象,每次見到都似乎有所不同,房間色調柔和,佈局典雅秀逸,走進去,仿若走進一幅畫中。
他自然無心體會一名少女「每日都要住在畫中」的美妙情懷,他迅疾地走到女子床邊,從袖中摸出一方白色絲帕,不着痕跡地把絲帕掖進女子的枕中,然後悄無聲息離開了房間。
絲帕上印有明月星辰和女子的畫像,它就像一片可以吸食魂魄的月光,無聲無息地隱藏於黑暗中。
這一晚,流瞳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雖然她是夢貘,經常與夢打交道,但作為神族,其實她自己極少做夢。
但這一晚,她確確實實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站在一座小小的海島上,頭頂海鷗嗚鳴,四周海浪拍打着礁石,陣陣驚濤聲中,浪花飛濺,鹹濕的氣味瀰漫。
父親站在她的面前,把一顆花生墜飾鄭而重之地放在她的手中,囑咐道:「為父就把幽都秘境交給你了,你要和你的兄長好好守護,知道嗎?」
她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手中的花生,抬頭問道:「父親,你確定這是秘境而不是一顆花生?我怎麼覺得咬它一口就可以嗑出花生仁兒了呢?」
父親的笑容幽邃而神秘,「一隻葫蘆可以裝下天地,一顆花生怎麼就不能是秘境,好孩子,秘境就在你手中,你隨時可以回去。」
她握着手中的花生,心中湧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局部嚴重大於整體的感覺。
她問:「怎麼回去呢,需要念什麼法決麼?」
父親道:「不,只要幽都秘匙就可以。」
她剛想問問幽都秘匙在哪裏,父親的身影卻遽然消失,海風吹亂了她的長髮,她的面前空蕩蕩的,視野中只有茫茫的大海,和大海間起伏翱翔的海鷗。
她的心神完全被那枚秘匙佔據了,那枚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秘匙,害得她父母蒙難的秘匙,好像從無名空間悄悄伸出一隻手,緊緊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混混沌沌地坐在一塊黑魆魆地岩石上,所有所思,若有所待。
玄衣男子踏波而來,他的眉目一如鐫刻在她心底的模樣,俊毅深邃,他走到她面前,垂目看着她,問道:「為何在這裏?」
她傻乎乎地舉起手中的花生,說:「秘境在這裏,但我卻打不開它,我不知道秘境之匙在哪裏。」
玄衣男子想了想,手伸進自己的左胸,掏出一顆鮮血淋漓的心臟,「這就是幽都秘匙。」
她幾乎驚跳而起,睜圓了眼睛,哆哆嗦嗦道:「男、男神,你、你這是向我表白你的心嗎,不用這麼......血腥啦,你只要用嘴說一說就可以......」
男子道:「這是你的心。」
流瞳:「......」
男人的目中泛起一抹柔和的底色,「秘匙在你心裏,而你的心......在我這裏。」
流瞳:「......」
在能有其他反應之前,她的臉先紅了個通透。
男人默默念了句什麼,他手中那顆血淋淋的心臟化成了......一把紅色的小鉗子?
然後在她傻呆呆的目光中,男人拿鉗子往花生上一夾......
咔嚓!
流瞳裂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秘境之匙?!
無論用多少種語言都無法拯救她此刻的凌亂。
男人淡定道:「秘境已經打開,你可以進去了。」
花生飄浮而起,漸漸變大,它像蚌殼一般張開口,像開啟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瞬間把她吸了進去。
她跌進一片茫無邊際的黑暗虛無中,而這片虛無,並不是秘境。
她不停地喊着肜淵的名字,不停地撫摸手上的龍形戒指,然而並沒有人回應。
她坐在黑暗中,神思茫然,手指觸摸到身下的地面,就連地面也是虛無的。
似曾相識的感覺,她不停地想啊想,沉睡後的她似乎比平時遲鈍了許多,時間不知過去多久,她突然意識到,這種感覺就如她和松鴉被人關到蛋殼裏的感覺一模一樣。
她站起身,試着在黑暗中行走,想探索一下這個未知的世界,並時不時地撫摸手上的戒指,以期能夠得到一絲回應。
然而,無論潛意識裏多少次撫摸戒指,現實中的她依然在床上沉睡。
黑暗無邊無際,她走得筋疲力盡,迷失在了那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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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的燭火愈燃愈旺,男人緩緩睜開了眼睛,明亮的燈光映進他的雙眸,如映進無數歲月凝聚的黑夜,瞬間消弭了蹤跡。
火焰愈烈,說明那人消耗的能量愈多,神魂愈弱。
他在心底緩緩撫摸那人精緻的面龐:那縷奇異的親切和心動感,讓人迷醉。
你可知道,不止人類的皇帝渴望你,我也在,渴望你。
他重新閉上了眼睛。
他可以想像,在她枕下的那方絲帕上,她的畫像中已經出現黑色的污跡,當污跡遍佈她全身的時候,她將永遠困在夢境中那座牢籠里。
他送給她的牢籠里。
為了消除恐懼,他費盡了心力,他遍閱典籍,拜訪過無數妖魔穢靈,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終於得到那樣一方絲帕。
絲帕可以讓她陷入昏睡,隨着他的做法,她會做一個得到牢籠的夢,然後有人送來鑰匙,牢籠打開,她便被困入其中。
當然,折射到不同人的夢中,牢籠的樣子也各有不同。
至於為何到她的夢中就成了花生的樣子……只能說流瞳姑娘的腦迴路實在清奇……
她在夢中不斷地上飛、下沖、前行,每個方向都鍥而不捨地努力了數年,但依然沒有摸到黑暗的邊界。
夢境之中無數歲月穿梭而過,她的心漸漸地有些蒼老倦怠,她模模糊糊地想,或許自己真的要像困守於秘境那樣,終身被困在這裏了。
她試着回想自己遇到那位國師以來的點滴,她不否認自己對他有興趣,也曾想過他會怎樣對自己出手,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這一種。
身為一個夢貘,卻被困在自己的夢中,這算是一個諷刺嗎?
這個世道真是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神不敢對人輕易出手,而人卻敢對神輕易出手……
那個國師想得到她的身體,這是她唯一得到的結論。
話說,神的身體可以幫他消除恐懼嗎?
即使能,一個男人穿上一具女體,不覺得變態嗎?
還是他早就對那個夏帝有了不可言傳的心思,於是正好藉此機會變了性好與夏帝相親相愛?
她有些驚悚,頭髮絲絲都要顫起來了,思緒在詭異的軌道上狂奔着一去不復返……
夜的羽翼緩緩垂落,無窮無盡的墨色鋪展在天空。
男子的身影出現在夜色下,他面容俊毅,風姿卓然,而望向寶樓的目光中,卻暗藏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冷酷和寒戾。他神色平淡抽出劍,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絲毫顧忌,一劍劈向神殿的結界。
震耳的巨響轟然響起,地面劇烈地抖動起來,結界陡然開裂,悍然的衝擊波如颶風捲起,那建造精美堅固的亭台樓閣仿若成了小兒的玩具積木,紛紛碎裂坍塌。
遠遠的可以聽到有人驚惶喊叫的聲音,殿中的男人霍然睜開雙目,他面前的燭台四散滾落,燈火猝然熄滅。樑柱和牆壁已然錯位開裂,屋頂上的塵土紛紛落下,一種似曾相識的氣息襲來,他驀然瞪大了眼睛,臉色慘白如鬼,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顫抖起來。
深入骨髓的恐懼,如降臨之初的那種恐懼沒頂而來,他蜷伏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抓着地面,喉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聲,如一隻頻臨死亡的獸。
肜淵趕到殿中的時候,殿中已經沒有了國師的身影,他循着氣息走入另一個房間,那裏,白衣少女靜靜地睡在床上,恬美如一朵睡蓮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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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瞳覺得,身為一個夢貘最大的好處,就是當她自己陷入夢境的迷宮時,心中的負面情緒沒有一般人來得那麼強烈。
她困守在一片虛無渺茫中,周圍是漫無邊際的洪荒死寂,靜得連一絲呼吸聲都沒有,長期困在這裏,不死也得發瘋。
所以她拼命地讓自己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或者編造一些美好的事情,身邊的荒涼死寂動不了,那動自己的腦子總可以吧,於是她開始無中生有地編造自己和男神的故事,並纏纏綿綿編了>
編到第八季中,她自己已經成了生活在海底的美人魚小公主,因為被人間的王子所惑,便以自己美麗的聲音為代價,向女巫換來魔藥,使自己的魚尾變成了腿,來到了王子身邊。
可那個王子呢,雖然喜愛她的美貌,享受她的溫柔痴情,總是和她玩曖昧,但真到訂婚的時候,他卻毫不猶豫地選了一個家世相當的鄰國公主,而選了公主以後,還繼續和她玩曖昧。
在一次豪華的輪船宴會上,王子擁着她盡情地舞蹈,她的美貌和舞姿驚艷了在場所有的人,自然也驚動了王子的未婚妻,這位鄰國的公主又驚又怒,對她百般羞辱。直到這時,她才知道王子已經訂婚,她絕望了,她付出了一切,卻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愛情。
此時,她的幾個姐姐拿着從女巫那裏得來的匕首告訴她,只要把匕首插入王子的胸膛,鮮血噴到她腿上,她就可以重新變為人魚,回到大海。
但她沒有那麼做,她把匕首扔進了海中。
卻在這時,另一把匕首毫不留情地捅進王子的心臟,是王子的庶出哥哥(由肜淵扮演),老國王崩了,他以接弟弟即位的名義帶着自己的衛士趕到弟弟尋歡作樂的船上,趁機殺死了弟弟。
鮮血噴涌到小人魚的身上,小人魚驚呆了,這個不久前還對弟弟百般友愛的人,轉眼就成了殺弟弟的劊子手。
小人魚恢復了魚身,回到了大海,可是她對人類已經深深失望,他們虛偽、狡詐、自私、貪婪,不值得信任,更不值得去愛。
她失去了優美的歌喉,再也唱不了歌,於是每夜坐在海中的礁石上,提着一盞燈,憂鬱地回想那些動人的旋律。
燈光迷惑了那些夜歸的人,許多的船隻在她面前隕落,但她再也不會去救人,任憑那些人葬入大海,無動於衷。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循着燈光來到她面前,正是那位已經成為國王的庶出哥哥。年輕的國王告訴她,他愛慕她已久,從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愛上她了,可是他知道,只要弟弟一天是繼承人,他就無力和他搶,所以他讓自己當上了國王。
他一直都在找她,一直都在找,他不介意她是人魚,不介意她不會說話,她是他心中的王后,一直都是,無人替代。
小人魚感動了,最後的一幕,他們在月光下深深擁吻。
陽光從窗中透進來,灑在少女微紅的臉上,少女的嘴唇嘟成了花骨朵狀,睫毛細細顫抖,她嘟了一會兒,含含糊糊道:「不親了麼,我在這兒等着呢,嘴都撅酸了。」
旁邊的男子微微一頓,望向她的目光透出幾絲晦暗不明,「你說什麼?」
床上的流瞳驀然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