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夢鹿 112.共享夢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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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夢鹿

    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在夢境中各種親密的人,在夢外卻刻意地與她保持着距離。這種情況在她身邊有人時尚說得過去,可現在她身邊已經沒人了,他這般作為,便讓她格外難以忍受。

    又一次議事結束,他的目光依然沒有與她有任何交匯,她心中略有些煩躁,待眾臣退下後,她叫住了他,說道:「我讓人在水榭設了小宴,待會兒你陪我用膳吧。」

    翰飛頓了頓,道:「臣與王子約好,議事後去陪他,為他講新編的小冊子。」

    薈蔚沒有說話。

    翰飛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特別反應,便道:「陛下若沒有別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說完,行禮,退了出去。

    薈薇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神色黯然,說道:「表哥這是在生孤的氣嗎?」

    她身旁的女官道:「大人怎會生陛下的氣,他連別人的氣都不生,何況是陛下?」

    薈蔚喃喃,「那他在想什麼呢?」

    女官想了想,「王子。」

    薈蔚勉強一笑,神色悵惘。

    翰飛從王子宮中出來後,天已薄暮,他剛到家門口,早已等在外面的家人便迎上來,急急道:「大人,女王陛下來了,正在書房等您。」

    翰飛一怔,連衣服也沒換,急匆匆地便往書房趕,薈蔚正在看他畫的一幅畫,見他進來,微笑道:「數年沒來,表哥的書房還是老樣子,只是這畫技越發精進了。」

    翰飛道:「閒來無聊,胡亂塗鴉而已。」

    &鴉的是我,」薈蔚低眉噙笑,取過桌上的兩粒彩石,舉起來給他看,「這麼多年過去,還是只會畫個小人兒臉。」示意左邊的石子,「這個像不像你?」又把右邊的石子放在頰邊,「這個像不像我?」

    年少時曾玩過的遊戲,時隔經年,竟有恍然如夢的感覺,他怔然。

    薈薇把兩粒石子相併放在水中,輕聲道:「想不到表哥現在還有養彩石的習慣。」

    翰飛道:「臣是個無趣的人,總是鮮少變化。」

    薈薇:「表哥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裏最清楚,表哥堅貞專一,也惟其如此,才讓我有很深的安全感,能夠放心依靠。」

    翰飛說不出話。

    薈薇覷着他,突然笑了,「表哥怎麼了,衣服上都是果子的味道?」

    翰飛瞬間回神,臉上火辣辣的,「來時被人扔的果子,陛下見笑,我這就去換件衣服過來。」

    薈蔚若有所思,「擲果盈車?嗯,表哥很受歡迎嘛。」

    他的臉愈紅,匆匆告退,幾近倉皇地離去。

    薈蔚看着他逃離的背影,無聲而笑,心中一片綿軟。

    翰飛換過衣服回來,見薈蔚正在看他還未完成的小冊子,遂解釋道:「王子現在年齡尚小,讓他看圖學字,順便給他講些圖裏的故事,既增加趣味,也能讓他學些道理。」

    那些小冊子是他親手所畫,栩栩如生。

    薈蔚心中五味陳雜,說道:「表哥如此用心.......相比之下,我這個做母親的實在失職,表哥,謝謝你。」

    翰飛道:「既為王子傅,這些便是我分內之事。」

    薈蔚微微搖頭,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緩緩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翰飛僵住。

    薈薇喃喃,「我已經來了,表哥還會拒絕和我一起用飯麼?」

    說話間,她的手扣住他的手,身體慢慢貼上去。

    他閉上眼,喉結微微滑動,聲音喑啞,「陛下既來,我還有回拒之力麼」

    她勾唇而笑,攬住他的頸,與他額頭相抵。

    此後,弈國的臣子就發現,他們的女王變得容光煥發,活力無限,弈國的朝堂好像迴蕩着一股春風,每個在朝的臣子都感覺到了這種春風拂面,連帶着整個國家,也在一系列有效的舉措下變得生機勃勃。

    禁錮數年的感情一旦衝出樊籠,便濃烈得一發不可收拾。兩個人就像處於熱戀中的人,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小小的動作,便可牽起無限的心動和甜蜜。明明前一刻剛見過,那人剛一離開又開始想念,於是迫不及待地再次相見,睡前纏綿相擁,夢中相擁纏綿。

    沒有人能夠形容這種失而復得的甜蜜滋味,幸福得讓人小心翼翼,沒有人提起要結婚的問題,生怕一旦提起,這種好不容易得來局面便會被打破。

    時間便在這樣的平穩安樂中流過,這其間偶爾也會有不和諧的聲音,比如女王王嗣太少,應該再選新王夫的問題,只不過這樣的聲音都被她壓下去了。

    直到王子五歲時,突然感染了一場時疫,幾乎要了這王國繼承人的性命。此事的後果極為嚴重,讓女王再選王夫的聲音再次洶湧,連太后也苦口婆心地勸,「母后體諒你的心思,所以縱然心中擔憂,也沒有催你再婚。可你也看到了,孩子這么小,一旦有個好歹,這個國家你要交給誰呀,」潸然淚下,「你真的想讓王室血脈從此斷送麼?」

    她不勝煩憂,寬慰了母親一番,便自回寢宮生悶氣去了。

    即將退休的老丞相找來,和她懇談了一番,對於一輩子鞠躬盡瘁的丞相,她是十分敬重的,也並沒有拒絕丞相的勸諫之言,只是略略苦澀道:「老相之後,誰能繼任?」

    丞相推薦了兩個人。

    薈蔚道:「尚書令不行麼?」

    此時翰飛任尚書令之職。

    丞相只說了一句,「非我族類,恐其異心。」


    薈蔚沉默許久方道:「老相離去之前請為孤做一件事,讓尚書令也上書勸諫,沒有他的首肯,孤不會大婚,不要說是孤的意思。」

    老相嘆息,「罷了,既如此,老臣就走一趟。」

    之後,也不知老相和他談了些什麼,接着他也跟着上了摺子,讓女王為王嗣考慮,再納王夫。

    女王准。

    再後,在女王第二次大婚之時,翰飛也被任命為丞相,是弈國近幾十年來最年輕的丞相。

    薈薇的第二位王夫是名世家子,性情溫潤,多才多藝,他不喜歡政事,只喜歡待在家裏吟詩作畫,填詞弄曲。

    相較於第一個王夫,第二個王夫讓她比較省心,也比較滿意。

    王夫從不上政事堂,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澹靜地生活着,不理世事喧囂,無視腥風血雨,如無暇之玉,保持着自己的一份純粹美好。

    只是這美好是如此脆弱,需要別人為他遮風擋雨,他才能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詩情畫意。

    薈蔚和他在一起,有時候覺得很輕鬆,有時候覺得很寂寞,他們就像兩個世界的人,彼此欣賞對方的美好,卻無法相融。

    他不懂她口中的那些政事,她也無法理解他心中的那些纖細,簡單的對答之後,兩人在一起,最多的便是無言以對。

    她很忙,他對她的忙也表示了充分的理解,並且安靜地守着自己的寂寞。

    這更像一種無形的冷落,冷落得久了,便忘了該有的相處是什麼樣子。

    她從沒有想過自己和王夫相處應該像她和翰飛那樣,不,翰飛是不同的,他在她心裏的分量太重,位置太特殊,沒有人能和他相提並論。

    她知道自己不能像對第一任王夫那樣對第二任王夫,第二任王夫是個美好的男子,她應該對他好,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對他好,她賞賜了他很多東西,可是她亦知道他並不在意這種賞賜。

    她想彌補他的委屈,可是她自己也很委屈。

    兩人就這樣不咸不淡相敬如賓地生活着,直到她的第二個子嗣,一個公主降生。

    任務完成,她便專心投入到國家政事中去了。

    此時的她又成了最初時的那個樣子,莊重,嚴肅,清明,幹練,仿佛大婚之前的春風拂面只是個幻覺。

    她也自覺不再去撩翰飛,只是夜晚的夢中仍免不了去找他傾訴衷腸。她不知道這對一個正常的男人來說是怎生的折磨,他無法和她相守,也無法愛上別人,想固守孤獨卻無法禁閉自己的夢。

    他白日裏克制自己的行為,而睡夢中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些對她的愛和恨,怨與傷交織在一起,洶湧成一股巨流,如熔岩噴發一般,白日裏有多克制,睡夢裏便有多放縱,每天醒來他都會為夢中的自己感到羞恥,而睡夢中卻如吸食了毒品一般,愈發沉淪。

    兩種極端感情的折磨讓他痛苦不堪。

    他便在這種日復一日的折磨中漸漸變化。

    在薈蔚的第二個子嗣出生後,他像處理薈薇的第一個王夫那樣,乾脆利落地處理了她的第二個王夫。

    他讓人傳話給王夫,「君曾聽過女王和丞相之事否,君可知陛下的第一任王夫是如何去世的,君之勢危矣!」

    王夫聽聞此言後大為憂懼,再後,王夫便「病」了,纏綿病榻,藥石罔效。

    然後他上書女王,說自己身染沉疴,無法再服侍女王,請女王解除婚約,允他外出養病。

    女王甚表憐惜,同意了他的請求,並賞賜了他豐厚的財物和一塊封地,讓他去封地養病。

    於是,薈蔚的第二段婚約,就此了結。

    十數年的平穩發展,弈國財阜物豐,欣欣向榮。又一年的牡丹花節,太后邀國中貴族子弟前來玩賞,期中就包括翰飛。

    翰飛年紀輕輕就身居丞相之位,卻一直未曾娶妻,簡直是每個丈母娘眼中的香餑餑。

    有身份高貴的貴婦便直接求到太后頭上,要太后為她女兒做媒,太后又是歡喜又是憂愁,說道:「我雖是太后又是他的姨母,但他現在已是丞相了,此等大事,我也不好替他做主。要不這樣,我先問問他,成與不成但憑天意,你也不要埋怨我老婆子不盡力。」

    貴婦連稱不敢,千恩萬謝。

    太后招來翰飛詢問,翰飛淡聲道:「我乃不詳之人,早已絕了娶妻之念,那般好身家的女子,我如何配得上?還是讓姑娘另擇良夫吧。」

    太后聞言不禁心酸,佯斥:「胡說什麼,長輩跟前說什麼詳不詳的,你如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麼樣的女子配不上?你只說你願意不願意吧。」

    翰飛默然片刻後說:「容我好好想想。」

    此後,某一次獨處時間,翰飛便對薈蔚說起了太后的提議,淡聲道:「這麼些年,臣也有些累了,也想有個自己的家,如果陛下同意,臣便去向太后回話。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薈薇已是呆了,他的話語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更沒有絲毫試探之意,他是認真的、認真的考慮過這件事情,並徵求她的同意。

    她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離開她,投入另一個女子的懷抱,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他不是愛她嗎,他們的夢不是密不可分嗎,他們不是一體的嗎?他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生出這樣的心思!

    被背叛的憤怒中夾雜着莫名的嫉恨,她尖銳道:「何必問我什麼意思,這是你自己的婚事,我能有什麼意思!」

    翰飛沒有說話,平靜面容上是無言的孤寂和疲倦。

    薈蔚心如刀絞,她嘴唇顫抖着,好一會兒才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同意我便終身不娶。」他說着,撫衣起身,神情平淡,準備離開。

    這句話不是誓言,倒像是心灰意冷的宣言。

    薈蔚心中愈發難受,突然問道:「表哥心中還有我麼?」

    翰飛已走到門邊,他扶着門框,沒有回頭,說道:「我心中有沒有陛下,陛下不知道麼?只是這世間並非心裏有便可以在一起,陛下最清楚的,不是麼?」

    薈薇眼中起了一層薄淚,她道:「只要表哥心中有我,我們就可以在一起。表哥,現在不一樣了,我是國君,你是丞相,誰還敢再反對我們,敢對我們指手畫腳?我一直在準備着這一天,等着我們站得足夠高,高得讓所有人都阻礙不了,我們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現在這一天我終於等到了。表哥,我們成婚吧。」

    他依然沒有回頭,眼睛卻濕了,唇角翹起,「既如此,那臣再相信陛下這一回。」

    說完,回頭又行一禮,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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