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瑩瑩的內丹被魔霧浸染,變得漆黑晦暗,慢慢的,漆黑消融,內丹又恢復了瑩潤如玉的模樣。
流瞳再次把內丹放在邛澤的傷口處。
如此反覆,直至魔醫到來。
魔醫不在的時候,流瞳便這樣用內丹來反反覆覆吸取邛澤身上的魔霧。
到第二次換藥的時候,邛澤身上的魔霧已經消去了大半。
魔醫又是激動又是疑惑,沒想到自己配製的新藥竟然有如此成效,當下歡喜得雙目淚流,宣佈道:「殿下性命已無大礙了,再過一兩日便可甦醒。」
室內頓時響起一片鬆氣聲,眾人臉上紛紛露出慶幸的笑容。
流瞳捏着那小了一半的內丹,苦笑着想,可惜了月漾的內丹,不但有治癒功能,還有化毒之效,也快消耗得差不多了……
這一晚,劍羽回自己的住處,流瞳磨磨蹭蹭跟在她的身後,劍羽發現了,詫異道:「你不在殿下的身邊伺候,跟着我做什麼?」
流瞳吞吞吐吐道:「少主隨時會醒,他的毒還沒有消盡,萬一他再起興……即便不殺人……他畢竟是人形,我是鹿形,人和獸……太重口……」
劍羽:「……」
劍羽怔了半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想想之前她在魔霧邊上虛弱待死的模樣,竟也覺得她的擔憂不無道理,遂命魔醫去伺候邛澤,流瞳就聽之任之了。
夜色深沉,夢境幽謐。
富麗華美的魔宮內,魔帝北蒼半倚在几案後,專心致志地把玩着手中一柄女子的髮釵,眉宇間哀傷籠罩,寬大的外袍襯得他愈發骨瘦支離。
女子訴說完少年的事情,見他全無反應,一徑沉浸在自己悲傷中,遂喚道:「陛下,陛下?」
北蒼仿佛此時才看到她,目光如籠着一片薄霧,飄渺無依,「劍羽……你的話我聽到了,謝謝你,」他的目光投向遠方,話語輕得恍若雲煙,「她走時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兒子,我做得不好,這些年來,都是你一直在暗中看顧他……我想,如果她知道了,一定會歡喜……」
無數個日子積壓在心頭的痛楚和不甘湧上來,她忽然道:「自那個女人去世後,陛下就一直把自己鎖在屋內,不吃不喝,不理世事,沉湎於哀痛,陛下準備為了那個凡人女子,什麼也不管,什麼都不顧了麼?」
漫長的沉寂。
許久,北蒼的聲音傳來,如沾染了殿中的暮色,疲憊而溫和,「你下去吧。」
劍羽目中突地激起一層薄淚,「陛下!」
北蒼淡然道:「既然不懂,我又何必解釋?」
劍羽:「如果換一個女子,哪怕是最普通的妖女,我也認了,可為什麼偏偏是一個人類女子,她那麼……陛下說得對,我是不懂,她根本配不上陛下!」
北蒼面上浮上一層淡薄的微笑,如夕陽下的湖水,些許溫暖,些許憂傷。
「你想說她很弱,是嗎?」
劍羽:「是,人類的壽命不過幾十年,對我們而言,不啻於朝生暮死,當陛下風華正茂的時候,她已經垂垂老矣,這本就是天道不容的事情,我不明白陛下既然知道,為什麼從一開始,就一頭栽進去。」
北蒼望着遠方,語氣澹靜,像是說給她,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情之所至,又哪是天道禮法可以管束的?她很柔弱,卻因為柔弱而更加美麗,就像曇花,花開一瞬,卻讓人心甘情願四季等待;就像流星,剎那的璀璨,勝過漫天星輝......」
他的話語低柔如夢,「我和她在一起,享受着眼前的歡愉,想着不久就要到來的生死別離,那種龐大的歡喜和尖銳的痛楚……你能明白嗎,於我們妖魔而言,這種強烈的感受,多麼陌生,多麼珍貴,只有和她在一起才有,讓我着迷......牢牢佔據了我的整顆心......」
劍羽嘴唇微顫,眼中含淚,是的,就是因為這個,就是因為這個她愛上了他。
當她看到他和那個人類女子日常相處的種種後,便不可遏制地被他吸引,那時的他是那麼不同,和她見過的所有魔界男子都不同,他投入、鮮活、深情,讓她嚮往……
龐大的歡喜,尖銳的痛楚,她也感受到了,從他身上感受到了......
可是,他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旁人……
無盡的傷悲湧上來,她語無倫次道:「陛下就從來沒有......哪怕只有一點,一點,對劍羽......」
她說不下去了,羞恥而窘迫,她在做什麼,驕傲的她竟然想乞求他的愛憐?
北蒼看向她,目光清明了一些,沉默了片刻,問道:「我有什麼好呢?」
她閉目一瞬,再睜開時雙眼已經通紅,發狠地大聲道:「陛下不好,可我就是喜歡陛下,想得到陛下!」
作為旁觀者的流瞳,對此只能感嘆魔界女子的奔放。
北蒼緩緩把手撫向胸口,平靜道:「劍羽,你對我而言是不同的,我敬重你,感激你,視你為我最珍貴的朋友,所以我不想騙你。
我們狼族,天性忠貞,一份感情去了,整顆心都空了,我現在......就是如此,這樣的我,你還想要麼?」
劍羽緊緊地閉着唇,淚痕宛然,卻倔強道:「要!」
北蒼默然有頃,平淡道:「既如此,如你所願。」
說完,他緩緩起身,靠近她,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偏頭去吻她的頸。
她見過他吻那個女人的樣子,那麼迷戀,那麼激情,那麼迫切,他們在一起已經很多很多年,可是他吻起那個女人時,依然是一副恨不能把對方吃下去的模樣。
就像一道澎湃的海浪,毫不容情地侵佔着女人的每一分、每一毫。
而且,每一次,他都是先吻女人的唇。
劍羽的身體輕輕地顫抖着,不知道是因為回憶,還是因為他氣息的接近。
北蒼拂過她的秀髮,蜻蜓點水一般,吻向她的耳側,目光下移間,他突然頓住了。
女子的脖頸上赫然印着兩枚齒痕。
是她?竟然是她!流瞳心中霍然一驚。
北蒼的身體微微撤離,道:「牙痕?」他看向她,語氣淡若雲煙,「有人在你的脖頸上留下牙痕,這是我們狼族佔有和交付的標誌,」他微微一笑,「願意交付自己所有的愛慕者,看來劍羽已經得到了。」
他慵懶地躺回原處,「吾差點犯下大錯,我不能像對待普通女子那樣對待你,你值得更好的。」
劍羽緊緊地捂着脖頸,臉上又紅又白,不知道該怎麼說。
北蒼漫不經心道:「是誰留下的,總不會是我那個風流多情的父親吧?」
劍羽的睫毛急劇地顫動了下,臉上霎時一片雪白,她嘴唇哆嗦了半晌,才艱難地啞聲道:「我和先帝……並非像陛下想的那樣……」
而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悲涼地自嘲:不是嗎?她不是先帝眾多寵物中的一個嗎?她所會的術法、武藝不是那個男人手把手、身貼身教出來的嗎?
她緊緊地閉着唇,心底某個角落緩緩、緩緩地冷寂下去。
北蒼說完這句話後,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再看到女子的表情,連忙道:「我知道,我並沒有別的意思。
當初,你受帝父所託查看邛澤母子,你不但沒有對他們不利,反而處處維護,這些我都記得,心中很感激,也是那時,我知道了,你是一個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
劍羽慢慢地舒出口氣,臉色略略迴轉,「陛下言重了。」
其實說是查看,不如說是先帝讓她暗中除去「那兩個混亂魔族血統的人」,但在日復一日的查看中,她了解到了眼前這個男人,被他吸引,喜歡上了他,也維護着他所維護的人。
北蒼:「在我們魔界,有幾段感情實屬正常,你不必為此感到羞愧,能在武藝高強的劍羽頸上留下齒痕的人,想必對你來說很不一般,何不與他試試?」
劍羽心中波瀾起伏,說不清是氣、恨還是苦,冷着臉脫口而出,「留下齒痕的正是你的好兒子,邛澤!」
雖然已經猜到結論,可在聽到這個名字時,流瞳心中還是忍不住微微一顫。
魔帝北蒼驚怔,那一刻目瞪口呆的神情竟透出幾分稚氣和好笑,他忍不住微微苦笑道:「原來如此,想不到他……」頓了頓,「我這個兒子,和我......還真是大不一樣啊……」他轉向劍羽,「那你呢,可否喜歡他,如果可以,倒還是一樁不錯的姻緣……」
劍羽臉色愈冷,目中如有碎冰閃動,「我是你彌補虧欠的禮物,還是我就必須喜歡你們銀狼家族的人?」
北蒼閉上了嘴,懷疑自己剛才看到的那個柔弱的劍羽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場白日夢。
半晌,北蒼道:「如果不能……就讓他忘記吧,畢竟對於狼族來說,求而不得,會要了他的命……」
劍羽冷哼了一聲,「我知道該怎麼做,倒是某些人,真該考慮考慮自己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是否得當!」
說完,起身拂袖而去。
這一刻,她又恢復了女侍衛的爽利,連流瞳都開始懷疑,剛才那個流淚的劍羽是不是只是一場錯覺了。
劍羽回去後,找來一個人,細眼扁嘴,頗似魔樹山院的看門君。
劍羽緩緩報出一個地名,鄭重道:「尖吻鱸魚,你就到這個地方,把一個銀髮少年所有和我在一起的記憶都刪除掉,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保證,此事之後,你那個正在坐牢的弟弟很快就會出來。」
尖吻鱸魚沉默片刻,冷冷道,「但願你們說話算話!」
說完雙手一揖,揚長而去。
原來邛澤的記憶就是這樣失去的……流瞳茫茫地想,想到青年痴迷的尋找,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她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只覺得世事永遠是超越想像的殘酷。
而看門君......是鱸魚?
黎明初起,晨曦透窗,她睜開眼,便看到女將軍頭部微光流動的夢境。
她張開口,毫不猶豫地把它吸入腹中,無數的情緒在心底氤氳,最後全化為力量細流蔓延體內。
正在此時,一個聲音在外面響起:「劍羽將軍,劍羽將軍,殿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