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光瑩瑩的內丹只剩下了原來的三分之一,邛澤把它取出,還給了流瞳。
粉碎從腳部開始,向上蔓延,如一圈細碎的光蝴蝶,迅速地吞蝕着劍羽的身體,不一會兒便蔓延到頭部,劍羽的身體分解為空中游離浮動的光點,如一條薄薄的春綢,環繞他們旋轉一周後,便向遠處飛去。
流瞳如墜夢寐,目光追逐着那些光點,喃喃:「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邛澤道:「神魔隕滅後,身體會化為清風,回歸天地。除非有大機緣,否則無法保下遺體。」
流瞳閉上眼睛,睫毛濕潤。
邛澤扶她起身,招來雨露清洗她身上的血跡,道:「走吧,劍羽將軍的事我會如實稟報帝父,她會得到應有的獎賞,屆時帝家供苑內會有她的一席之地。」
流瞳又想流淚了,女子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這個,她為之付出一生的,今生永遠無法得到了......
流瞳默默地跟着他,心情沉重。回到駐地,邛澤忙於料理後續事務,流瞳便自己找了一處僻靜的高地窩着,獨自發呆。
從月漾開始,經歷的這一串串的事件,讓她的心,慢慢起了皺褶,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變老了......
離開了魔都,北方魔國的氣候便顯出了北地的特點,此時正是深秋,天空蒼茫高遠,四野蕭條。
邛澤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蜷在一叢枯草中睡着了,夕陽西斜,天際的晚霞濃如憂傷,他定定地注視了她許久,緩緩抬手在她身上下了一道昏睡咒。
魔毒發作時的情景他並非全然不記得,床榻上那一條曼妙的身影如一道絢麗的虹光,盛開在他靈魂深處。
他念出一個訣,地上的白鹿「蓬」的一聲,化為一名白衣女子,她蜷伏在盈然散開的裙裾間,如一朵盛開的白蓮,荷瓣似的的面容,月光般的肌膚,花蕾似的嘴唇......他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顫着手指,輕輕撫上女子的面頰。
你一直在,原來你一直都在。
他緊緊地把女子抱在懷中,眼中驀然泛起一層淚光。
流瞳醒來時,已是深夜,她白絨絨的鹿身被邛澤抱在懷裏,十分暖和。
她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疑惑道:「少主怎麼在這兒,賞月嗎?」抬頭望了望黑黢黢的天空,愈發疑惑,「沒有星,沒有月,就像一口大黑鍋,您到底在賞什麼呢?」
邛澤沒有回答她突如其來的無厘頭問話,忽然道:「我記得你以前告訴過我,你從半月湖醒來後,以前的事情就全部不記得了。」
流瞳不意他問起這個,愣了好一會才悶悶地「嗯」了一聲,對着前蹄道:「我懷疑記憶消失會影響智力,不然,我現在的腦筋怎麼會這麼捉急呢?想做什麼也做不好......我以前一定不這樣,一定非常英明神武!」
「......」邛澤默,臉上的表情還好沒有龜裂,溫言道,「你現在也很好,其實這次能戰勝魔芋還多虧了你。」
&流瞳直起上身,目光炯炯。
邛澤的唇角不自覺地彎起一抹微笑,溫柔地撫摸着她,道:「提醒山做防毒遮面,提醒劍羽魔怪怕蟲子,提醒我魔怪是一株植物,讓我想到對付它的辦法。」他望着她的眼睛,俊目如揉碎了萬千星辰,「這次大戰獲勝,你功不可沒。」
流瞳支吾:「邛澤,其實我......」
邛澤堅定地撫慰她,「你當得起。」
流瞳:「你再說一遍。」目光熠熠生輝,「那些誇我的話,我好像沒有聽清呢,你再夸一遍!」
邛澤:「......」
雖然她已經忘記,雖然她的性情有所變化,可是她依然是她,邛澤滿懷柔情地用臉蹭了下她的面頰,低頭與她的小鹿頭相抵,輕聲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的一身所有皆歸於你,你想要什麼?」
這話太過驚悚,流瞳愕然後撤,驚疑不定地抬眼看他。他的表情隱藏在夜幕中,看不出絲毫端倪,語調卻十分清和自然,「不管你想要什麼,我一定會盡力辦到,哪怕現在辦不到,將來也一定會辦到,不比單純誇你更有用?」
條件太誘人,流瞳立刻被吸引了去,拋開心底那一絲詭異感,眼睛發亮,幾乎脫口而出:幫我找到鹿爸鹿媽,放了他們。
幸好僅存的理智及時拉住了脫韁的野馬,那句話在她喉嚨里軲轆了一圈後,又滾回了肚子裏。
他還不是魔帝,自顧尚且不暇,何況即使他是魔帝,毫無隱瞞地把自己神族的身份袒露給他,這樣真的好嗎?
她凝眉糾結一瞬,緩緩道:「其實......我希望你當上魔帝......」
夜色中,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可是撫在她身上的手明顯頓住,透過黑暗望向她的目光熾烈而深沉,流瞳吁了口氣,認真道,「當上魔帝,和當今的魔帝、和以前的魔帝都不一樣的魔帝,把這個國度治理成再也不會出現像魔芋那樣大魔頭的魔國,子民們可以安居樂業,不戕害人類,不滋釁神族,四海昇平,八方寧靖,大家一起享受太平生活。」
是的,這就是她想說的,不戕害人類,不滋釁神族......至於以前滋釁劫掠的,全都還回來......
炙熱的手掌按在她的身上,掌心洶湧的溫度如他此刻澎湃的心潮,他低頭在她額上鄭重一吻,如一個承諾,聲音略啞,「蒼天后土作證,我答應你。」
流瞳幾乎跳將起來,可此時比捍衛額頭貞潔更重要的,是她後面要說的話,「目前我能想到的就這些了,如果我以後再想到別的,還能不能要求兌現呢?」
充滿心機的小眼神閃閃爍爍地瞅着他。
邛澤幾乎失笑,「可以。」
流瞳高興了,長久以來盤踞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仿佛所有的辛苦都得到回報,她想高歌、想奔跑、想跳躍,她激動不已地「啪」的一聲舔到他的臉上,嬉笑着跳下他的膝蓋,大聲道:「少主你真好!」而後把變色衣往身上一蒙,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穿進了夜色深處。
邛澤慢悠悠地起身,注視着她消失的方向,目中柔情萬千,唇角噙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寵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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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芋剿滅的消息傳來,魔庭上下一片歡騰,恭賀魔帝、讚譽魔帝的溢美之詞如雪片飛來,幾乎能把人沒頂。當然,也有清醒的臣子提出,經過魔芋一劫,邊境魔民流失嚴重,魔城蕭條,守備疏鬆,必須儘快重建治理,免得給外邦以可乘之機。
魔帝深以為然,索性命邛澤暫時留駐那裏,治理邊境。
旨意到來之時,邛澤正通過藤鏡與周鄖對話。
邛澤的房間內,小小的藤居被縮成一個小小的內室,嵌於房子內部。
從內室緩緩垂下的藤蔓攏成一個圓,圓內顯出了此刻與邛澤對話的周鄖的影像。
周鄖道:「少主受害和劍羽陣亡的消息傳來後不久,魔帝便下令讓魔相閉門修身,不准出府,實際上等於變相軟禁了。之後,魔後稱病,且不論是真病還是假病,倒給了二公子進都的藉口,說擔心母后的病,要進都探望,魔帝應允,目前二公子就在魔都。」
說罷不禁微微嘆息,不知道是嘆魔帝拎不清,還是為邛澤感到寒心。
大兒子受人謀害幾乎喪命,魔帝沒有派人着力追查也就算了,甚至連一句問詢都沒有,而二兒子隨便一個藉口,便可回來享受榮華富貴。偏心如此明顯,即便是見慣帝王涼薄的周鄖也不禁為之側目。
更何況,在這樣微妙的時刻,軟禁了魔相,卻允許二兒子進都,相伴魔後,這是什麼跡象?
藤鏡的這邊,邛澤臉色如鐵,嘴唇緊抿,雙手放在膝上捏成了拳頭,他突然道:「先生,我不想再等了。」
周鄖平靜地回視他。
邛澤道:「讓人把魔帝身邊那個女人的信息透露給魔後,」他目光幽深,「紅狼族驕傲的公主,不可能毫無動作。」
周鄖目光微微一動,「那個女人是......」
邛澤斬釘截鐵,「她不是我母親!」
周鄖注目他一瞬,目中漾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微微點頭,「放心,這件事我會辦好。」略略一頓,「少主那邊,需不需要老朽過去幫忙?」
邛澤搖頭,「都城只有先生坐鎮我才放心,這裏我能應付得過來。」
周鄖頷首,藤鏡消失。
佈置了特殊結界的房間只有流瞳可以自由出入,她剛走到門邊,就聽到裏面「把那個女人的信息透露給魔後」的話,登時心中起了一層寒慄,她緩緩後退,而後倏然轉身,向遠處奔去,背上的冷汗悄然滑落。
他要用一條無辜的凡人的性命來達到他打擊對手的目的?
而且那個凡人還是他母親的轉世?
她心中突突直跳,縱然知道他身在局中有諸多不得以,縱然知道他為達到目的有時會不擇手段,可驟然直面他利用一介凡人如碾殺一隻螻蟻般冷血無情,她還是會忍不住心驚、膽寒。
不戕害人類,不滋釁神族......她突然想笑,多麼自以為是,自己當初是多麼自以為是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心底的一角緩緩沉寂下去。
寒風吹來,枯草瑟瑟,天際蒼雲飛卷,不知不覺間,冬天已經到了。
魔城的重建在一步步進行。
魔都的消息一點點傳入耳中。
魔後找到了魔帝金屋藏嬌的那個女人,氣血上涌間,一巴掌便揮了過去,只這麼一巴掌,便結果了這個柔弱的人類女子的性命。
魔帝終於怒了,即位近萬年來從未有過的狂怒,他處死了魔相,把魔後流放到永遠的冰雪黑暗之淵,連為母親求情的二公子也被流放到野蠻的荒僻之地。
而魔帝自己,怒火發泄後便一蹶不振,把自己鎖到宮內不吃不喝不見外臣,整日和那個女人的屍體待在一處,一副隨時羽化的模樣。
魔都波濤雲涌,而魔國邊界的小城卻欣欣向榮,邛澤發佈了許多惠民之策,吸引魔民,鼓勵外商,同時練兵修城一樣都沒拉下。
正當魔庭大臣們惶惶不安地懷疑這個朝廷能不能持續下去的時候,次年春天,魔帝下旨,招邛澤王即可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