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
邛澤和流瞳回到藤居後,邛澤便直接去了周鄖的房間。
周鄖正在試茶,看到他,笑道:「正好,剛買回來的新茶,少主也來嘗嘗。魔都的氣象就是不同啊,連人間的東西都有賣的。」
邛澤一看到茶心中就不是滋味,當下便把今日在魔宮的遭遇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包括魔後和魔弟的表現,包括魔帝身邊那個像母親的女子。
周鄖不慌不忙地把茶斟好放到他面前,說道:「想不到魔帝直接便把那個姑娘介紹到少主跟前了,看來事情的發展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好。」
邛澤訝然,「先生似乎對這件事並不意外?」
周鄖微微點頭,「少主還記得那位玉蜀大人嗎?」
邛澤:「自然記得。」
玉蜀是一頭灰鼠妖,為妖甚是靈活圓滑,曾受過邛澤一助之恩,後來得到魔帝的承認,成為北方魔帝御下的臣民,在魔庭取得了巡察使的職務,職銜雖然不高,卻是代魔帝巡察各地有司,即使位分比他高的魔官,也要讓其三分,甚是風光。
他感念邛澤恩德,又惑於對方的身份,因此對邛澤很是殷勤,算是魔庭中為數不多的傾向於邛澤的力量之一。
即使這力量不免渺小。
但事情往往莫不如此,高樓的崛起或傾倒,常常因為某些微不足道的人或事。眼下,這渺小的灰鼠妖便做了一件很不渺小的事。
周鄖道:「有一次,玉蜀大人探訪少主時,無意中說起為魔帝進獻壽禮的事,老朽便指點他查到少主母親的轉世,然後進獻給魔帝,魔帝必定歡喜。」
邛澤驚怔。
半晌,他苦笑道:「原來如此,」自嘲,「想來我能進都,大約也是因為帝父看在那位姑娘的面子上吧……想我做了那麼多事,終也抵不過酷似故人的一張臉。」
他的語氣中有着說不出的寥落和倦怠,「我一直為母親的去世耿耿於懷,想着總有一天要查出母親去世的真相,可眼下這算什麼呢?她就是我母親的轉世,就站在我帝父面前,好像生與死都被磨平了,我要做的事毫無意義。
帝父不會再記得母親的去世,不會在意她去世的原因,好像記得的,只有我一個。」
周鄖:「凡人有一句話,叫人走茶涼,何況還走了那麼長時間?真相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帝王是否相信。
如果魔帝一直對魔後愛重有加,即使少主將來查得真相,魔帝也只會認為你心懷不軌,陷害魔後。如果魔後失去了魔帝歡心,而由你母親的轉世代替,哪怕你隨便編造一個理由牽扯到魔後身上,魔帝也只會深恨魔後心懷歹毒,讓他和你母親分離了這麼多年。
這便是人情。是非生死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間。
所以眼下少主要做的事,不是查你母后的死因,而是先和那位轉世的姑娘處好關係,這樣一個人對少主的助益,將勝過千軍萬馬。」
邛澤立時如醍醐灌頂,「先生所言甚是,邛澤馬上去做。」
當然,這要做的第一步,便是送禮。
但以什麼名目送禮,送什麼禮,怎樣送禮,乃是一門很高明的學問,兩人密密商討一番,邛澤的心思漸漸落定。
一牆之隔就是邛澤的房間,藤蔓之壁的隔音效果並不好,兩人的談話一字不落地落進流瞳耳中。
讓她深切體會了一把什麼是真正的謀士。
一個人的心眼子怎麼可以這麼多呢,她想,難道就因為人家讀的書特別多的緣故?
那如果一直不讀書的話會不會就變成了缺心眼子?流瞳忽然深深地惶恐起來,想到自己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還沒有認真地看過一本書了,不但離文盲不遠了,恐怕離缺心眼子也不遠了……
正惶恐反思間,邛澤走進屋來,看她趴在地上懨懨的模樣,不禁道:「不是說要給我做一桌子菜嗎,怎麼還不做?」
「啊?」流瞳呆愣數秒後才想起之前曾安慰他的話來,頓時有些忸怩,「這個……少主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少主能不能閉上眼睛?」
邛澤劍眉微挑,隨即走到榻前抱臂躺下,一條藤蔓緩緩垂下,上面的葉子蓋住了他的眼睛。
流瞳凝神施法。
不一會兒,「少主,好了。」
藤蔓緩緩上縮,邛澤起身,定定地看了桌上的「飯菜」許久,才面無表情地問:「這就是你給我做的飯菜?」
流瞳略得意,「正是,很快吧?少主不用太感激。」
邛澤盯着石桌上的菜,幻影菜,只見上面的魚色澤怪異,魚鱗大小不一,像沒有清理乾淨又烤糊的一坨。青菜如被霜凍過,灰濛濛的;辣椒的顏色好像用力過度,如撒了一盆狗血;盤中的肉,如果那是肉的話,像方方正正便秘擠出的那啥……
不要說不能食用,就是看着都受罪……
邛澤繼續面無表情,「請問,你的大作該如何享用?」
流瞳的臉垮下來,「少主不是不用吃東西的嗎,這些東西用眼睛看看,暖暖心就行了嘛。」
暖心,是糟心吧?
邛澤一時沒有說話,流瞳看着桌上的「東西」,難得地反思了一下,「嗯,做的還不夠精細,如果能再加上一點味道,就更逼真了……哎,看來我的法術還有待精進……」
味道……
邛澤不知想到了什麼,暗暗打了個寒顫,連忙揮手,「快把這些東西移到外面,讓翼獸和羽人也來看看,說不定以後他們就再也不會吃東西了,倒省下我一大批糧食。」
流瞳:「……」
流瞳的臉更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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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送禮送出了效果,還是魔帝終於發育出了彌補虧欠的心思,沒過幾天,魔帝便下了旨意,賞邛澤一處豪宅。
去看的那日,幾個人在新府中徜徉,面上都不自禁地掛了夢幻般的神情。
殿宇深邃,重檐羊檻,曲苑迴廊,逶迤相接,其間嘉樹叢卉,蓊鬱生香,假山流水,玲瓏潺湲,曲垣明窗,別有情致,簡直就如一座神仙府邸。
即便連見多識廣、沉穩淡定的周鄖也不禁露出感慨的笑意。
邛澤:「可惜這樣一座府邸竟住不了幾日,到下一次進都,不知道又是多少年以後了,到時這樣的府邸還不知會荒蕪成什麼樣子。」
周鄖雲淡風輕,「少主不妨上一道謝恩摺子,把這個意思在摺子裏透露一下,說自己很是惶恐,不願浪費這麼好的宅邸,」他徐徐地環顧四周,「賞賜嘛,接是要接的,推也是要推的。」
邛澤沉吟片刻,露出微笑:「正是。」
流瞳歪頭打量着老道,他想幹嘛,擺出這麼一副老狐狸的樣子,想幹嘛。
結果,觀光旅遊一圈後,一行人獸又回了墳地。
對此,魔帝很快回復,明確表示,賞賜不會收回,且過些時日,還要攜佳人過府賞荷飲茶。
邛澤一邊傳信給海島的心腹讓他們火速來都,一邊操心那所謂的「荷花」之事。
為此特意到花苑中看了一看,還真看到一個偌大的荷花池,池中零零星星地點綴着幾朵紫色荷苞。
邛澤有些發愣。
池水輕漾,水中緩緩划過一葉小舟,舟上的女子看到他,款款行禮,「大公子。」
「你......」邛澤看着她,莫名地覺得有些眼熟。
女子道:「吾名青黛,原本是御花園中護花的花婢,魔後不喜紫荷,放火燒了荷花池,魔帝便讓我來大公子處,看護紫荷。」她指了指水中稀落的荷花,「這是從御花園中搶救下來的,移到了大公子處。」
邛澤恍然,略略審視着她,一時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只溫然含笑,「如此,你多上點兒心,魔帝說過些時日要來賞荷。」
青黛微微屈膝,「是。」
邛澤點了點頭,離開了花苑。
流瞳跟在他身邊,卻沒有走,同樣用審視的目光看着女子,「你來這裏,二公子不傷心?」
「二公子?」女子略略偏頭,似是不解,「這關二公子什麼事,二公子身份高貴,又不認識青黛一個小花婢,為什麼會傷心?」
看她的目光略帶興味,「你會說話,你是大公子養的靈寵嗎?」
流瞳含糊地點頭,卻不接她的話茬,又道:「你說二公子不認識你,可是那天在御花園中,二公子就坐在你船上,叫你美人,還說如果你喜歡他就把太子的封號討過來。」
青黛恍然,面上染了一層薄紅,似有點不好意思,「原來那天你也在啊,其實二公子叫的不是我,那種情況......確實容易讓人誤會,連我都以為......」她咳了一聲,臉色更紅,「二公子喊的美人是……那隻蝴蝶,二公子一直都是在和那隻蝴蝶說話。」
流瞳只覺咣當一聲,下巴砸到了地上。
青黛:「那隻蝴蝶是二公子養的靈寵,就像你是大公子的靈寵一樣,不過你比它好,它都不理人的,只圍着二公子轉。」微笑着看着她,「你喜歡吃花草糕點嗎,還有蓮子湯,我那裏有,要不要去我那裏玩?」
「......」做什麼,想對我做什麼?賄賂我,用糖衣炮彈攻擊,趁機對我下黑手?
流瞳內心表示絕對的警覺,可看着姑娘兩眼亮亮滿含期待的笑容,不知怎麼,腳就不受控制地走了過去。
「你好可愛啊,」少女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綻放開來,上岸半跪在她的身旁,溫柔地撫摸着她,還用臉在她頭上蹭了蹭,像每一個喜愛毛茸茸寵物的少女。
流瞳:「……」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還這麼招女孩子喜歡,心裏都有點小羞澀了。
從青黛處出來,去找邛澤,邛澤正在思考如何分配住處,流瞳顛顛地湊過去,「那,別人都有了新房子,我能不能也有自己的新住處呢?」
邛澤斜眼看她,「你想住哪裏?」
流瞳歪頭想了想,「要不少主把藤居給我住吧,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少主把它縮成小房子的模樣,讓藤蔓搭在屋頂,一定很好看。」
想像着那種情景,不禁露出嚮往之色。
邛澤直接乾脆,「不行!」
流瞳有點下不來台,臉耷拉下來,轉頭就走。
邛澤:「你去哪裏?」
流瞳:「我都要流離失所了,還不能去找個睡覺的地方?」
邛澤:「你住我屋裏。」
流瞳:「我為什麼要和一個傷害我的糙漢子住在一起?我就喜歡花姑娘,我就要找花姑娘去!」
邛澤:「......」
這一晚,她住在了新朋友處。
這一晚,她走進了花姑娘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