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細月鑽出雲層灑落微弱的光芒,在府苑迷濛的黑暗中靜靜浮漾着,如薄紗搖曳,落下迷離的濕潤。
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擠壓着胸腔,灌入咽喉,扼住了呼吸,她的大腦開始缺氧,四肢本能地掙扎着,水花撲濺,越陷越深。
相似的記憶毫無預兆地席捲而至。
百萬丈之深的海域,海水強大的壓迫力如一隻巨手緊緊地捏住了她的元神,她的避水泡沫已經變形,胸口窒悶,呼吸困難,感覺自己隨時都會被擠壓成齏粉。
她像一個氣喘體虛的老太太似的,在海中晃晃悠悠前行。
海水之上冰山聳立,積雪皚皚,海水之下卻有着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生物頑強生存。
她終於尋摸到自己要找的地方。
環顧四周,環境蕭條得讓人難以置信,看看前面,寶物普通得讓人瞠目結舌,再想想來時的順利,她終於有些理解為何自己能這麼順利地到達此處的原因了。
如果那所謂的鎮海之寶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的話。
是沒有必要派人費心費力地守護。
她試着搬動石頭,其實心裏還存了一點小小的擔憂,怕這鎮海之寶只是外表看起來普通,實際上真是一件名副其實的了不得的寶貝,就像東海龍君的定海神針那樣,會有千萬鈞的分量。
但她搬起來時才發現,這石頭連分量也很普通。
但這正是她想要的。
在這深不見底的海域,有着鎮海美名,形狀大小都極適合雕刻的石頭,正是她一直以來所尋求的。
她把石頭帶回了幽都秘境,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開始閉門不出。
實際上從百歲壽誕那日起,她就慢慢變成了這個樣子,極少說話,更少出門,年年月月,月月年年,不是修煉,就是學父親雕刻石頭。
她用玉石為母親雕刻了一尊塑像。
然後她想,應該找一塊更適合的材料,既能表現父親的英武風姿,又能體現父親秘境之主身份的材料,為父親雕刻塑像。
歲月漫長無盡,她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做這件事。
她終於找到了那塊材料。
一刀一刀地雕琢,每刻一刀,那日的情景便在心頭清晰一分,如鏤刻在了她的心上,情緒累積,終至無法忍耐時,她便伏在石上無聲流淚。
就這樣,一路刻,一路淚流,不知又過去了多少個日月,當那塊巨石終於現出人的輪廓時,有一天,她正滿面淚痕地為石像雕刻頭髮,突然間異香盈室,光芒閃耀,周身散發光芒的石像中緩緩現出一個人的影像來,而後光芒漸斂,一名玄衣男子站在了她面前。
男子垂目看着她。
她呆呆地仰着頭與之對視。
長久孤僻的生活嚴重削弱了她的反應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她臉上淚痕宛然,而腦中卻一片空白。
「你哭?」這是男子的第一句話,他的語調有點奇怪,似乎非常生澀,兩個字說得緩慢而生疏。
「你是誰?」她問,飛快地別過臉擦去眼淚,又恢復了往日的淡漠。
「北海龍君。」男子一字一字地答,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知曉,北海龍君已經沉睡了幾十萬年,是被她一刀一刀一泡淚接一泡淚地給喚醒了……
北海龍君所化的石頭……的確稱得上是鎮海之寶……
所以,她不知道該把那塊石頭怎麼辦了……
幽都沉於北海,單論地盤來說,就像一粒小芝麻掉和一汪大湖泊,用湖泊君的石頭雕刻芝麻君的塑像是有點不大合適……
她日日望着那塊雕刻了一半的石頭,然後,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把它雕刻成了龍君的樣子……
塑像雕成的那一日,她在上面刻下了兩個字:玄玄。
而後,龍君現身,告訴她,「吾名肜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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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黛醒來的時候,房間裏不見了白鹿的身影,她睡的墊子已經涼透,顯然離開了很長時間。
聯想到她是大公子所養的靈寵,青黛不敢怠慢,連忙決定到外面去尋一尋。
天尚未明,晨曦微微,花苑深處傳來細細的嘰嘰咯咯的聲音,像惡作劇得逞的小兒的嬉笑聲。
她傾聽片刻,然後毫不猶豫地向荷花池跑去。
荷花池中,荷葉前合後仰,池水動盪,上下起伏的小船旁邊,一頂怪模怪樣的灰色小房子時隱時現。
她看到了在水中掙扎的小鹿的身影。
青黛連忙跳上船,大聲喊着「小鹿小鹿」然後用手去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鹿撈上船時,已經出了一頭一身的汗,後怕得差點癱在船上。
流瞳趴在船上直吐水,吐得五臟六腑都差點從嘴裏嘔出來,待終於吐無可吐時,她才想起自己是會避水的,這一醒悟簡直讓她捶胸頓足,可稍稍冷靜後,又立即轉為異常的興奮。
她找回了一段至關重要的記憶,隨着這段記憶甦醒的,還有好多東西,比如她發現自己會避水,會雕刻,還會許多之前不知道的秘境術法……
青黛問起她落水的原因,流瞳頓時迷茫,說自己不過在小船里睡了一睡誰知就掉到河裏去了。
說完還檢查了一下船的材質,懷疑出現了豆腐渣工程。
青黛眉頭緊蹙,瞟了一眼旁邊舒展自若的荷葉,肅起面孔,對着紫荷訓斥起來。
流瞳傻眼……
訓完後,青黛歉然道,「它們剛在御花園裏遭了火災,又被移到一個新環境,所以難免有點情緒不穩,做了惡作劇,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流瞳呆呆地看着那些看上去毫無異樣的紫荷,矜持地閉上了嘴。
邛澤找到流瞳時她正在花苑裡走來走去,這株花嗅嗅,那棵草舔舔,或者敲敲樹幹側耳傾聽,一臉疑惑。虛幻的小房子在她背後隨着變色衣不停地變換顏色,看上去既詭異又奇趣。邛澤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做什麼?」他問。
看到他,流瞳矜持地放下敲樹的爪子,端端站好,答:「看看有幾棵花成了精?」
邛澤笑着半蹲起身摸着她身上的毛,手指穿過那個花里胡哨的幻境房時說道:「幹嗎給自己弄一個蝸牛殼,還怪我不給你住藤居?」
流瞳這才注意到自己背後懸了個什麼,連忙收了幻境,看向邛澤,一臉認真,「藤居是什麼?」
「……」邛澤噎住,過了會兒方道,「如果你實在想住,我可以把它變小放進臥室,然後你住在裏面。」
光想想那種情景,流瞳就覺得拘得慌,連忙擺手,「不不,你誤會了,少主,我是真的不在意藤居的事,我找到了更好的地方,」她微笑着指指四周,「有花有草,有亭有水,興致來了,還能臨風吟個詩弄個曲,既寬敞又風雅,有這樣的地方,我幹嗎還把自己關在一個花生殼裏面?」
邛澤:「......」
流瞳:「所以藤居還是少主自己留着好啦。」
邛澤默然一瞬,忽然道:「流瞳,我帝父的壽宴我帶你去如何?「
流瞳:「好啊,我暫時還是你的坐騎嘛。「
既沒有特別的歡欣,也沒有特別的排斥,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讓邛澤有點不適應。
邛澤:「到時我把你變小,藏在袖子裏,你就可吃到壽宴上好吃的果子了。「
「啊?「流瞳登時兩眼放光,感動得在邛澤的袖子上蹭了又蹭,蹭得邛澤心滿意足,含笑撫摸着她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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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帝壽誕,大宴群臣。
平日裏遙遙相隔的兩個大殿用強大的魔法連接堆疊在一起,一眼望去,渾若一體,兩邊的人可以彼此相望,舉杯致意。
魔帝和魔後分別出現在兩個大殿,相併坐於前面,看上去相依相偎,伸手可觸,實際上卻是無法跨越的兩個空間。
魔後所在的大殿坐滿了帝親國戚、國之重臣,不過全是些上了年紀的、已有家室的或相貌略丑的……
而魔帝的大殿則充滿了鮮嫩欲滴的小鮮肉,家世好、相貌好、身材好、沒妻室的小鮮肉……
如此浩大的陣仗,如此詭異的格局,對此,群臣紛紛掩目:帝尊他老人家……從來就沒在調上過啊……
絲竹聲起,魔樂渺渺,宏偉華美的魔宮大殿綻放起美輪美奐的虛幻花朵,芳香四溢,玲瓏貌美的花精靈飛來飛去為群臣斟酒。
大殿之頂,仿似穹廬,藍天白雲清晰入目,燦金色的陽光絲絲漾漾,層層涌動,波瀾壯闊。
一匹雪白的獨角馬展翅飛過……
又一匹雪白的獨角馬飛過……
大殿內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魔帝歡喜,魔後陰沉,魔相神色不明,年輕的魔臣們則滿目驚奇艷羨。
獨角馬美麗、純潔、驕傲,只有神界的清氣才能獲得他們的青睞,即便是在人界,也只有最美麗最純潔的少女能才讓他們親近一二,至於魔界,這種驕傲的獸根本睞都不睞一眼。
也有貪慕獨角馬美麗的妖魔試圖捕捉這種獸,可它們甚有智慧,即便捕捉到了,寧肯餓死,也不會被他們驅使,久而久之,這種美麗的馬就成了魔界的傳說,神界的象徵。
而現在,美麗的傳說飛過了他們的頭頂……
四下里興奮的議論聲悄然升起,接着一道響亮的通報聲響徹大殿,「戰狼族族長凌簫覲見!」
霎時所有的議論聲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刷地聚向來人,殿內針落可聞,靜得讓人心驚。
戰狼族?
狼族中戰鬥力最恐怖的一支,生活在雷神的雷澤之地,又稱雷狼,它們天生靈力非凡,勇猛好鬥,一向是天界戰將的誕生地,竟真的歸順了魔界?
想想前段時間的傳聞,看看今日宴會的規格,魔族臣子們表示悟了。
一名女子穩步走進大殿。
衣飾簡潔,大氣華貴,烏黑的發上戴着戰狼族族長金冠,衣袖和裙裾上繡滿金線雷紋,紅色的披風披在身後,如一片耀眼的火焰之幕,來自神族血統的氣質,不自禁地緊緊地吸引住所有人的視線。
她容貌很美,卻又不單單用美可以形容。
與她一比,魔後成了毫無特色的庸脂俗粉,上了年紀的重臣國戚成了相貌可厭的棺材瓢子,出身高貴的青年才俊成了奶油小生,就連魔帝,也成了氣質猥瑣的糟大叔……
她的眉宇間充滿了讓人自慚形穢的堅定、坦然與自信,在眾人重重意味不明的目光下,坦然走向魔帝,坦然行禮,「臣,戰狼族族長凌簫,拜見魔帝。」
魔帝大人近乎諂媚站起身來,虛扶起她,笑道:「愛卿不必多禮,今日是本尊的壽宴,更是為愛卿設的接風宴,我魔族座下所有的未婚青年今日都在這裏,」底下的臣子都在不由自主地心驚膽戰、生怕他們的魔帝大人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時,魔帝大人果然不負眾望地加了一句,「愛卿單身,這裏未成家的子弟任君挑選!」
眾臣心裏哀嚎一聲,紛紛捂住臉。
魔帝想了想,笑眯眯地又補一句,「如果愛卿不嫌棄,就是挑選本尊,本尊也是沒意見的。」
這一下,群臣們不是捂臉了,他們恨不得沒長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