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秋雲捧在懷裏的東西鼓鼓囊囊,正是她藏在床下的包袱。
綠鶯心如擂鼓,腦子亂了套,滿桌子菜品瞧在眼裏都變得模糊不清,她咧咧嘴,強笑道:「這些衣裳裁小了,我想着過些日子拿去給菱兒。」
秋雲無奈地搖搖頭,這些日子跟在姑娘身邊,姑娘與吳公子的相處點滴,還有這幾日的奇怪舉動,這話她哪能信?不理會綠鶯的狡辯,她跺跺腳,急道:「沒路引姑娘能跑哪裏去?要是讓老爺抓回來,他會打死你的啊!」
提起馮元,綠鶯心神凝聚,離開的心愈加堅定,收了笑,她也不遮掩了,決然道:「我們找座荒山隱居,採菊東籬下,誰能尋到?」
秋雲心下奇怪,姑娘與吳公子每回見面皆有她在場,從未獨處過,那他二人到底是何時有的這個想頭,又是何時商議的這件要命事呢?琢磨須臾,她忽地睜大眼,望着綠鶯試探道:「吳公子何時來接姑娘?」
綠鶯虛吐了口氣,紅着臉道:「我、我還不曾與他說,明兒我就去他家,把一切告知他。他若不嫌棄,我就跟他走,天涯海角去哪裏都好,他若不願意,我、我也不會怪他。」
果然如此,秋雲不住嘆息。先且不說吳公子應不應,可姑娘一介弱女子,怎麼膽子竟變得這麼大!這不是平日頂嘴賭氣恃寵而驕的小事,這是要出人命的啊!
&娘莫要犯傻啊,老爺隔三差五過來,他若看你不見了,估麼你們還沒跑出京城便被他抓了啊......」
綠鶯抿嘴笑笑,眼裏閃着光,篤定道:「下月秋闈,頭些日子他跟我提過一句,這回被皇上委派到薊州,任負責監考的知貢舉。我算過了,近半月他都不在京城,我跟吳公子便趁這個時候走得遠遠的。」
&娘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老爺待姑娘的好,那可是天地可鑑的啊......」
綠鶯對這苦口婆心的勸頗有些不以為然,好?吳公子對她是尊重、憐惜。馮元呢?輕視、褻玩!她明明是人,如今卻仿佛一株盆栽、一隻囚鳥。顏色鮮亮時,馮元拿豐沛水土養着她,將來呢?色衰愛弛?她冷笑,她哪配呢!馮元對她哪有甚麼愛意!
勿須等到衰老乾癟皮囊消逝,以馮元的寡淡薄情,沒準過些日子便膩了她,到時她的結局如何?送人、發賣、發嫁,還是青燈古佛?她不知。可她明白,如今有個男子真心待她,男耕女織、寧靜安好的日子擺在眼前,她為何不試?
秋雲說馮元待她好,這宅子裏所有人都說她命好,她原本也覺得如此。馮元心裏有她,憐惜她、尊重她、照顧她。她以他為天,伺候逢迎、惦記思念,一輩子沒名沒分,甘願做個隱形人,為他生兒育女、與他生死相依。可終歸是情愛迷人眼,她高看了自個兒,以為是他胸口的硃砂痣,原來卻僅僅只是他心血來潮時吃的一盤野菜。野菜終究是野菜,誰能吃一輩子?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望着滿臉不贊成的秋雲,綠鶯不欲多解釋。拿過來那包袱,她緩緩解開系扣,將裏頭的綾羅綢緞一件件拎出來。瞧瞧,才包了一宿就全是褶子,貴重的東西果然華而不實,粗棉布就比它強,怎麼壓都不易皺。
輕輕撫平上面的褶皺,綠鶯將它們遞給秋雲,這些都是馮元的,她不要!衣裳被一件件收在箱櫃裏,床上只剩下塊包袱皮,上頭靜靜攤着張銀票,一百兩。
馮元的銀票,她不想要。她相信她和吳公子能把日子過好,就算再窮再難也不能沒臉沒皮花他的錢啊。人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可這不是關於米麵的氣節小事啊,這是一條性命啊,是吳公子的娘親,是她自個兒將來的......婆婆啊!
吳嬸子是她婆婆,她是吳家兒媳婦,嘻嘻......綠鶯忍着羞臊抿嘴笑得甜蜜。將銀票折了折塞進前襟暗兜里,她在心底發誓:這一百兩算我借的,將來我跟吳公子定會努力攢錢,不管多久,十年還是二十年,遲早有一日會還給你馮元!
想起吳公子,她心內長了草,既然已下定決心,就不用等到明日了,今兒她便想問個明白。再有,若下月走了,沒路引不能走官道,窮山惡水的哪能遇上好大夫,趁着還在京城,速速將嬸子的病瞧好才是正經。
讓秋雲伺候着漱了口,更衣梳頭後她去了桐花巷。
綠鶯來時,吳家正吃着圓子。
見了她,吳母招呼吳清道:「兒啊,快給綠鶯盛一碗來。」
說完顫巍巍起身,摸索着來拉她的手,扯着她坐下:「呵呵,今兒天兒好,老身竟起了身,便團了些霖奴最愛吃的圓子,正巧你來了,嘗嘗老身團的,可好吃啦。我家老爺從前也極是愛吃,他啊,也不管是不是上元日,想吃了便央着我做。」
綠鶯瞧了瞧她渾濁的雙眼,疑惑道:「嬸子瞧不見也能團麼?」
吳母得意一笑:「老身雖瞎了,可日日亦練就出一手了,除了劈柴,旁的皆不在話下。當年家裏窮啊,老身將霖奴艱難拉扯大,他亦爭氣,書讀得極好。幾月前我母子二人來京,便是為着八月的鄉試,沒成想老身竟得了這病。霖奴為了給老身治病,白日去擺攤子賺銀兩,夜裏溫書,吃不好睡不足,身子哪能吃得消。沒錢給他補身子,老身就做些他順口的,這不?隔三差五便團回圓子吃,呵呵。」
綠鶯一滯,呆呆問道:「吳公子要參考......下月的秋闈?」
吳母滿臉與有榮焉:「可不是,霖奴在他爹墳頭立過誓,定要重振家業、光宗耀祖。要不是我這些年身子病懨懨的,我們早來京城了,不過也好,多溫了幾年書,高中的成算更大,是不是?丫頭啊,你放心,將來我家霖奴定會有出息的,不會辱沒你......」
綠鶯只覺腦後猶如被樹樁砸下,又木又涼。渾渾噩噩間,見吳清將圓子端來,擺到她身前的桌上。一絲點綴亦無的白瓷素碗,碗老舊得很,正熱乎乎地往上竄着熱氣,七八個圓溜溜的小圓子悄悄地窩在裏頭,皆是一般大小,白皙皙軟嫩嫩的,一個擠着一個,你推我我挨你,探頭探腦地甚是招人稀罕。
微抖的手使勁兒攥緊勺柄,斂下模糊的眼,張嘴一嘗,落花生碎餡兒的,粘粘糯糯,入口即化,嚼着滿口生香,果然滋味兒極好。
吳母喜愛她,便一直豎耳主意着動靜。待聽到碗勺不時的磕碰聲,知她樂意吃,心裏歡喜,疼愛地拍拍她的手:「好吃罷?你呀,以後想吃就說,老身做給你吃。」
碗裏的熱氣瀰漫在前,綠鶯頓覺眼燙,這輩子心內從未感到這般熱乎過,可這熱乎為何也似煙花一般短暫呢?她抽了抽鼻子,抿嘴一笑,朝吳母脆生生地應道:>
回頭時瞧見吳清滿眼氤氳地望着她,裏頭藏着千般情意。是蜜糖,是包着毒衣的蜜糖,她想要,卻不敢要、不能要。那情仿佛千斤重,她無力承受,只能錯開眼,乾巴巴地攪着勺兒。
告辭時,吳清送她到門口。
她欲言又止:「吳公子......」
吳清皺眉打斷她:「莫要再公子公子地喚了,咱們既已相識何必見外,便喚我俊傾罷。」
綠鶯點點頭,臉一紅,磕磕巴巴道:「俊、俊傾。」
&吳清笑得喜滋滋。
日頭正足,他眉眼溫柔,聲似暖玉,綠鶯只覺「芝蘭玉樹」、「顏如舜華」之語皆不足以形容他此時的風姿。
她心內酸楚,連忙垂眸掩飾,盯着繡鞋,揚了揚聲問道:「下月便是鄉試了,你可溫習妥了?」
&都告訴你了?」吳清一怔,眼含苦澀,接着卻笑得雲淡風輕:「下回再考罷,須考近半月,我不放心娘,她這病亦不能拖,我還要擺攤子。」
綠鶯頓了頓,拿出張銀票:「這個給你。先給嬸子瞧病,到日子你便去考鄉試,去之前花點銀子雇個人來照看嬸子。」
吳清驚訝:「一百兩?」將銀票推給她,他使勁兒搖搖頭,「我不能要,無功不受祿。」
綠鶯一滯:「你怎麼這般迂腐啊!秋闈三年一回,你一輩子有幾個三年,三年復三年,就這麼回回虛度了?」她急地直跺腳,噘嘴抱怨道:「方才還說不讓我見外,你怎麼還外道上了。」
吳清緊抿着唇,固執地將手負到身後,不住地搖頭,就是不接那銀票。
綠鶯轉轉眼珠,暗忖須臾,大聲道:「哎呀,我這也不是白給你,我又不是散財童子,是借你的。」瞧他面露疑惑,她心裏一喜,仰着臉嬌蠻道:「你呢,落第便罷,這銀子慢慢還我。若及第了呢,做了大官,除卻這一百兩銀子,須再給我十兩利。」
瞧他神色似有鬆動,她連忙再接再厲,佯作不耐煩道:「哎呀呀,你這人怎麼這麼笨吶,你未及第,我沒甚損失。你若及第了呢,我逢人便可顯擺着『我可認識大官,莫得罪我!』瞧瞧,多有面子啊!嘻嘻,想想便覺得威風呢。」
吳清眼裏含着淡淡地笑意,終是伸手將銀票接了過來,她這才喜笑顏開。
綠鶯一臉嬌憨,正揚着脖子望着他,雙頰暈紅,眼兒彎彎似月牙兒般,小女兒情意旖旎。
吳清寵溺地颳了下她的小瓊鼻,無奈道:「大官哪是這般容易便當得的?鄉試完了還有會試、殿試呢。」
綠鶯哪裏清楚科舉之事,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反正你得將我嬸子的病瞧好了,我還要吃嬸子團的圓子呢。」
這朵容貌嬌俏、內里溫良的解語花哪能不引馮清甘付痴心。他大着膽子輕輕抓起她的手,溫柔地望着她:「那以後日日吃好不好?你放心,我知你家富貴,我必好好溫書,待出人頭地了去你家提親好不好?」
綠鶯一怔,呆呆地望着他。須臾,終狠了狠心一跺腳,再不看他希冀的目光,撇開他手往門外跑去。
一句隱隱約約的「不好!」順着風傳入吳清耳中,他望着晃晃悠悠漸行漸遠的轎子,先是失落一陣,後似想到甚麼,搖搖頭笑着闔上了大門。
我也忒孟浪了,人家姑娘哪能不羞,綠鶯,待我高中時定將你娶進門來,把你這朵嬌花呵護一生。
秋日的黃昏,風已然比晌午時大了些,掀動了轎簾,將綠鶯的淚吹散在了這桐花深巷中......
回府後,綠鶯一進門便聽春巧報說馮元來了,心一懸,匆忙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