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一支響箭劃破月夜的寧靜。
崖山土城的城頭上,一名將軍正帶領着手下巡視,響箭升到他的面前,去勢漸緩,正要下落,他探出二指輕輕一捻,便將這支響箭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
銀色的月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的左臉上有一條很深的刀疤,而整張臉象刀裁過一樣的有稜角,顎下的長髯隨着夜風的吹拂輕輕擺動,顯得格外威嚴。
他注視着這隻箭,這是一支普通的響箭,上面插着一封書信。是誰從下面射來的?土城不高,從下面不偏不倚射到城頭,而且力量不輕不重,偏偏在面前停了那麼一瞬,讓自己可以輕易地接住,可見射箭的人箭術高超的很。
雖然心中佩服,但他卻滿不在乎地冷哼了一聲:「取火把來。」
小卒取來了火把。將軍把信取下來,又將羽箭丟下城頭,啪的一聲響,就聽見城下不遠處高喊:「好神力,佩服佩服!」
接着馬蹄聲響,越來越遠。
將軍虎着臉也不理會,展開信紙,借着火把的光亮讀道:「文山勸宋兵早降?」
將軍不禁大吃一驚,文山是右丞文天祥的自號,莫非文丞相已經投降了韃子?可怎麼會?
他將信將疑,此事事關重大,這封信還是交給丞相和太傅過目才是。想罷,吩咐手下緊守城池,自己則向皇帝行宮飛跑過去。
說是行宮也不過是幾間草屋而已,整個崖山也只有這幾間草屋,和大宋之前金碧輝煌的樓閣亭台相比,真是天壤之別,只不過修葺的還不錯,下小雨時還不至於漏水罷了。
就算是這樣的草屋還是張世傑特意為皇帝趙?m修建的。其他的軍兵和官員有的搭個帳篷,有的住在船中,還有一些老弱的只能披星蓋月,露天而宿了。誰又曾想到,曾經繁華的大宋江山今昔竟末落如此。
此時行宮內,太傅張世傑和左丞相陸秀夫正在與太妃議事,而年僅八歲的皇帝趙?m正依偎在太妃的腿上打着瞌睡,口水順着嘴角流到太妃的裙子上,可太妃卻渾然不覺,只是坐在椅子上哭泣。
其時戰事緊張,行宮的前殿便當作金殿,太妃和百官避繁從簡在此商議軍情,但她一個弱女子如何做得了主,大事全是張世傑和陸秀夫打點,軍務方面都交給江家軍,江家軍的大帥江萬載早已殉國,現在主事的便是剛才在城上巡邏的大將軍江鉦。
張世傑見太妃心急,便勸道:「太妃不必難過,文丞相足智多謀,一定會沒事的……」
話未說完,陸秀夫從椅子上站起,道:「太傅此言差矣,履善被困多日,若還不發兵救援,就算他再足智多謀,恐怕也難逃一死。望太妃速速降旨早發救兵。」
張世傑道:「如今韃子兵臨城下,那李恆乃是西夏後裔,勇武過人,若現在派援兵,太妃和皇上誰來保護,況我軍雖有二十萬,但是老弱病殘者大半,有什麼把握就一定能救出文丞相?」
陸秀夫把朝服袖子一抖,把單手倒背在身後,另一直手顫抖着指着北方:「若不救援,大宋便只有坐以待斃,或短或久,遲早要被韃子……」
話未說完,張世傑大喝一聲,也站起身來,用兩根手指指着陸秀夫:「夠了,你……」那兩指停在空中,只是不住地戰抖,卻說不出話來。
這聲大喝仿佛炸雷一樣,震得草屋嗡嗡直響,將小皇帝嚇得從夢中驚醒,他用袖子擦了擦口水,也沒看下面是誰,迷濛着眼睛說道:「吵死了,吵死了,誰那麼大膽,驚擾了我的好夢?」
兩名大臣馬上跪倒,口稱臣罪該萬死,不住地磕頭。太妃知道,自己母子的後半生的貧富榮辱恐怕全要指望着這些大臣,看着皇帝如此不諳世事,糊裏糊塗地只知道貪睡,又想到母子孤苦無依,朝不保夕,竟而無言,哭得更厲害了。
兩個大臣仍只是不斷地叩頭。張世傑是小皇帝的老師,因此小皇帝對他比較尊重,一見跪下的是他,也就不再追究。
忽然門外一條大漢腳步帶風跑進來,一邊跑一邊說:「不好了,不好了!」
這人正是城頭上的大將軍江鉦。他也顧不得向太妃和皇帝磕頭,一把將地上跪着的兩個人拉起來,「文丞相投降了!」
兩人一聽大驚失色,陸秀夫剛站起來,又撲通摔倒。
那趙?m卻拍手大笑,太妃馬上將他口掩住,眼睛看着張世傑,露出歉意的表情。
張世傑卻因為江鉦帶來的消息太過嚴重,對皇帝和太妃的舉動並未注意,轉而對江鉦說道:「什麼,此話當真?他……他兵敗了?」
陸秀夫也道:「絕無可能,履善不是這種人。」(履善是文天祥的字)
江鉦將信遞給二人過目,「你們自己看看,我還沒來得及拆開呢。」
二人只見信封上面寫着:文山勸宋兵早降,果然便是文天祥的親筆。陸秀夫仍然不信,便拆開信封拿出裏面的信紙,見上面寫着一首詩: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怎會如此,這詩分明是表明對大宋的忠心,但……」陸秀夫奇道,說到這裏又覺得什麼地方不妥。
張世傑和江鉦也搶過來觀看,半晌才說道:「不知道文丞相此意為何?」
江鉦道:「我看文丞相併未投降,其中定然有詐。信封和信的意思完全不一樣。」
張世傑將信呈與太妃和趙?m,「請萬歲過目。」
太妃看罷信,又聽方才三位大臣的對話,頓覺茫然,對陸秀夫道:「陸卿怎麼看?」
陸秀夫緊鎖雙眉,沉思片刻:「啟稟太妃,這封信分明表明履善心意,叫我們不要投降,信封卻又勸降,想是履善為韃子所迫,不得已才寫此信,但又不肯失去大宋的氣節,為掩人耳目,故意將信封如此寫。」
張世傑馬上反駁道:「既然為掩人耳目,可也太過冒險,萬一韃子有懂得漢文的豈不是招來殺身之禍,這封信又如何能輕易送入我軍?」
江鉦也道:「不錯,而且剛才送信之人看來武藝不凡,箭法十分了得。看來韃子營中能征慣戰者甚多啊,只是不知道這人是誰。」
趙?m忽然插嘴道:「你沒看清麼?」
江鉦回道:「啟奏陛下,臣黑夜之中只是看到一個黑影,身材矮小,不像韃子兵將。」
陸秀夫道:「如此便奇了,或許韃子軍中有履善安排的內應也未可知。」
太妃嘆了一口氣:「但願如此,希望大宋的列祖列宗保佑我們母子渡過此難。」說罷又抽泣起來。大臣們不免又勸導一番。
幾個人又商議許久,都覺無退敵之策,文天祥的信也叫他們疑惑萬分,想來想去還是沒有頭緒,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聽天由命了。
陸秀夫走出宮門後轉身對跟在身後的江鉦道:「韃子這幾日並未攻城,不知道又有什麼陰謀,將軍不可大意,越是平靜便越是危險。」
江鉦向天拱手回道:「江家滿門忠烈,丞相請放心,寧可戰死城頭,也不叫韃虜進崖山一步。」
陸秀夫苦笑一下:「有勞了……」
他心中卻暗想:大宋是否真的氣數已盡,即便如此我們身為宋臣,也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是天亡大宋江山也是命數使然,到時只能如文天祥所說「留取丹心照汗青了」。
江鉦看到陸秀夫若有所思便問道:「丞相還有何吩咐?丞相?丞相?」
陸秀夫仿佛沒聽見一樣,又嘆了口氣,搖着頭便奔自己的大帳走去。
帳內陸夫人正在教陸秀夫的兒子識字,陸秀夫的兒子名叫陸崖,今年八歲,與皇帝趙?m同年。他的名字是來到崖山以後取的,從前都叫乳名,陸秀夫深知或許崖山便是全家葬身之地。往南既是大海,宋兵到此若仍不能反敗為勝,則或被蒙古消滅殆盡,或被茫茫大海吞噬,他只希望在崖山能置之死地而後生。若不能,便以身殉國,因此給兒子取名陸崖以紀念之,但陸家的這一點骨血也不知能否保存得下來。
此時陸崖正像模像樣地讀着《三字經》,搖頭晃腦的樣子惹的陸夫人一陣好笑,若是時光能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也許丈夫不是丞相一家人便可以永遠享受這天倫之樂,但是蒙古的鐵蹄怎會為這一刻的美好停駐呢?自己雖跟着丈夫顛沛流離,苦難遠遠多過歡樂,但為什麼自己仍然不棄不離地愛着他?是了,他為國為民操勞半生,不失為大丈夫,為人妻子的,不正應該為他排憂解難嗎?希望大宋真的還有復興的一天,到那時我的丈夫也可以和我一起陪着孩子讀書。
一旁的陸崖見母親出神地望着自己,讀書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個調門,他可不知道陸夫人此刻的心情多麼的複雜。他一邊讀着,一邊調皮地伸出小手在母親的眼前晃了晃。調皮地說道:「娘,你發什麼呆啊?」
陸夫人道:「小鬼頭,你好好讀你的書,娘在聽着呢。」
陸崖擠了擠眼兒,吐了吐舌頭:「讀書有什麼用啊?我不想讀書,我想像江鉦叔叔那樣學好武藝去打韃子。」
陸夫人似笑非笑地申斥道:「不許亂說……」
話未說完,帳外傳來陸秀夫的聲音:「有志氣!」
帳簾一挑,陸秀夫跨步進來,蹲下身來拉住兒子的手道:「韃子要打,書也要讀,將來你要成為一個文武全才的大英雄,好為大宋江山立功勞。」
原來陸秀夫早就回來了,聽到陸崖高聲讀書不忍打擾一直在門外偷聽。陸崖說的話很有志氣,他便忍不住進來誇獎幾句。
陸夫人見丈夫回來,馬上要為他脫去戰袍,因為當時戰事很緊,所以不管文武官員都是一身戎裝,陸秀夫雖是文官卻也穿了一件盔甲。
陸秀夫見夫人要為他更衣,把手一擺,「夫人不必了,近日韃子沒什麼動靜,我猜可能要有什麼大的舉動,我不太放心,稍後要去城頭巡視。」
陸夫人點點頭:「應該,應該。」她賢良淑德,從不忤逆丈夫,只知道丈夫做的事一定是對的,但神色間仍然有些不悅。
陸秀夫與她夫妻多年,哪能察覺不到,便安慰道:「夫人,我很快便回來,等戰事一了,我便可以多些時間陪你和崖兒了。」
夫人笑笑,不再說什麼了。心想:也不知那一天要等到什麼時候。
哪知陸崖在旁邊聽的清楚,跳着腳高喊道:「爹爹帶我去,爹爹帶我去,我從來沒上過城樓,不知道上面是什麼樣子。」
夫人道:「不許胡鬧,爹爹很忙的。」
陸崖卻還狡辯道:「爹爹,我去城上是看看,將來才知道如何做大將,才知道怎麼打韃子啊?」
陸秀夫聞聽,心想這小鬼頭古靈精怪的很,只不過想出去玩玩,卻找這麼多理由,又想也好,就早點讓他長長見識。便道:「小鬼頭,你的鬼主意真多……既然如此,今天爹爹就帶你巡營。」
一大一小來到城頭,城上宋兵每十步便有一個崗哨,見到陸秀夫來了紛紛施禮,陸秀夫把手一擺,叫他們不必。
陸崖見爹爹莊嚴肅穆,那些守兵都恭恭敬敬,覺得有趣,他還從來沒見過陸秀夫巡視時候的威嚴,便也繃着臉,學着陸秀夫的樣子把手一擺一擺的。軍兵們看到他,也不敢笑,只好強忍着,但這樣一來倒把這裏的緊張氣氛緩和了不少。
陸秀夫又帶着陸崖見過江鉦,寒暄了幾句,囑咐他加強戒備等等,江鉦一一稱是,他見到陸崖也覺得喜歡,把一根弓箭上的羽毛折下,插在他頭上。
陸崖歡喜的很,「江叔叔,我戴着這羽毛好神氣啊。」
江鉦苦笑一下,想不到在這戰亂的年代,一根小小的羽毛竟也能叫小孩子如此地開心。
陸秀夫辭別了江鉦,又把整個城頭巡視一番,此時已近天明,便對陸崖道:「小鬼頭,我們回去吧,想不到這麼晚。」
陸崖用羽毛指着最高的一處小山包,道:「爹爹,我想到那看看,那裏可以看得更遠些。」
陸秀夫心想不錯,去那裏或許可以看看蒙古兵營的動靜。
二人登上小山,陸秀夫向遠處望去,曠野之上只見蒙古兵營星星點點的燈火,似乎比前些時又多了許多,心想:李恆久攻崖山不下,韃子的援兵恐怕到了。
今日正是十五,一輪明月高掛天空,月光如水般撒向萬籟寂靜的崖山山城,夜風推送着身後的大海,一波一波地輕拍着海岸,陸崖似乎被這月色吸引,嘴裏叼着羽毛,歪着頭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遠方,此時此刻是那樣的寧靜,可陸秀夫的內心深處似乎有一團烏雲,正從天空的深處黑壓壓地逼將下來,恐怕前所未有的暴風驟雨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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