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回到了房間,凌欣忙着脫去繡得滿身鳳凰的喜衣,賀雲鴻自然干站着,悠閒地等着被伺候。凌欣將衣服放在一邊,過來幫着賀雲鴻解扣子帶子,心說這孩子得多笨哪!衣服都不會脫!難怪心理那麼多扭曲,這是有勁沒處使吧?
兩個人只穿着家常內衣坐在桌邊,凌欣才讓姑娘們進來,有的人收拾衣服,冬木和春花端上來了早餐,是濃稠的白粥和小包子,冬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說:「姐姐,姐夫請用。」
春花解釋着:「這是府里的早飯,我們都吃了。這些一直在炭火上的瓦甑里煨着。」凌欣謝了,幾個人笑着出去了。
這次賀雲鴻倒是沒讓人喂,自己慢慢地喝了粥,還吃了三個包子,凌欣暗笑——看來昨天晚上是累着了……
吃了飯,凌欣等秋樹她們過來收拾了碗筷,剛要問賀雲鴻是不是帶着自己在院子裏走走,就見賀雲鴻神情現出一種沉思狀,凌欣試探着問:「你是不是去床上躺會兒?」
賀雲鴻點了下頭,一點都沒推辭,站起來,抬起一隻胳膊,凌欣差點破功,險些笑出來——這人簡直活回去了,路都不會走了,從外屋到內間,才幾步?但現在是新婚!凌欣可不敢違拗,忍着笑挽了賀雲鴻的胳膊與他走入了內室。
床鋪已經整理了,賀雲鴻讓凌欣幫着脫了便服,坐下來蹭掉了鞋就躺下了,馬上閉了眼睛,凌欣彎身去拉過來了被子,給他蓋上,賀雲鴻稍微動了下,凌欣將被子在他肩膀處掖好,賀雲鴻眼睫毛顫了顫,可是沒有睜開。凌欣小聲說:「我就在外面。」
賀雲鴻一聲不響,眉眼舒展,片刻後就睡着了。
凌欣算是服了他的睡功了!可是想到昨夜人家應酬到了深夜,又折騰了半宿,補覺也是應該的。只是他白天這麼睡,晚上怎麼辦……
凌欣輕輕走了出去。她吃了東西,不想坐着,就到外面的院子裏與幾個小姑娘說笑了會兒,覺得有些百無聊賴。她過去在皇宮總有事情干,這裏結婚才一天,沒有賀雲鴻陪着她,她有點不好意思在賀府里轉悠。可是她能幹什麼呢?
別人家的媳婦不久就要到婆婆那裏站着,幫着府中理事了,賀雲鴻替自己免了這差事,可是她總不能遊手好閒地過日子吧?她已經習慣了當個職業女性,這麼在院子裏無所事事可不行……
說話間,就到了午飯的點兒,賀府中,午飯是各院落去領了飯菜,自己吃。趁着夏草她們去領飯,凌欣回屋去看賀雲鴻,賀雲鴻還是同一個姿勢在睡着。凌欣不想一個人在正堂吃飯,就跑到了李嫲嫲和姑娘們住的西廂房與大家一起吃了午飯。
李嫲嫲有些擔憂——當初梁夫人就是與大家沒大沒小,結果被人看不起……
小姑娘們可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大家品嘗了賀府送來的午飯:兩個葷菜,白煮的肉片,煮出來的丸子,還有三個素菜,都說稱不上美味。凌欣知道這是自然的,此時鐵鍋還沒有流行,只有瓦鍋,平常人家沒有炒菜,最常見的就是蒸煮,香料的運用也還沒有普及,麵條都還沒有流行……
午飯後,凌欣讓人叫雨石去書房。她進了賀雲鴻的書房,見書架、椅子、書案等都是普通的木頭,漆面閃亮,看來是新作的。
京城被圍,人們埋了金銀,可是家俱卻無法挪動,後來在戰鬥里,大件的家私還都被拉去作障礙物了,全被毀損,所以現在京城中各家都沒什麼家俱,木匠特別忙。凌欣覺得可以做一批簡易家俱,像宜家那種,讓人們自己回去裝……
想到此,她馬上坐下來,順手拿張桌上的紙,自己硯了墨,來回勾畫。
不多時,雨石就跑來了,對凌欣行了禮,見凌欣在動墨,馬上過來研磨。
凌欣深覺方便,一邊畫一邊問:「你家公子這幾天睡好覺了嗎?」
雨石搖頭:「公子一直就睡不好覺,婚禮前更沒怎麼睡,夜裏也就睡一兩個時辰。」
凌欣放心了——賀雲鴻這麼能睡看來不是病,人家就是缺覺!她又問:「你們公子平時喜歡吃什麼?喝什麼茶?」
雨石說道:「公子過去很挑剔,一定要吃新米,早上才摘的菜,活宰的魚,雪水泡的綠茶……」
凌欣問:「現在呢?」
雨石說:「現在?公子什麼都不挑了,只是吃的不多。多的是那次孤獨郎中帶來的食盒,還有宮裏送過來的一次,公子全吃了……」他對凌欣討好地笑。
凌欣一抿嘴,雨石接着說:「現在公子喜歡喝黑茶,戰後,沒什麼好茶,黑茶里都是杆子,公子也喝,讓我們沖的淡些,公子越來越瘦了……」
凌欣突然沒心思畫圖了,放下了毛筆,問雨石道:「院子裏有小廚房嗎?」
雨石說:「過去的戰時都砸了,公子翻建了這院子,在西南角留了個廂房,做了個三眼灶,還有架子什麼的,只是一直沒用。」
看來是早就等着我來給他做飯了,凌欣說:「讓他們送柴火過來吧,還有米麵油鹽雞蛋,鍋碗瓢盆之類的。」
雨石高興地應了一聲,太好了!三夫人要做飯了!我們怎麼也會嘗着些吧?這位夫人特別大方……笑着行禮走了。
凌欣出書房找了秋樹,說道:「我們帶了鐵鍋過來了吧?」
秋樹點頭說:「帶了,大鐵鍋,鐵餅鐺,鐵烤箱,他們這次從寨子裏帶來的好多醬料什麼的,韓娘子也讓我們裝了許多,姐姐要用?」
凌欣指着西南角說:「那是小廚房,咱們趕快佈置上,有些東西,自己動手好。」
秋樹點頭說:「就是呀!我們還是吃得慣冬木的手藝,姐姐要是做菜就更好了。」
幾個人找出了廚具,不多時,雨石就帶着六七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提着東西來了,一會兒工夫,小廚房裏擺得滿滿的。
凌欣看看天色,說道:「這些小哥兒幫着弄來了東西,別讓人家白跑一趟,大家一起吃個下午茶吧!」
夏草說:「好呀!我去準備茶水!」
冬木洗了手說:「姐姐要做什麼?」
凌欣說:「天晚了,也別講究什麼了,就來煎餅果子好了。」
冬木去打開面袋,舀了麵粉出來,放在陶盆里調麵漿。
雨石指使人:「去生火去生火!」雖然吃了午飯,但是大家都還在長身體,隨時想吃!何況他上次在誠心玉店吃過,很簡單的東西,可就覺得好吃。
鍋熱了,抹了油,凌欣接過陶盆,用大勺舀了麵漿,親自倒在了鐵餅鐺上,看着麵皮起泡,用鏟子翻了,打了個雞蛋,覺得不夠,又打了一個,敲碎塗抹。冬木早就知道該怎麼做,見機將豆瓣醬遞了過來,凌欣刷了醬,用鏟子卷了煎餅,放在了一個碟子裏,拿起碟子對大家說:「今天沒有排叉,湊合吃吧。」
雨石忙說:「沒事,有吃的就行。」
凌欣問:「有勺子嗎?」
秋樹找出個勺子,爐邊冬木開始做下個一煎餅,一群人圍着看。
凌欣端着冒着熱氣的碟子匆匆走入正房,廳里沒人,凌欣跑到臥室門口,撩簾往裏看,賀雲鴻胳膊枕在頭下,已經醒了。
凌欣忙坐到床邊:「哎呀!你醒了!醒好久了嗎?我們在小廚房做東西吃呢。下午茶!我剛做的,你看你運氣多好!來,吃吧。」
賀雲鴻沒動,臉上也沒表情,凌欣覺得他生氣了,在撒嬌……
凌欣忙將碟子放在床邊的小几上,向賀雲鴻伸手,果然,賀雲鴻一副屈尊紆貴的樣子伸了手,凌欣笑着把他拉了起來,拿起床邊的衣服給他披上肩頭,說道:「小心着涼!」又拿過碟子給他,可是又覺得不妥——在床上吃東西好嗎?
不等她改主意,外屋裏夏草小聲地說:「姐,茶來了啊,放桌子上了。」
賀雲鴻已經接了凌欣手裏的盤子,凌欣說:「我給你去端茶。」
她到了外屋,桌子上擺着個茶盤,一個小茶壺兩個杯子,院子裏傳來少年少女們的說笑聲,夏草的大嗓門:「誰要茶?誰要茶?」
李嫲嫲的聲音:「你們可不能這麼吵啊……」
夏草說:「沒事!姐不在乎……」
凌欣翻眼睛——她的確不在乎,可屋裏那個怎麼辦?她忙端了茶盤進了內室。
賀雲鴻正緩慢地用勺子吃煎餅果子,凌欣把茶盤放在床頭柜上,給他倒了杯茶,坐在他身邊,手端着茶杯,笑着問:「你喜歡嗎?」
賀雲鴻眼睛都沒有抬,繼續吃——他一覺睡過了午飯,現在正覺得肚餓,沒工夫答言!
凌欣看着賀雲鴻一口口將一大卷煎餅果子吃了個精光,也就不問他喜歡什麼的了,見賀雲鴻放下勺子,將茶遞給他,賀雲鴻慢慢地喝了茶,緩緩地出了口氣。
隔着一個外間,他們還是可以聽見院子裏的聲音:「好吃!再做一個!」「這次給我!」「給我!我等半天了……」「別吵別吵!公子喜歡安靜!」……
凌欣笑着接過賀雲鴻手裏的茶杯,又從茶盤裏拿了茶壺續了茶,再遞給他,賀雲鴻拿在手裏,微低頭看着茶杯,半天沒說話。
兩個人安靜地坐着,凌欣看着賀雲鴻清瘦的臉,如墨漆黑的眉,眼帘下沉靜的目光,想起韓娘子說要對賀雲鴻好,因為他受了苦,心中一陣傷感:她在他受傷時,一直沒有照顧過他……她挪了一下,坐得離賀雲鴻近了些,小聲說:「親,你別難過……我日後多給你做吃的,你想吃什麼也告訴我……有什麼事我們商量着,我會聽你的……」
賀雲鴻為人嚴肅,鮮少嬉笑。他一覺醒來,神清氣爽,聽着院落里的笑語聲,深覺新天地新氣象,舒展地枕了胳膊,想着白天睡夠了,晚上……
凌欣進來了,把他拉起來,給他披衣,馬上端來了吃的!照顧不要這麼周到!……
他吃了熱乎乎的煎餅果子,裏面有他從來沒有嘗過的醬料,再一杯熱茶,凌欣坐在他身邊,氣息相聞,等兩三個時辰就又是晚上了……賀雲鴻心想,人生的幸福不過如此了……
凌欣居然來安慰他了!親,情到至極,近到肌膚……她這麼叫他……賀雲鴻嘴角微翹,也不抬頭,只點了下頭——讓她覺得自己受了許多委屈,她要好好照顧自己,這沒什麼不好……
凌欣幫着這個日常生活低能兒穿了便服,兩個人親抱了一會兒,剛出內屋,院子裏就有人來說,請三公子和三夫人去吃晚餐。
第一次家宴哪!可不得了!凌欣忙讓幾個小姑娘和李嫲嫲都進來,幫着自己又穿了繡得花哨的喜服,頭上插了紅花,然後凌欣自然去幫着賀雲鴻穿衣服,親手給賀雲鴻梳頭——這事可不能交給任何人!
都捯飭完畢,兩個人披上厚重的斗篷,凌欣忙拉着賀雲鴻走——別又到晚了讓大家都等着。李嫲嫲和秋樹跟着,這是來此府中第一次與全家吃飯,必須緊張!
賀雲鴻與凌欣手拉着手出了自己的院子,院子外也飄着炊煙的氣息,就是木頭炭灰的味道,加上周圍顯得凌亂的樹木和破舊的房屋,有種鄉村的感覺。
冬日的太陽落山了,滿地陰森森的,可是凌欣心情很好,她發現她還是有許多事情可以做的!做飯什麼的就不用說了,還可以做家俱、做炊具鐵鍋鐵鐺等等,跟着家俱一起賣,旁邊設個賣煎餅的攤子,乾脆叫「宜家」算了,這裏肯定沒有人來追究她的侵權……不行,賀雲鴻官做大了,人們會說她借了光吧?還只在府里折騰吧……
賀雲鴻忽然說:「你今日還是新婦,無需站在桌邊。日後,我若不在,你就不用去伺候。」
凌欣拉回自己的思緒,忙點了下頭,握握賀雲鴻的手說:「都聽你的!」看看!我說到做到吧?
賀雲鴻瞥了她一眼——方才她眉飛色舞,一點都不專心!你在跟你的夫君走路好不好?他問道:「你方才在想什麼呢?」
凌欣馬上特別誠實地回答:「哦,就是在府里做家俱什麼的。」
賀雲鴻一扯嘴角,表示根本不信!凌欣沒看見,頭靠向賀雲鴻的肩膀,小聲說:「你的官大,我就不能在外面鬧了,在府里什麼都可以干吧?」
賀雲鴻淡淡地說:「府里,娘子怎麼鬧不行?還用得着問我?」
才相處一天,凌欣已經開始能從賀雲鴻平靜的話語裏聽出他的調侃耍賴關切之類的情緒了,她笑着使勁握了握賀雲鴻的手,好像過去自己裝傻拉着梁成的感覺,小聲說:「怎麼得都要告訴你一聲呀!」告訴完了就可以了……
賀雲鴻說:「嗯,重要的事情,最好在夜裏說……」
這人新嘗了鮮兒,這麼放不下!滿腦子就是這個!凌欣嘻嘻笑,然後又嘆了口氣,賀雲鴻問道:「娘子不想等到夜裏了?」
凌欣又笑,使勁握賀雲鴻的手,說道:「我還是想去外面鬧,你看,京城死了那麼將士平民,多是男的,許多家庭沒有了支柱,眾多女子賣身為奴,我想為女子開廠子,紡織,製衣……都可以,讓他們有收入……」
賀雲鴻蹙眉:「那些都是工商之事,若是已婚婦人也就罷了,未婚的女子定是不能。」
凌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未婚的,我們可以開女校,教她們些養家之計,比如怎麼種花種菜,或者做豆腐醃菜,日後可以賣錢……」
賀雲鴻嘆氣:「娘子滿心裏都是金錢,該不是擔心你的夫君養不起你吧……」
凌欣搖他的手,笑着說:「說什麼呢!工商之業是興國興家的事。」
賀雲鴻搖頭:「娘子可不能在外面這麼說,農耕向來是國之根本……」
凌欣說:「可這是真的!我給你打個比方,一個村兒里,翠花可以紡十匹布,但每年她就紡兩匹,多了也得送給親戚,大家都是熟人,怎麼也不可能要錢不是?翠花沒事的時候,就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天。可是隔壁王二麻子是個在外面走街串巷的,他有一天回來說,翠花大妹子呀!你能不能為哥紡幾匹布,哥在外面去賣了,給你本錢外加兩分利?你說翠花會不會多紡布?」
賀雲鴻不說話,凌欣在他耳邊嘀嘀咕咕:「你說,是誰調動了翠花的積極性?是誰讓兩匹布變成了十匹?沒有王二麻子,翠花的潛力就無法發揮出來,這八匹布就不會存在……」
賀雲鴻蹙眉:「這些名字怎麼都這麼難聽?」
凌欣笑着搖他的手:「說真格的!自古而來最成功的改革就是管仲那個,你肯定知道的,就是興商富民,尊重百姓,在讓大家過好日子的基礎上,強兵禦敵,所以管仲善終,那個齊什麼王日子過得舒坦,聽說管仲去了,急得跳車。可是商鞅變法,就是像對犯人一樣對待百姓,雖然國家強大了,可商鞅死得多慘……」
正好走到了院門前,賀雲鴻開口道:「娘子得了大長公主的青眼,可以對大長公主和皇后娘娘說說,讓她們出面……」
凌欣用手拍賀雲鴻的胳膊:「對呀!你反應真快!我幹嘛當出頭鳥啊!我去說服她們!你等着,我定能讓她們聽我的。我都想好具體的結構了,比如製衣廠,就做平常的衣服,現在京城誰都沒錢,要做低端……便宜貨!大家排成流水線,一人只管一件事,只管縫個兜子,只管縫個邊兒,一片衣料從頭傳起,到了末尾,就是一件衣服出來了,這樣,每個人稍微懂點針線就能幹了,哪怕先開始做襪子呢……對,可以先開個襪子廠!……」
賀雲鴻嘆氣:「若是皇后娘娘同意了,該是可以做軍服……」
凌欣又拍賀雲鴻的胳膊:「就是,官商勾結!他們兩口子肯定比咱們厲害!對!我明天就去告訴娘娘!喔,那些年紀大的有孩子,還可以辦托兒所!就在紡織廠旁邊!有人去教育兒童,我去,當小學校長,哈!這活兒我熟悉……」她得意忘形——我有工作了……
賀雲鴻從眼角看凌欣,冷冷地問:「娘子忘了什麼了吧?」
凌欣一愣,問道:「我忘了什麼?」
賀雲鴻眼睛看向上方:「娘子忘了一個人……」
凌欣恍然:「沒忘!一點都沒忘!我怎麼可能忘了你?」她馬上用梁成式眨眼法看向賀雲鴻——可惜梁成現在長大了,再也不會這麼眨眼了!
賀雲鴻垂眼看着凌欣說:「娘子幹什麼我不管,可我上朝時,娘子要送我,我下朝時,娘子得在府中等我,還要經常去宮門外接我,與我一同回來……」
凌欣忙點頭:「好,你在的時候,我哪兒也不去!只守着你!還不行嗎?」她此時不知道她這麼順口一說的許諾日後會給她惹來多少麻煩!
賀雲鴻嗯了一下。
凌欣笑着問:「你喜歡你吃的煎餅果子嗎?」
賀雲鴻點頭,凌欣說:「我跟你說,我原來的家鄉……住過的地方,大街小巷全是那玩意兒,我們可以讓老弱之人設小攤點,做那個東西,可以做出餅鐺,先賒給他們,甚至可以賒糧食和雞蛋,日後讓他們還錢就是了,關鍵不是賺什麼錢,是解決就業問題……額,閒散人口,不能讓沒有了兒子的人餓死吧……」
賀雲鴻說道:「這事,不能你去教。」
凌欣忙保證:「不會不會,你讓人安排,我讓冬木去教。特別容易,一學就會。主要是那個醬料,對,還可以開個醬料廠……」
羅氏從院門中走出來,笑着說:「三弟,三弟妹,怎麼到了門口不進來?」
凌欣笑着說:「就來就來!」就要放開手,賀雲鴻沒放,使勁一握,扯着凌欣的手,對羅氏點了下頭,一起進了院子,走向廳門。
羅氏站到了一邊,他們走進了門,賀雲鴻才放開了手,有丫鬟婆子們上來接了兩個人的外衣。
賀雲鴻行禮道:「父親,母親,二哥……」
凌欣在他身旁稍後,也忙跟着行禮,她方才談得興致正高,此時滿臉真誠的笑容,「……大嫂,二嫂……」
坐在正席的賀九齡咳咳了兩聲,臉上帶笑,姚氏說道:「又讓大家這麼等着,是不是心裏就得意了呀?真沒家教……」
不等凌欣道歉,賀雲鴻說道:「是孩兒不好,母親見諒。」
賀霖鴻示意父親身邊的位置:「來,三弟,快坐吧。」
凌欣見桌子上賀老爺旁邊空了兩個位子,另外就是長房的兩個男孩子,賀霖鴻坐在姚氏旁邊,趙氏和羅氏沒位子,有些遲疑。
賀雲鴻伸手一拉她的衣袖,將她帶着在桌邊坐下,凌欣有些抱歉地對趙氏和羅氏笑着致意。坐下後掃了一眼,姚氏背後站着那個馮嫲嫲,賀九齡身後站了方嫲嫲,屋裏有四五個婆子,都低着頭,態度恭敬。
姚氏看向站在旁邊的趙氏說道:「上吧,先給這位三夫人上,她是皇帝義姐,尊貴着呢!」
凌欣腦子裏還是方才的各種凌雲壯志,聽姚氏這麼說,笑着說:「吃個飯講什麼尊貴,上來大家一起吃就是了。」
姚氏臉暗,冷笑着說:「真有規矩,和長輩頂嘴!」
凌欣發覺她在找茬了,一笑不說話了。
賀九齡咳了聲,馮嫲嫲說:「老夫人,茶不言飯不語。」
姚氏哼了一聲,屋裏安靜了。
每人擦手之後,羅氏帶着人端上菜飯,然後和趙氏一起將丫鬟盛出的小碗米飯,放在每個人面前。
凌欣眼睛瞄着左右,等着賀雲鴻拿起了筷子,才也捏了筷子。賀雲鴻吃得很慢,米飯恨不能一粒粒地往嘴裏放,凌欣自然不敢吃快了。幸虧吃了下午茶,現在不那麼餓,不然這種吃飯的氣氛真折磨人,非弄出胃病不可。
席上的菜看着青青白白的,沒多大的吸引力,凌欣被羅氏布了幾口菜,就忙搖頭無聲道謝,勉強吃了。
那邊,方嫲嫲坐在賀老爺身邊,給他餵食,非常仔細,時常用巾子給賀老爺擦一下嘴角,而姚氏自己吃飯。凌欣感到很不對勁兒——她可受不了看別人給賀雲鴻餵飯!
凌欣瞥見賀雲鴻慢慢放下了筷子,就急忙將最後一口飯扒拉入口中,也放了筷子。覺得明明不餓了,可實際沒有飽。
羅氏讓人上了熱毛巾,凌欣用了,然後丫鬟們上了茶。
一桌子人默默地喝茶,凌欣大感幻滅:這第一頓合家晚宴,吃得這麼冷淡沉悶,遠沒有在山寨里大家聚餐熱鬧快活。她知道這其中多少有她的原因,只能低頭斂眉,一聲不吭。
終於,賀老爺摸索着將茶杯放在了桌子上,點了下頭,方嫲嫲說:「老爺要回去歇息了。」賀老爺向旁邊伸手,摸了下賀雲鴻的手臂,賀雲鴻馬上說:「我送父親回院子。」他示意凌欣站起來,兩人一同對姚氏行禮。
姚氏面露鄙夷,不搭理。凌欣對她這些小動作完全無感,跟着賀雲鴻向其他人告別,等着方嫲嫲扶着賀九齡起身,丫鬟小廝們上來給大家披了外面的斗篷,一起出了房門。
方嫲嫲問賀九齡:「老爺要軟轎嗎?」
賀九齡搖了下頭,賀雲鴻上前扶了父親一邊手臂,陪着父親慢慢地走。凌欣讓李嫲嫲和秋樹先回了院子,自己走在賀雲鴻的身邊。
因為是冬季,天已經完全黑了,雨石去打了燈籠,在前面開路,其他僕人走在周圍。
到了一個小院落,賀雲鴻扶着父親進了屋子,凌欣自己解了斗篷,還幫着賀雲鴻脫了斗篷。
方嫲嫲為賀老爺脫了外衣,賀雲鴻又攙扶着父親坐在了太師椅中,他示意凌欣過來,搬了椅子與他並肩坐在了父親旁邊。
賀雲鴻對其他人擺了下手,人們都下去了,屋裏只有三個人。
賀九齡向賀雲鴻伸出手,賀雲鴻握了,可是沒說話。
屋中靜謐,凌欣看着賀老爺臉上的黑色布條,想到路上的燈籠,旁邊桌子上的燭光,對這個老人來說,都沒有用了,有點要哭。
如今的安好,是在多少傷痛之上……
終於,賀雲鴻扭頭看向凌欣,凌欣不解,可一下瞥見賀雲鴻的手被他的父親雙手緊緊地抓着,想到這位老人曾經是一朝左相,賀雲鴻是他最心愛的兒子,賀雲鴻那時差點死了,他該多麼傷心!現在賀雲鴻新婚,鑑於她與賀雲鴻兩個人以前的情況,他是在擔心嗎?……
凌欣結巴着說:「父親……我……我和……雲郎,嗯,相處得不錯……」
賀老爺微微地點了下頭,賀雲鴻依然看着凌欣,凌欣想到在晚飯時,沒有見到賀老夫人對賀老爺說一句話,她直覺地明白了賀老爺想聽什麼。她臉紅了,小聲說:「我,我很在意……雲郎,我不會離開他……無論發生什麼事……」
賀雲鴻這才回頭,對父親低聲說:「父親,她對我很好,給我做吃的,幫我穿衣……」
賀九齡使勁點了下頭,黑布條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凌欣喉中發緊,不由得用手虛扶住了賀雲鴻的肘部,看着老人的臉說:「父親,您不用擔心了!」
賀九齡從來沒有去過議事廳,他只是從賀霖鴻的轉述中,聽說過這個兒媳曾經在人前演說,激勵人們出城奪取太上皇,後來,三十萬敵軍圍城,她又堅持守城到底。他多少有些不信——一個女子能如何服眾?可是此時從凌欣這短短的回答中,他就可以想像出凌欣那時的自信和果敢。他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更加強烈,一手拍着手中賀雲鴻的手——他的確不用擔心了,無論這個兒子日後遭遇到什麼,這個女子會是他的後盾,不會再讓他陷入危險……
一時,賀九齡的黑布條下面有些濕潤,賀雲鴻忙對凌欣說:「你給父親講講那個農婦和貨郎的故事。」
凌欣說道:「從前村裏有個人人稱讚的好姑娘,叫李淑賢,家境特別貧寒,可是心靈手巧,善於紡織。她嫁給了個讀書人,為了支持丈夫讀書,包攬了所有的農活家務,還侍奉公婆。但是家中實在太窮了,經常揭不開鍋,只能吃野菜!村里其他人也沒好多少,土地貧瘠,許多人家的收成只是溫飽。有一天,村里來了個貨郎,他為人忠義,樂善好施,叫康有為,他覺得不能讓大家這麼過苦日子,決定要帶領大家發家致富……」
賀雲鴻半垂眼帘,聽凌欣花里胡哨地講完了故事,說道:「我還是喜歡翠花和王二麻子那一版。」
凌欣瞪他:「是你說名字不好聽的!」
賀雲鴻對賀九齡說:「父親,她的意思是,重商才可興國富民。」
賀九齡沒回應,賀雲鴻說:「這事如果讓朝廷給出章程,得好好籌劃,大概要等幾年甚至十幾年才能提出來,但是如今在京城,卻是可以試試做些實事……」他對父親說了幾個方案,其中就有建立各種作坊工廠。
賀九齡默默地聽了,最後微微點了下頭,翻開賀雲鴻的手,在他的掌中寫了幾個字。賀雲鴻說:「好,我去找程相商議。」
看時間晚了,賀雲鴻說:「父親休息了。」
見賀九齡同意,他拉着凌欣起身,對賀九齡行禮,到了門口一開門,方嫲嫲馬上帶人進來了,幫他們披了外面衣服,對兩人行禮:「三公子,三夫人,慢走。」
賀雲鴻和凌欣又手拉着手出門,雨石等人打着燈籠引路,賀雲鴻說道:「去老夫人那裏道晚安。」雨石應了,兩個人走到賀老夫人的院落,進門入了正堂,賀雲鴻帶着凌欣行禮,問道:「母親可好?」
姚氏坐着,板着臉不理人。賀雲鴻又說:「母親好好歇息。」又行了禮,拉着凌欣離開。
兩個人回了自己的院子,天已經漆黑了。他們進了屋子,凌欣幫賀雲鴻解了斗篷,春花和秋樹端上了熱水,兩個人洗了手臉,春花問道:「姐姐想吃點什麼嗎?我們領了府里飯,可是冬木還是做了些。」
凌欣連聲說:「想吃想吃!」晚飯的氛圍太壓抑,凌欣只吃了一小碗飯幾口菜,現在已經餓了。春花秋樹笑着出去,凌欣拉着賀雲鴻挨着在桌子邊坐下,對賀雲鴻說:「我不管你餓不餓,你得陪我吃東西!」他這麼瘦,要讓他多吃些,必要的時候餵他幾口!
賀雲鴻點了下頭,很不在意的樣子。
不多時,夏草來上了壺茶,冬木端着熱氣騰騰的湯盆進來,李嫲嫲也提着個食盒。
冬木放了湯盆,凌欣高興地說:「太好了!小餛飩!正暖肚子。我要大碗!」賀雲鴻斜眼看了她一下,凌欣說:「好吧,也給你大碗!」冬木吃吃地笑,去找了大碗,給兩個人一人一碗,一碗二十來個餛飩。凌欣對賀雲鴻說:「你吃不了就給我。」貴族公子一般不用大碗,賀雲鴻吃飯秀氣,按雨石說的,平常飯量不大,一定無法吃完!
李嫲嫲打開食盒,端出菜碟來,笑着說:「冬木的手藝真好。」卻是醃蘿蔔,木耳肉片,紅燒小排,炒白菜。
冬木笑着說:「我的手藝可是姐姐教的,姐姐慢慢吃,我們帶的烤箱剛放灶上,甜點飯後就來。」
凌欣說:「多謝。」她對李嫲嫲說:「你們要是餓了也吃些。」
冬木也點頭說:「是啊,我們做了好多呢。」
站在門口的雨石難掩激動地問:「公子,有要我照顧的嗎?」
賀雲鴻說:「一個時辰後吧。」
雨石應了一聲,轉身,小聲問正往外走的冬木:「我能在廚房裏等一個時辰嗎?」李嫲嫲和冬木都失聲笑,幾個人出了屋子。
屋裏安靜了,賀雲鴻拿起筷子,很有風度地夾餛飩,凌欣見他沒耍賴要人喂,就也開始吃。
賀雲鴻動作慢條斯理,凌欣覺得自己要是狼吞虎咽的可不好,就也細嚼慢咽,只等着賀雲鴻一放筷子,自己再放開大吃……可是她不久就發現,賀雲鴻雖然吃得慢,但是一直在吃吃吃,兩個人你來我往,四碟小菜吃個精光,一條醃蘿蔔一塊白菜也沒剩下,賀雲鴻一碗餛飩全吃下肚,湯都喝了……
凌欣偷眼看這位俊美消瘦表情嚴肅的郎君,怎麼也不忍心將那些形容吃得多的人的名詞放他身上。
終於,賀雲鴻放了筷子,凌欣也放下筷子,剩下大半碗湯——她喝不下了。她提了桌子上的茶壺,給賀雲鴻倒了茶,房門一響,冬木端着一碟點心進來,笑着說:「剛剛好,才烤出來的。」
凌欣點頭說:「多謝多謝!剛出爐的最好吃!」冬木笑着放下碟子說:「姐姐總是那麼客氣。」
順手收拾了空碗碟出去了。
凌欣一看,是八個寸大的焦黃酥皮小方塊,她推給賀雲鴻說:「你嘗嘗,裏面該是果醬或者紅豆沙。」
賀雲鴻伸出修長的手指,很優雅地拿了一個,慢動作放在唇間,一口恨不能只咬一毫米那麼多,細細地品嘗着,好像絕對不會多吃的樣子。
但是這次凌欣不會上當了,也吃得極慢,果然看着賀雲鴻吃了四個……您到底能吃多少?
凌欣不敢問他,萬一他還想吃怎麼辦?天晚了,吃多了堵在胃裏,睡覺都不舒服……
凌欣只好靠聊天消消食,就問賀雲鴻:「父親和方嫲嫲……」老年夫婦竟然不同在一個院落,賀老相爺那邊有個照顧他的方嫲嫲,這是什麼意思?!
賀雲鴻喝了口茶,出了口氣,緩緩搖頭:「父親若是有意,就絕對不會讓她當妾,若是無意,自然無事。」
哦,看來頂多是紅顏知己,生活秘書了。凌欣又問:「你父母怎麼成這樣了?」
其實賀雲鴻並不想說,因為細究起因,就會說起過去的不愉快。可這是自己的妻子,過去兩個人通信的時候,無話不談,賀雲鴻就將馮嫲嫲說的姚家背景,自己父親的升官經歷,母親怎麼看待父親,父親過去是怎麼對待的母親,後來種種……講了一遍。
凌欣仔細聽着,給賀雲鴻添了幾次茶,等賀雲鴻講完了,凌欣嘆氣:「你母親不愛你父親。」
賀雲鴻沒說話,凌欣說:「我現在同意我朋友朱瑞說的了,只有愛是最重要的。有愛,什麼都好說,別的,什麼門當戶對,什麼權宜之計,真的都不行……」
賀雲鴻不想多談這個問題,說道:「姚家的事,早晚會有人翻出來……」
凌欣點頭,賀雲鴻剛剛以謀逆通敵等罪名除掉了鄭氏,日後定會有人說他的外祖與鄭氏是一夥兒的……凌欣小聲說:「皇后娘娘曾說過去鄭氏權勢滔天,那時有高官厚祿的,必然都是對鄭氏趨炎附勢的人,你外祖家沒法洗脫干係,可是別人也無法!法不責眾,拉上別人就行了……」到時自然有許多人不想翻舊賬。
賀雲鴻看凌欣,他從小就知道母親那邊是高官,父親得了母親娘家的幫助,後來他自然也知道鄭氏曾經掌霸文武,連太平侯那樣的世代軍侯都放了兵權……可是他從沒有細究過其中的邏輯。但是他這位不善心機的娘子卻立刻看出了兩者的聯繫,並馬上告訴了他日後的防身之道……
賀雲鴻帶着絲笑意說:「娘子看來是在意我的。」
凌欣笑着去拉他的手:「當然啦!你這都看不出來?」
賀雲鴻慢慢搖頭:「可是還不夠,很不夠……」
凌欣眨眼:「怎麼不夠?」
賀雲鴻嘆了口氣,輕聲說:「等及得上我對娘子心意的十分之一,也許就夠了……」
凌欣一下子笑了——這孩子真知道怎麼甜言蜜語,她湊上去摟了賀雲鴻的脖子,用臉貼了賀雲鴻的臉說:「雲郎,我的愛天天在長呢,會好好護着你,把你全包起來……」
賀雲鴻點頭:「這樣的話,我喜歡……」
凌欣噗地笑了,輕推賀雲鴻一下:「沒正經……」
賀雲鴻揚眉:「我說什麼了?」
凌欣氣得去咬他的嘴唇:「你說了不好的話……」兩個人吻了一會兒,賀雲鴻猛地抬頭,說道:「我得先去洗漱了……」起身走了出去,留凌欣在後面發笑。
洗漱後,賀雲鴻帶着睡了半天、吃了煎餅果子、兩頓晚飯積攢起來的能量,以及禁慾多年的處男食髓知味的熱情,精神抖擻地上了床,表情很鄭重地躺在床上讀那本小黃書。
凌欣收拾完畢,熄了外屋的燈,關了裏屋的門,到床邊一看這種情景,覺得真是大尺度。她小心地坐床邊,問道:「你……覺得那書承受得住你這樣的專注嗎?書頁不會燒個大洞什麼的?」
賀雲鴻翻了一頁書,思索着說:「我過去看這些東西,都覺得枯燥無味,畫技拙劣,現在看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凌欣放心了:「在心頭就好說……」
賀雲鴻哈哈笑了起來,雙肩顫動,凌欣震驚了——他竟然出聲笑了!
賀雲鴻放下書,眼裏閃着光芒看凌欣:「娘子原來以為該在什麼頭?」
凌欣很嚴肅地說:「當然是在額頭!你說該在哪裏?」
賀雲鴻將書放回小暗格,笑着說:「『說』在哪裏有何用?娘子熄燈,為夫想向娘子演示一下這個問題的答案……」
……一個時辰後,深更半夜,聽着賀雲鴻在耳邊均勻的呼吸聲,凌欣哀嘆,覺得自己太過慮了!自己完全不該擔心他積食!這簡直是條小餓狼!難怪吃多少都不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