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太后千秋,五十壽宴,皇帝純孝,準備了九九八十一桌宮廷御膳,大宴朝臣誥命。
太后並非皇帝生母,乃是先帝的皇后,但也並非原配嫡後,而是元後歿後再立的淑妃。她雖一生無子,膝下卻有兩名公主,都已出嫁,因着太后與皇帝的關係極好,兩位長公主的日子也過得無比舒心。
太后無子,自然不會惦念這朝堂龍座,先皇去後,心心掛念的唯有兩個女兒,既然有皇帝照拂,她便安心當起了她的甩手太后,許是因此,竟是十分得皇帝的敬愛。
洛子謙身負誥命卻並非夫人之列,因着年長稍有優容,但坐席位置仍舊稍稍靠後,卻恰好與定國將軍受封的世子妃並肩而坐,祖孫二人相視一笑,形容親密,半點不引人注目。
&位太后也是個妙人。」洛子謙借着宮女布菜的功夫在夏初耳邊輕聲說道:「我瞧着,比你還能忍。」這話若是放在前世她還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半嘲諷一半憐憫,可是這會子,卻是真心敬佩了。容忍並不一定就是懦弱膽小,有時候也是生活的智慧。
&世上能忍的人,比我多了去了。」夏初微微一笑,答道。
洛子謙會出此言,皆是因為守孝期間,宮中傳出了不少流言蜚語。先是披露先前太上皇病重並非是生病,而是中毒,而那兇手便是早年間不知何故暴斃的先二皇子妃,掀起了好一陣朝堂動盪。但這個消息在民間雖然傳得有聲有色,朝堂上卻並無半點動盪,想來應該是因為當年之事那些重臣都是知曉的。
既然知曉,翻舊賬就沒什麼意義了。
之後卻說二皇子妃乃是受當今指使而為,最後卻被滅口。又道先帝退居太上皇,當今惱恨有人對他的政見指手畫腳,因而故技重施。
這話其實最站不住腳,只因太醫院有脈案在,又可請鳳凰山太長公主作證,先帝早就油盡燈枯,是太長公主以秘法救回,這才多得了幾年生機,便是後來公主離去,太醫院也一直記錄着先帝的脈案,平安脈不是白請的,若說是中毒而亡,豈不是打太醫院的臉?太醫們頭一個不答應!
然而越是不可信的,偏偏越是有人願意去相信,這流言愈演愈烈。
又恰逢守孝第二年蜀東大旱,更有人傳聞乃是子逆父,因着弒父之罪降下的天罰,說的有鼻子有眼的——然則蜀東本就是旱情多發之地,不過是那一年特別嚴重些罷了。
朝堂內外因着這流言人心浮動,皇帝也跟着心浮氣躁起來。
此事,正是太后站了出來,不僅向天下醫者公佈了先帝脈案,更是表明,先皇去世前,早已動彈不得,她與先皇同吃同住,至今依然身子骨強健,可見下毒之言乃無稽之談。
皇帝大喜,奉太后懿旨查處造謠生事之人,太后二女的駙馬江珧上朝提供證據,乃是九王爺——也就是先前的九皇子門人所為。
世人便能夠猜到,必定是九皇子不滿當今繼位,故而惡意中傷。
污衊帝王乃是重罪,但骨肉之情難斷,皇帝下旨九王門下的門人全部問罪,於九王爺卻只是申飭,令其閉門思過——而後又揪出九王爺孝期飲酒、同婢妾作樂等一干瑣事。
直至如今,九王爺已經成了名滿京城的紈絝王爺,形容頹靡,一蹶不振。
任誰被斬斷了全部羽翼,只能認命做那籠中的鳥兒,也會頹廢萎靡。
這皇帝果真下的一盤好棋——誰知道當初那遍佈京城的留言到底是誰散佈出去的呢?
九王爺不是沒有嫌疑,但以他素來的脾氣,未必會行這種鬼祟之事。他脾性爆裂,當初二皇子得封太子,就敢甩臉子給先皇看,先皇也不過是嘆息一聲,由着他去了。乃至於太子登基,先皇退位,他也曾當面嘲諷過新帝,被太上皇斥責了幾句,就放回府了。
也因此,九皇子得聖寵,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七皇子心機深沉,皇帝登基後就倒向了新帝一派,九皇子則陰翳,桀驁難馴,始終不肯俯首稱臣。這回九皇子吃癟,皇帝一派自然是大快人心。
皇帝向來愛惜羽翼,想來不會拼着折損自己再天下人心中的宏偉形象,做這種自污之事。但一直拿九王爺毫無辦法,人被逼急了,未必就不會狗急跳牆。
至於七皇子,在這其中既不獲利,又沒有損傷,看似毫無動機,可也保不齊他就是想攪亂一池渾水呢?
是以,這倒是成了一樁懸案。
然而這些事事非非,明眼人看在眼中,卻不會留在心裏。
為皇帝辯明,太后是一等功臣,她在這後宮的生活自然更加舒心——縱然死了丈夫又如何?丈夫活着的時候,也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
別看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婦人笑的尊貴,摟着身側年幼的皇女聞聲低語,就當她是個好性兒的老太太,沒有一番拼殺,如何能坐上那繼後之位?
一宴千秋,不過是眨眼黃花罷了。
用過宴席,夏初還得與眾女眷一道去內宮向太后賀壽,不過此時她便不是在洛子謙身側,而是回到了顧老夫人和溫氏身邊。
外命婦在宮中不得隨意四處走動,哪怕是有傳召,也只能跟着傳話的太監宮女。也就是千秋宴這會子,皇帝在外頭與百官同樂,四處又有宮女太監林立,這才能稍稍放鬆一些。
&後奶奶,」大皇女臥在太后的膝頭,仰着一張單純的小臉笑得稚氣十足:「祝太后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兒孫滿堂。」
太后心頭一跳,低頭看了女孩兒一眼,心底輕輕的嘆息了一聲,眼角餘光掃過了大皇女的生母玉貴人。
玉貴人觸及太后的目光,連忙低下頭去。
大皇女今年七歲,是皇帝膝下唯一的孩子,當初因着只是一個女孩,先太子妃並不在意,也沒有抱到自己跟前養着,在皇子府時,便是由她的生母撫養。後來進了宮,生母只得了貴人封號,沒有撫育公主的資格,當時大皇女已經到了認人的年紀,也不適宜由其他宮妃撫養,便乾脆養在了太后宮中。
太后是個慈善人,自然不會攔着她們母女相見……只是沒想到,這眼皮子淺的,都教了孩子些什麼!
皇帝如今已經快要四十,尚且只有一女,對這個女兒自然是百般寵愛的。但帝王無子終究不是吉兆,出孝之後不說百官嘀咕,皇帝心裏也是着急的,再加上憋了許久,總算可以臨幸宮妃,很是寵愛了幾個年輕的嬪妃。
但這玉貴人雖說也尚算年輕,卻姿容普通,不過是當初他飲酒誤事,隨手拉的一個伺候宮女,雖說給了名分,卻一直不得寵愛。
皇帝從不是愚蠢之人,自從這宮人一次有孕,他便懷疑起了自己的後宅內院——先二皇子妃的一些事情就此被揭開了那層面紗,不說先帝震怒,便是他自己,都恨得要死!
她自己失了孩子,查不出兇手,竟是給滿院子的側妃侍妾都下了絕育藥!
那女人心狠手辣,連先帝都敢下毒,給侍妾吃點絕育藥算什麼?這樣的枕邊人,皇帝如何能夠不怕?乾脆擔着會被懷疑的風險,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都說與了先帝聽!
這算起來應該算是皇家醜聞,先帝驚怒不定,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兒子,但他仍決定相信他一次……這件事不能外傳,只能私底下解決。在確認了二皇子妃的娘家並無異動之後,便乾脆利落的趁着先二皇子妃還不知自己已經暴露的時候,先下手為強!
顧將軍乃是先帝的心腹,自當為君解憂,這才有了夏初當日所見,二皇子妃落水之事!
當然,人不能死在將軍府,將軍府不過是個引出『惡疾暴斃』的由頭罷了!
先皇去後,皇帝堅持要守孝,一則他的確對先帝心中有愧,那瘋女人一心想當皇后當太后,才會幹出這等瘋狂之事,二則……滿宮的女人能生孩子的只有皇后和吳卿芸兩個,而她們二人,不管是哪一個,他都不想讓她們生育自己的皇長子。
趙嫣然身份高貴,她生的孩子乃是嫡子,是不是長子都無所謂,但決不能是嫡長子。否則沒有壓力,孩子如何能夠成長成合格的君王?
至於吳卿芸,這女子野心太甚,眼底時有惡毒的光芒浮現,縱然不是對他,也讓他芒刺在背——已經經歷過一個瘋女人,他必須謹慎再謹慎!
這般一來,順水推舟的守孝之事,就定了下來。
而現在,皇帝也開始着急了。
但他雖然寵愛宮中的宮妃,但也知道她們是生不出來的。便是生了皇長女的玉貴人,後來也被先二皇子妃毒害過——他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等到過幾個月仍然沒有宮妃有孕的消息傳出,遴選新人進宮的事也就變得理所當然起來!
但是,宮妃們卻並不知自己的身體狀況,爭寵依舊厲害的緊。
玉貴人想來是瞧着眼熱,又知道自己爭不過旁人,因此才將目標放在了自己唯一的依仗——大皇女身上。藉由大皇女之口,暗示皇上子息單薄,而自己又是唯一一個生產過的,合該再讓她來生一個才是,想必比旁的要容易些——一回生二回熟嘛!
真是上不了台面的蠢貨!
大皇女小時候乃是由玉貴人帶大,同她親的很,後頭太后對她再好,也比不過親娘,自是對玉貴人的吩咐言聽計從。她雖是小小年紀,但也聰慧過人,知道這話不討好,是以故意選了個太后絕對不會對她生氣的時候說這些話!
因為她心裏比玉貴人更清楚,太后並非父皇的生母,對她這個孫女,也不過是個面子情罷了!
大皇女童言童語的天真,越發襯得女人的用心齷齪,太后不齒,卻不曾發怒,反而笑着輕輕捏了捏大皇女的臉頰,輕笑道:「小嘴兒真甜……是不是想要弟弟妹妹了?」
弟弟妹妹什麼的……她根本沒有想過呀!
大皇女的眸中閃過一絲無奈,笑着點了點頭:「是呀,孫女一個人在宮裏,太無聊了。」
公主平日裏課業繁重的很,怎麼會無聊?
太后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道:「太后奶奶知道了,這事兒,還得你父皇拿主意!」
玉貴人聽了這話,面上止不住的露出絲絲喜悅之色來!
不明所以的宮妃們強忍着壓下了嫉妒,而眼明心快諸如趙嫣然之流,卻是抿了抿茶,借着煙氣遮住了眼底的嘲諷——蠢貨!
皇帝要開枝散葉,當然是要新選兩家秀女入宮,又怎麼會去找幾年都沒有一子半女的老人?
沒一會,太后便推說乏了,要歇一覺,讓諸位女眷們自個在花園子裏玩去,左右這一天,御花園是對她們隨意開放的,也不用擔心衝撞了誰,宮妃們趁着這難得的機會,也有自己的家人要見,當然不會在御花園裏逗留!
夏家、柳家、顧家的女眷們下意識的便坐到了一起,話沒說幾句,就見皇后宮中的大宮女親自來請:「娘娘說許久未見,甚是想念世子妃,還請世子妃過去一敘。」
皇后相邀,自然推脫不得,夏初欣然允諾。
她到皇后宮中時,趙嫣然已然脫了那華麗卻累贅的皇后大妝,穿着一身輕便的羅衣,臥在美人榻上等着她來。
&見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年不見,你又客套了。」趙嫣然起身,拍了拍身側空出來的美人榻:「坐上來吧,同我說說話也好。」不等她拒絕,就扭頭去看身側的宮人:「你們都下去。」
……還是這麼任性,是不是證明,皇帝對她其實還算不錯?
&罷了,你字元敏,我就叫你元敏吧!」夏初及笄的時候,趙嫣然還送過一份大禮,本想親自參加的,不過皇帝攔住了她——到底只是一個小官的女兒,即便私交再好,也沒有堂堂皇后娘娘親自參加的道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