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暗,長街更陰暗。
這個人走入長街旁一家旅館,要了一間最好的客房。走入房間,他就脫下身上的衣服,摘下頭上的帽子,盤在帽子裏的長髮就忽然像烏雲般飄落。
這個人竟然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竟然就是蕭芳。
她走到窗前,望着死灰色的天空,望着死灰色的長街,耳邊仿佛還可以聽到數日前的廝殺聲。
她的眼睛也變得灰暗。
她的臉枯黃而憔悴,本來明亮的眼睛裏現在也充滿了血絲。
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疲憊,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她一向是很美麗的女人。
很少有女人會像她這麼珍惜自己的容貌,也很少有女人像她這麼懂得保養自己的,可是現在看起來,她卻已完全失去了迷人的光彩。
她的眼睛盯着窗外的長街。
「洛克,你究竟在哪裏?」
她的聲音充滿了憂傷,一個人在自言自語:「無論你在哪裏,都一定會回到我的身邊。」
她的聲音雖然冷,心卻開始軟起來。
一想到洛克這個人,她的心就總是會變得柔軟。
柔軟的心,忽然間又打了一個結,這個結就連她自己也解不開。
這是一個死結。
洛克看到那棟白色房子的時候,臉也是死灰色的,就像天空的顏色。
他已經精疲力竭。
房子不大,外牆貼着白色的大理石,看起來平凡而樸實。可是房子外卻有一道極為優雅的圍廊,圍廊的前檐下,掛着一串只有小女孩才會喜歡的風鈴。
紅花綠柳掩映下的小屋,屋檐下擦得發亮的風鈴,還有一雙死灰色,沒有一絲生氣的眼睛。
他仿佛已經聽到那清脆的風鈴聲中,還帶着叮噹天真的笑聲。
然後他就看到了蕭芳。
她的臉上帶着溫暖如春風的笑容,就連眼中都帶着春意,可以讓任何男人都陶醉的春意。
「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我一直在等着你。」
她臉上的笑容,就好像白雪中忽然綻放的一朵梅花。
看着她的笑容,洛克忽然覺得她好寂寞好寂寞——一個像她這麼美麗的女人,卻沒有一個真正愛他的男人欣賞,這也許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悲傷的事情。
「你一定是很餓了,我已經準備好了飯菜,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她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一個溫柔的妻子在迎接歸來的丈夫,臉上帶着暖暖的的充滿愛意的笑容。
洛克點着頭走進去。
無論誰來看,無論怎麼樣看。她都是一個既溫柔,又體貼的女人。一個男人若是遇着這樣的女人,應該是一生中最大的幸運。
桌上已經擺好飯菜。
可以看出這些飯菜不是從外麵館子裏叫來的,而是她精心準備,用心做出來的,雖然看上去很簡單,卻很溫暖,也很貼心。
這些菜都很合他的口味,尤其是那碗又酸又辣的酸辣湯,不但開胃,而且醒酒。
「我沒有替你準備酒,因為我知道你肚子裏一定是空的,吃完飯,我再陪你喝。」蕭芳輕聲說道。
洛克又在點頭。
蕭芳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裏一定在恨我,甚至恨不得殺了我。」
洛克道:「你為什麼這麼做?」
蕭芳笑道:「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
她笑的很寂寞也很淒涼:「女人喜歡上一個男人的時候,總是會變得很自私,為了得到這個男人,再溫柔的女人也會變得惡毒,何況我本來就是一個惡毒的女人。」
她臉上還帶着笑容,可是笑容中卻帶着淚痕。
洛克臉上也出現笑容,冷酷的笑容,像是野獸發出咆哮前可怕的表情。
蕭芳道:「你難道不相信?」
洛克相信。
他知道她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愛沒有錯,也不是罪惡。
一個女人愛起一個男人來,真的會變得瘋狂。
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一點錯也沒有。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會為了得到這個男人全部的愛,而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
洛克發現自己的心開始變軟了,立刻站起來,道:「你的話說完了沒有?」
蕭芳道:「還沒有。」
洛克道:「可是這頓飯我卻已經沒有胃口了。」
蕭芳道:「你難道不想喝一點酒?」
洛克道:「不想。」
蕭芳道:「你難道也不想知道叮噹在哪裏?」
洛克道:「我自己會去找。」
蕭芳道:「你就算真的能找得到,難道她就能等到你找到她的時候?」
她又嘆了一口氣:「我真的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還只是一個小女孩一樣的丫頭,居然會那麼倔強,居然會不吃不喝,就算是死也不肯吃我給她的東西。」
洛克又坐下,坐在椅子上。
蕭芳道:「所以你應該知道,我的話你一定要聽我說完,就算再難聽,也一定要聽下去。」
洛克道:「你最好快點說。」
蕭芳臉上溫柔的笑容已消失,美麗的眼睛裏,忽然閃出了一種逼人的光芒。
她現在已不再是個溫柔體貼的老闆娘,而是那個像魔鬼一樣可怕的大姐。
她凝視着洛克,緩緩道:「你現在應該已經想到,叮噹就是我劫走的,那個喬騫也是我找來的。」
「其實他不是喬騫,喬十三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個兒子,他也沒有家人。」她說話的樣子冰冷而平靜,好像秋夜裏流動的江水。
江水雖然平靜,卻蘊含着無窮的力量。
洛克卻冷靜的像一塊江心中兀立的巨石,無論什麼樣的力量都不能將它摧毀。
蕭芳道:「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讓你替我除去羅漢?」
她緩緩地道:「現在這裏還能與我們對抗的只有他一個人,如果除去他,這裏就真的是我們的天下。」
洛克道:「所以你現在又想收買我?」
「不是收買。」蕭芳道:「只要你肯和我合作,願意對付羅漢,你還是這裏的老闆。」
她的臉上又出現了嫵媚撩人的笑容,一雙迷人的眼睛又在凝視着他:「我還是那個在你旁邊給你出主意的老闆娘,你可以讓我為你做任何事情。「
洛克冷笑着:「你是不是又想要我為你去殺人?」
蕭芳道:「只要你願意,我可以為你去殺人。」
洛克道:「為了我去殺人?」
蕭芳道:「我會為你殺了羅漢。」
洛克道:「為什麼一定要除掉他?」
蕭芳道:「因為他現在是這座城市裏唯一可以影響到你的地位和權勢的人。」
洛克道:「你為什麼要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蕭芳嘆了口氣,眼波又變得春水般溫柔,輕輕道:「一個女人,為了她真正喜歡的男人,本來就可以犧牲一切,何況……」
洛克打斷他的話:「何況,你就算不去殺他,他也一定會來殺你。」
蕭芳道:「沒錯,我就算不去殺他,他也一定會來殺我。」
「因為我殺了老神仙。」她冷笑着:「雖然他的死不是我親自下的手,卻和我下的手也差不多,這筆賬一定會算到我的頭上。」
「就像老神仙做的事都算到羅漢頭上一樣。」
她冷笑着繼續道:「他現在非但是我的對頭,而且是勢不兩立的死對頭,尤其是最近……」
洛克道:「最近怎麼樣?」
蕭芳道:「最近就算我不去找他,他也會來找我。」
洛克知道她說的沒有錯。
羅漢已經知道了這一切都是她在幕後操縱和安排,又怎麼可能讓她繼續活在這個世上。
蕭芳又道:「你的情況也是一樣。他對付完我,下一個對付的就是你。利益面前沒有朋友,也沒有義氣,只有敵人。「
「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是他最大的敵人。」
洛克道:「也就是說,我不去找他,他也總有一天會來找我。」
蕭芳道:「他總有一天會成為你的對頭,而我一直想成為你的朋友,只要你願意,還可以做你的情人,所以你應該和我合作。」
洛克長嘆了一口氣。
蕭芳道:「你現在也許會認為我是想利用你。」
洛克道:「你不是?」
蕭芳道:「就算是我在利用你,你也一樣可以利用我,乘這個機會,除掉他這個將來會成為你最大威脅的人。」
洛克忽然又嘆了一口氣,道:「你實在是一個很可怕的女人。」
「而且也很會說話。」他的眼睛盯着她。
蕭芳笑道:「我是不是已經說動你了?」
洛克苦笑:「好像是的。」
蕭芳又笑了,笑容又變得溫柔而嫵媚:「那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喝一杯酒?」
洛克嘆道:「現在我很奇怪一件事。」
蕭芳眨着眼,道:「什麼事?」
洛克道:「為什麼從我認識你以後,你要我做的事情,我為什麼總是沒法子拒絕。」
酒已經擺上來,醉人的卻不是酒,而是蕭芳,她的一顰一笑足以讓每一個男人因為她而醉倒。
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她的眼淚,她的微笑,每一樣都讓男人無法拒絕。
洛克好像也醉了。
他畢竟也是男人,而且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堅強,那麼無情的男人。他甚至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她的溫柔迷倒。
她不但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女人中的女人,這種女人本就是每個男人都夢寐以求的。
她也許沒有叮噹天真,沒有瑪麗艷麗,也沒有春紅的濃情,可是她遠比她們更了解男人,更懂得抓住男人的心,更懂得一個男人最需要的是什麼。
她是不是也已經抓住了洛克的心?
「你是不是已經醉了?」
蕭芳臥在他的膝上,滿頭的秀髮散發出淡淡的發香,烏雲般散落在膝下,仰頭凝視着他的眼睛。
「現在雖然還沒有醉,遲早總是會醉的。」洛克淡淡地道:「只要一開始喝,就準備醉了。」
「所以我如果有話要說,就一定乘着你還沒有醉的時候說。」蕭芳坐在來,坐在他的腿上,呼出的氣輕噴在他的臉上,樣子比清醒時更迷人。
她似乎已經醉了,眼中帶着醉意,卻比沒喝酒時更迷人。
「一點也沒錯。」洛克站起身,不想再看這雙眼睛,害怕再看下去就無法控制自己。
他站在窗前,一雙眼睛望着遠方。
蕭芳也站了起來,繡花的長袍也從身上滑落,身上就只剩下一層薄如蟬翼的輕紗。在燈光下看來,甚至連情人都不容易看到的地方,都能看得很清楚。
夜色如夢,寂寞而清冷。
燈光照在洛克蒼白的臉上上,也同時照着蕭芳炙熱的雙眼,她走到他的身後,伸出雙臂抱住他。
「如果你還沒有醉,現在就應該抱緊我。」她的聲音溫柔而甜蜜:「如果你醉了,就更應該抱緊我,男人豈不是只有喝醉了才會做出平時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洛克沒有轉身,也沒有動,他還在望着窗外。
可不知為什麼,就在她抱緊他的一瞬間,他忽然感覺她的擁抱充滿了溫暖和甜蜜,可以治療他心中所有的創傷。可也就是在這一瞬間,這個溫柔而美麗的女人,已經用一雙纖纖的玉手,輕輕地撫摸他粗壯結實的脖頸。
潔白如玉的手指,鮮紅的寶石戒指,戒指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伸出一根極細的刺針。
銳利的針尖就像一個妒婦心中最惡毒的詛咒。
針尖在洛克感覺到自己幾乎已經要在她的擁抱中融化的時候,忽然刺入他的肌肉,刺入他脖頸後側離神經最近的肌肉,就好像毒蛇在黑暗中突然將自己的毒牙無聲無息地刺入自己的獵物。
洛克覺得發生的這一切就像一個夢。
只不過,就算在他最荒唐最離奇的夢中,也不會夢想到這種事情發生。
直到他倒下去時,他還不能相信。
洛克在恍恍惚惚之中,仿佛看到一雙漆黑的眸子在盯着他。他從未想到過,在這麼一雙美麗的眼睛中竟然會充滿了這麼多複雜的感情。
這種感情究竟包含着什麼,也許連她自己也分不清。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想你現在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會這麼做。」蕭芳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我們本來是要合作的。」
洛克只有聽着,什麼話都不能說,他的嘴唇已經僵硬麻木,連一個字也說不出。
「因為我知道你根本不會和我合作,你站在這裏只是還不忍心下手殺我。」蕭芳道:「我知道你已經動心,我感覺到你在動心。可是動過心之後,你還是會狠下心來。」
「你們男人從來都是這個人樣子。」她的聲音帶着很深的怨恨:「得到之後就會隨手拋棄,從來也不在意女人的感受。」
洛克的額頭上出現青筋,青筋在跳動,他的眼睛卻已經閉起。
「只不過我還不想殺你,我要用你去釣魚,釣上來羅漢這條大魚,就像你用杜鵬釣上來杜嘯山這條大魚一樣。」蕭芳笑着道:「你應該知道,杜鵬已經是我的兒子,我把你交給他,應該是最讓我放心的事情。」
「還有什麼事情是母親不放心交給兒子去做的。」
蕭芳笑着淡淡地道。
這個時候,她身後的門開了,蕭鵬從門外走進來。
杜鵬做了她的兒子以後,已經把姓都改成了蕭,徹徹底底做了她的兒子。
他現在樣子看起來就真的像一個孝順的兒子走到母親的房間一樣走過來。
蕭鵬走到她的身旁,看着躺在地上的洛克,可是眼角的光卻還是落在蕭芳的身上。
他的眼睛裏充滿了年輕而原始的激情和衝動。
充滿了欲望。
看到他這種眼神,就可以想像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變得很不尋常。
看到他走進來,洛克知道自己現在墜入了一個無比黑暗的深淵。
深的就好像人心中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