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無心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來,黃昏染紅窗台,雲曦捧起一碗熱藥湯站在他的旁邊。
雲曦坐在床畔餵風無心藥吃。風無心看着她略帶一點愁怨的溫柔臉頰,不由想起多年後兒孫繞膝的景象。
看着他嘴角泛起的微笑,雲曦嘟噥道,「無心哥哥又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呢?」他微笑地搖了搖頭,將苦甜交融的藥湯一飲而盡。
風無心挑劍而看,瑕劍的裂痕長了一分,光華也淡了一分。
「可惜了,這是一把好劍。」雲曦嘆了一聲,風無心只是搖了搖頭,「這是爺爺的宿命。」
姚劍秋和那少林歹人殘留在他體內的勁力被「心意劍訣」剿散。風無心仿似能感受到心台之上,凝鑄一把清澈透亮的劍氣。
「『吹花落雪』,是飛雪劍中的至強之劍。」風無心張開右掌,一點點零星的劍氣漸漸聚集,一把劍的輪廓已經顯現。
他的目光凝視着掌心,可他的腦海中卻浮現出過往一幕幕景象,擾亂的他心神。就在他精神渙散之時,凝成的劍氣隨之崩潰,「還是不行。」
雲曦幫他擦去額頭的汗水,心疼道,「無心哥哥,不要勉強,你早晚會超越你叔公的。」
「早晚……」風無心對於這個詞沒有好感。臥躺了一日的身軀慵懶而無力,風無心用力伸了個懶腰。
「無心哥哥,我們一起去看看姜大哥吧。」雲曦扶起風無心,侍候他穿上外披和鞋子,幫他整理好衣領——女人該有的細心。
威遠鏢局相較幾日來得冷清,僅有幾名雇來的伙夫在幫忙運貨。弟子們大多已往驛站分發武林大會帖。
風無心聽得幾名客商閒談,威遠鏢局開張三十餘年來從未有過丟鏢之事。威遠鏢局的金牌匾是用實力實實在在打下來的,「威遠鏢局素來以信義彪炳於江湖,如今南山府殺了威遠鏢局弟子,怕這事那個叫韓一守掩不過去了。」
風無心和雲曦繞過嘈雜的大院,徑過穿堂到了□□院裏來。沿着青石路拾級而上,蘇州園林的建築——聽聞姜離說,雨萱的母親是蘇州人。她的心中除了雨承,還經營起了一片山水。可惜這片園林還沒建成,她在隨雨承走鏢的勞途中因病而逝。
蜿蜒的小路穿於林中,綠蔭遮掩前路。河池上荷蓮含苞待放,半羞半開。
柳暗花明之處,只見一處亭子。雨萱端坐在石椅上痴望着池面上點水的蜻蜓,一層一波的漣漪微微蕩漾。
雲曦嘻嘻一笑,躡手躡腳地走到雨萱身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萱姐姐,你在看什麼呢?」
出神的雨萱一怔,回身望着甜蜜如舊的二人,「嚇我一跳,原來是你們啊。無心,傷好點了沒有。」
「這小傷已是無恙。」風無心擺了擺手臂,示意沒事。他看到雨萱眼神中蘊含了兩層悲傷,「萱姐姐,姜大哥還好嗎?我去看看他。」
「離哥哥他……」雨萱露出憂傷的神情,「離哥哥不能再呆在威遠鏢局了,萱兒不想他在這兒。無心,你們帶離哥哥走吧。」
風無心沒有詢問理由,因為雨萱雙目中透露出對世事的疲憊。
月上眉梢,雨萱將風無心與雲曦帶往自己的住處,將計劃悉數說與他們聽,「你們帶着離哥哥遠離這是非之地吧,我不想再看到現在這副模樣。」
「誰!」風無心感受到門廊外一股陌生而熟悉的氣息,寒光一閃,瑕劍穿破窗紙正抵在那人的喉嚨上。
「呵,這都能讓你發現。」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她推開門,人未露面,紅色的衣角已經流進了門縫間。
「是你!」風無心一驚,月光中的這名女子正是上次相助自己的涯火。這女劍客有着一雙冷如冰刃的眼眸,身着艷紅的霓裳紗衣,露出雪白的雙腿,紅黑相間的長髮落於胸前。
涯火對於風無心的敏銳感到可怕,她緩緩走進房內,目光從上到下地打量着雨萱,這位他們未來的「少夫人」,隨後端起桌上的茶杯嘆一聲道,「唉,這茶水都涼了!」
雨萱對出手相助的女子襝衽道,「義士稍等,萱兒馬上喚人為您換上熱茶。」
涯火淡然一笑,「好啊,反正本姑娘也不急着走。」
待家僕換了熱茶和一些甜點,涯火倒是不客氣地接受他們的侍候。她對這甜糕好評有加,「你們南朝人還真是有福。」
這女子所來,竟是何事?
「前輩……」風無心剛想出口詢問,可這稱呼惹怒了涯火,對風無心怒目相視,「你喚我前輩?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
「嘻嘻,無心哥哥你真不會討女孩子歡心。」雲曦慌忙將這呆木頭攔下,對涯火襝衽道道,「姐姐好!」
涯火笑靨展開,疼愛地回應道,「嗯,好姑娘!」
雲曦笑道,「好姐姐,你莫要跟無心哥哥計較。這呆頭呆腦不懂得說話。曦兒多謝前日姐姐出手相救。」
涯火看着雲曦,越發喜歡這小姑娘,將她喚到身邊來坐,對着風無心說道,「本姑娘也不想跋山涉水來這破地方遭你唇舌,只是受你們雨盟主受託,來帶我們少主一道走。」
涯火將茶杯安放,道出姜離的身份,「本姑娘此來,可相助你們往少林取得寶物,莫要讓它落入血手之手。到了有間客棧,你們便知少主身世了。」
「只是……」涯火猶豫了一下,看着雨萱說道,「誒,說那麼多,肚子都餓了。」
雨萱襝衽退下,「萱兒這就是去幫姑娘準備些充飢的飯菜。」
看着少夫人去了,涯火繼續說道,「只是少主是個重情之人,怕他離不開養育他二十多年的地兒……和人兒。所以說,少夫人的計劃,可以一試。只要將少主騙出威遠鏢局,那麼他便不會觸景生情……至少他不會拒絕去知道他的身世。」
涯火的目光是真誠而無欺瞞的,風無心沒有否定她的話。
「這雲家寶物我沒興趣,但能讓教主和影衣衛窺覷的,定非凡物。只要我們一到有間客棧,這千軍萬馬到了黃沙葬都得止步。」涯火話落,抬起右手拂去落在肩上的桃花瓣,「這個季節的桃花就惹人厭,落得滿身都是。」
正是桃花盛放的季節,庭院內的落花被風帶到她的肩上來。
「姐姐不覺得這花兒很漂亮嗎?」雲曦撿起被拍落的花瓣,「粉嫩嬌弱,惹人憐惜。」
「妹妹就是這樣一個人。」涯火莞爾一笑,然後將目光投向風無心,「但怕是花凋之時,曾經憐花之人是否還能否朝夕相伴?」
雲曦只是抿嘴一笑,凝望着風無心,深情道,「無心哥哥護曦兒於風雲變幻之中,如是患難能相依取暖,足矣。」
當夜,雷少雲從太尉府回到威遠鏢局,看着一群人圍坐在圓桌前。慕無雙看着他笑道,「喲,我們雷大官人倒是曉得回來。」
風無心說着今後的去向,等待着雷少雲的回應。他轉頭對慕無雙說道,「我答應你要隨你往關外尋找失散的親人,難道你要這麼丟下我?」
「我怕你這讀書人經不起風餐露宿。」得了雷少雲的答案,慕無雙是心滿意足的。
「你們還不知『懷璧之罪』嗎?當過家家呢?」涯火拍案怒道,「曦兒身上懷有重寶,此行定是艱險。我可不希望有一些拖後腿的人參與少林一行。」
「明日待我們將少主賺出城去,我們分作兩道。」涯火目光環掃,「我,風少主,少雲和曦兒一同往少林寺。讀書郎,唐小子帶着幾名姑娘在雁門關等我們。」
涯火的計劃是合理的,所有人都以沉默來接受。慕無雙皺起眉頭,尋思了一番打破了沉默,「我也要往少林一趟,我能保護好自己。」
「是嗎?」涯火聽罷,冷聲一笑,「前日怎不見你能保護自己了?是太緊張了嗎?」
「你!」慕無雙咬牙「哼」了一聲,甩袖而去。雷少雲能看到她目光中的痛苦,這個姑娘是該有多堅強,才能將多年的委屈和仇怨咽進肚子裏。他不忍她的獨自哭泣,拔腿跟上,「雙兒。」
涯火是一名南朝姑娘,但她卻見不慣這矯情扭捏的南朝人。從小生於契丹的她,總是率性而行。若是自己這幅露腿的打扮落在繁文縟節之地,怕要遭人說罵。她突然想起小時候,每當自己調皮鬧事時,蕭老爺子就說要把她嫁到南朝來……
皇城,垂拱殿。
韓子愈奉召匆匆而來,一進殿門便看見皇帝正着一幅丹青,幾手詩字。
韓子愈再細看那幅畫字,畫中女子竟是慕無雙,一旁還賦一首李延年的詩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韓子愈慌忙伏跪勸道,「天下女子千萬,官家又何須執意於此人?」
皇帝並沒有在意他的話,將筆一擱,拂袖問道,「這姑娘找到了嗎?」
韓子愈低首不敢直視聖顏,吞吐道,「沒找到。」
皇帝冷冷哼道,「你怎麼連說謊都不會?這可是欺君之罪。」
「聖上,這姑娘曾刺殺過您呀……」韓子愈還未說完,皇帝拂袖打斷了他,「這不消你來提醒,朕只是問你找到了嗎。」
韓子愈往後跪一步,叩首道,「這名女子名曰慕無雙。她好像和四大世家走得很近,估計那一夜就是被雷學士帶出去的。」
「無雙,好名字!這四大世家……」皇帝對四大世家好像沒有什麼好感,畢竟他們在江湖上的聲勢過於大了,百姓會慢慢淡忘他這個帝國真正的統治者。
「對了,我吩咐你辦的事還沒辦好嗎?那雲家的家主叫什麼來着?人脈挺廣的啊。曾、丁這兩個老頭也真是老糊塗了。」皇帝指的是《武經總要》的事。
「微臣所來,正為此事。」韓子愈再次叩首作揖,「前日我南山府即將拿下雲曦,取得冷龍翡翠。可誰知邪刃、赤練和雪鷹三人突然出現,打傷微臣的部眾。而今,北武盟誣陷南山府殺其弟子,發出武林帖與南山府不死不休。微臣現在是進退兩難啊……」
皇帝並不打算聽韓子愈的抱怨,「東西在玄苦禪師那兒,你就不會自己去拿嗎?」
「玄苦禪師德隆望尊,乃今武林第一長者。如若公然去搶,怕是得不着便宜,還會惹來非議。」韓子愈瞧瞧抬頭看了一眼皇帝,再拜道,「聖上,微臣自傳令與雨承,將武林大會於河南少林寺召開。微臣表面敷衍北武盟,然後來一招暗度陳倉,直取玄苦禪師的雲中閣,逼他交出《武經總要》……只是望聖上下一道旨令,讓邪刃三人相助微臣。」
「這樣啊……」皇帝最討厭的就是這些什麼所謂的江湖道義,嘴上都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仁禮道德,其實壓根就完全不將王法放在眼裏,還知法犯法。特別河南府雷家總是窩藏護佑一些作奸犯科的江湖人士。氣煞朕也!
「你不是鬼點子挺多,到了如今才要行此偷雞摸狗之法?」皇帝已無心於公文,擺手讓他韓子愈退下,「朕允你了,立即下令讓他們相助於你。」
「多謝聖上成全。」韓子愈叩首,隨後緩緩退去。
皇帝剛拿起筆,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有趣的主意,會心一笑,喚了一聲,「曹公公。」
「誒,老奴來了。」夜色中,一個身材傴僂的老太監戰戰兢兢地走進垂拱殿,俯首跪在皇帝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