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留京的最後幾天,杜士儀親自登門,和崔家定下了兒女親事。姑表通婚固然後世忌諱,但在如今這年頭卻司空見慣,更重要的是杜仙蕙從小並不是在他和王容身邊長大,如果是其他人當婆婆,他着實有些擔心女兒的將來。可換成是嫡親妹妹杜十三娘,他就可以少操這份心了。
一晃將近三十年,當年性情堅韌而執拗的杜十三娘,不但為人母親,而且剛剛抱上了第一個孫子。儘管在雲州也好,在隴右也好,杜士儀和崔儉玄郎舅倆都曾經短暫地共事過一陣子,可這麼多年來,兄妹倆一直聚少離多。如今,杜士儀即將深入漠北,繼續出任安北大都護兼朔方節度使;而崔儉玄則官拜菖州都督,南下蜀西。此刻子女們一桌,郎舅姑嫂一桌,自有說不完的話。
杜十三娘見崔儉玄如同沒事人似的,喝酒如喝水,終於忍不住奪去了他的酒杯,繼而就看着杜士儀嗔道:「阿兄也是的,十一郎去你那跑官,你竟然就由着他富州那樣的地方,一邊是吐蕃,一邊是南詔,窮山惡水,錯綜複雜,等閒人根本就不願意去,尤其是當年張審素冤案之後,菖州軍民更是極其排斥厭惡外人,十一郎去蜀中什麼地方不好,為什麼要去當什麼菖州都督」
「正因為菖州不好,所以崔十一才能輕易奪得此職,否則就算有吏部侍郎韋陟出手幫忙,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再者,章仇兼瓊如今是劍南道節度使,我突然把內弟弄到蜀中去,佔了一個肥缺,他豈不會警惕提防?崔十一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別看他疏懶,其實不畏煩難,當初雲州新建懷仁縣,若非他兢兢業業,怎能有那麼快打開局面?」
杜士儀說到這裏,見崔儉玄眉開眼笑連連點頭,他就沒好氣地說道:「你也別聽了這些誇讚高興得太早,菖州和你之前呆過的地方都全然不同,而且你是第一次獨掌軍政獨當一面。如今六詔合一,南詔獨大,而吐蕃又在西面虎視眈眈,你這身上的擔子非比尋常……」
聽到兄長開始對夫婿面授機宜,杜十三娘更是難掩憂心。因見王容朝自己使了個眼色,她便悄然隨其退席,到門口時,她回頭瞥了崔儉玄一眼,見其依舊俊逸的臉上再沒了任何懶散,而是顯出了非同一般的專注,她不禁悄然搖了搖頭。出了寢堂,她見王容站在院子裏那棵已然全數凋零的花樹下,便連忙跟了過去。
「嫂子。」
她才叫了一聲,就只見王容勾手把她拉進了懷裏。這下子,她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伏在嫂子的肩頭,一時泣不成聲。儘管婆婆趙國太夫人允她跟着崔儉玄一塊去菖州上任,但她想想婆婆年邁,丈夫遠離不能侍奉,自己若是再跟着一走,那就更罔顧孝道了,因此不得不主動提出留下來。而兄長此去漠北,嫂子也毫無疑問不可能相隨,兩對夫妻便要就此天各一方,日日夜夜牽掛彼此。
「王少伯曾經有一首閨怨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王容緩緩吟罷,見杜十三娘已然抬起頭來,淚眼盈盈,她就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淚,苦笑一聲道,「雖說咱們不是已經當了祖母,就是快要當祖母,可這種心情也是一樣的。男人在外頭打拼馳騁,咱們卻只能在遠遠的地方守候,那種焦心的滋味不足為外人道。可是,你難道願意把人拴在身邊,卻和他不是一條心?」
杜十三娘知道王容所說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小姑崔九娘。當年那樣明媚而驕傲的女人,嫁的又是那樣名滿京華的才子,王縉一直留在京城,亦是官運亨通,可如今又如何?雖還不至於夫妻陌路,可終究再不可能恢復到一開始的琴瑟和諧了。而崔五娘就更不要說了,這麼多年來一直守在崔家,放任年華老去,雖是膝下侄兒侄女眾多,可她的心裏真的就不曾感到孤寂?
「嫂子……」
「日後咱們都在長安,你若覺得寂寞,便常常來看我。」王容掏出手帕,示意杜十三娘擦去眼角淚痕,因其不施脂粉,倒也看不出太多痕跡來,只是眼睛微微有些紅腫,她便輕聲說道,「陛下這些年對待文武大臣是何等光景,你也應該清楚,留在朝中看上去富貴榮華,可少有差池便是殺身之禍,反而在外任盡可騰挪得開。你別看如今李林甫在相位已經超過十年,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焉知今後如何?終有一日,我們會熬出頭的。」
兄長的志向,兄長的遠謀,杜十三娘只隱隱覺察到一星半點,此刻見嫂子說得鄭重,她在點了點頭的同時,心裏不禁生出了幾分說不出的驚悸。於是,重新回席後,她固然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可一送走兄嫂和侄兒侄女們,她便立時把崔儉玄堵在了房中,逼問此番調任菖州究竟是否還有什麼深意。他們夫妻二人私底下相處時,杜十三娘不由自主便會流露出幾分強勢,而崔儉玄也總是讓着妻子。可這一次,他卻是死硬得一丁點口風都不透露,讓杜十三娘又懊惱又生氣。
「十三娘,真的不是我不說,行軍打仗的事情你不明白,富州沒有你想的那樣風險絕大,而且,杜十九當年也曾經經略西南,直到現在,張簡也還留在西南為官,雅州上下可還有不少地方私自供着杜十九的牌位……」
「可你當的是菖州都督,又不是雅州都督」
被杜十三娘這一句話噎回來,崔儉玄卻也不惱,扳住妻子的肩頭就低聲說道:「現如今李林甫是吏部尚書,韋陟雖說是侍郎,可畢竟不能和李林甫過分對着於,我先後兩任刺史都在好地方,如今論理應當升遷,可再霸佔好地方,說閒話的人就多了。菖州雖然一面臨吐蕃,一面臨南詔,而且山民蠻夷眾多,可民風卻也彪悍。而且,我並不是孤身去上任,杜十九在菖州已經安排好了相應的人給我幫手,軍中也有相應的人脈。十三娘,你要相信我們,當官就猶如頭上懸着利刃,輕易退下來只會任人宰割,我們需要能夠保護親友家人的力量」
杜十三娘也不是不懂這些,只是對於未來的某些預感讓她心中驚懼而已。可是,崔儉玄的最後一句話讓她一下子沉默了。一想到當年的菖州都督張審素那樁冤案,一想到替父報仇卻在河南府廨被杖殺的張氏兄弟,她終於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總之,你一定要小心,別一味只知道猛衝」
「放心放心」崔儉玄滿口答應,心中卻在轉着另外一個念頭。
杜士儀對他說過,昔年威名赫赫的裴將軍裴果已經去世,而辭官前往裴果處學劍的李白剛從洛陽回歸,整日流連酒肆謀求一醉。李白曾經客居蜀中很多年,如今又習得一手好劍術,既是輔佐帝王的大志不得舒展,能不能把人拐去菖州,就得看他的本事了。
離京之前,杜士儀方才造訪了玉真觀,結果卻在玉真公主那座小樓前吃了閉門羹。領他進來的霍清見此情景,不禁尷尬地解釋道:「貴主這些天一直在生悶氣,我原本還以為杜大帥來,能夠開解開解,沒想到貴主竟是……」
「什麼杜大帥,如今是杜相國了,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隨着這一聲,大門猛然之間被人拉開,緊跟着玉真公主便倏然出來,滿面慍怒:「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及早通個氣,那是昔日的突厥牙帳,不是我大唐治下的任何一個州郡你膽大包天也要有個限度,如果有個萬一,你讓玉曜怎麼辦,讓太真……」
她這兩個字剛一出口便戛然而止,隨即悻悻說道:「太真在泉下也會不安心的」
知道玉真公主是防止隔牆有耳,杜士儀少不得賠禮道:「我知道觀主素來厚愛於我,實在是對不住。可這大冷天的,難道忍心我在風地里說話?容我進去避避風吧」
玉真公主頓時給杜士儀氣樂了:「都是當大官的人了,還好意思來這套進來就進來,我聽你的解釋」
見杜士儀成功混入了小樓中,霍清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杜士儀出鎮在外,難得回京來此一次,也不用顧慮到外人的風言風語,誰都不會相信玉真公主會容得情郎成天在外不回京。可如果杜士儀這個宰相是在政事堂處置國事的宰相,反而就要避嫌,再不能登門了。
可此去漠北何等兇險,杜士儀就真的不怕,不擔心,不後悔?
剛剛杜士儀先去見過的固安公主,則是在自己的屋子裏對張耀說道:「置之死地而後生,把自己徹底從長安這漩渦中摘出去,阿弟果然是越發爐火純青了。而且有了這個宰相的名頭,他做起事來就會方便很多,李林甫要想對他指手畫腳就更難了。難得的是王忠嗣力辭朔方節度使,朔方依舊沒有離開他的掌控,如此一來,朔方、漠北連成一線,縱使回紇、葛邏祿、仆固、同羅各懷異心,可也不敢輕舉妄動。」
「可他總不能永不回朝。」
聽到張耀這樣一句話,固安公主看着銅鏡中已經兩鬢微霜的自己,嘿然一笑道:「等他回來的時候,必然是天翻地覆的一刻」
放逐嶺南的三庶人,就在這兩年,可是相繼無聲無息「病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