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家想當然似的把杜士儀拋了出來,一連數日傾盡全力大造輿論,力批李林甫嫉賢妒能,貪圖權勢,阻止功臣拜相。面對這樣的攻勢,李林甫求之不得,於脆仿佛收斂起了平素所有凌厲手段,仿佛被這樣突如其來的一擊打懵了一般。至於作為當事人的杜士儀,則是突然不再四處拜訪,而是整天呆在家裏陪伴妻兒。可王容和他老夫老妻多年,業已知道了他的打算,這也就罷了,杜廣元和杜幼麟兄弟卻漸漸品出了這不同尋常的兇險滋味來。
而這一日,原本回玉真觀去的杜仙蕙也匆匆回來,從阿兄阿弟口中得知,杜士儀竟是帶着王容去曲江遊玩了,她頓時大為震驚。
「外頭都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一時朝中兩派相爭不下,阿爺竟然還這樣優哉游哉的?就連師尊和姑姑都急死了,緊趕着讓我回來問問師阿爺的打算。」
「我們也問過,可阿爺就是三緘其口不肯說。」杜廣元懊惱地撓了撓頭,隨即看着杜幼麟道,「幼麟,阿娘就沒對你吐露什麼?」
兄妹三人中,杜幼麟讀書最多,天資最好,此刻見兄長和阿姊都盯着自己,他無奈地一攤手道:「我要是知道,還用急得團團轉嗎?」
你眼瞪我眼好一會兒,杜仙蕙一發狠,正想說找去曲江,外間突然有從者進來,道是河東節度使王忠嗣到了。面對授藝恩師兼頂頭上司,杜廣元也來不及多說什麼,連忙拉着弟弟妹妹親自迎了出去,卻只見王忠嗣一身官服,顯然是剛剛應酬回來。
杜廣元行禮見過之後,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大帥如果是來找阿爺的,這次怕是撲空了,一大早阿爺就帶着阿娘前去曲江,怕是至少要午後才會回來。」
王忠嗣訝異地挑了挑眉,這才苦笑道:「我一大早奉詔入宮,結果陛下論功行賞,加我御史大夫,以河東節度使兼朔方節度使,清源縣公。我正想着我一兼朔方節度使,你阿爺又是怎麼個去處?誰知道一出宮找來,他竟是不在家。外間流言蜚語何其多,他怎麼還有這樣的閒情雅致?」
此話一出,杜廣元也好,杜幼麟也好,杜仙蕙也好,人人全都目瞪口呆。杜廣元不喜歡留在長安,可杜仙蕙和杜幼麟姊弟二人一個長在長安,一個則隨遇而安,心中隱隱也希望父親能夠留下來的,可即便拜相,如果能夠依舊兼任節度使,無疑代表天子的寵信。可現如今王忠嗣一肩挑了朔方以及河東,這就意味着,杜士儀拜相之後很可能是個空殼子,他們焉能不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杜廣元簡直要抓狂了,尤其是見王忠嗣也是一臉的凝重,他突然下定決心道,「大帥,勞你撲空一場,實在是對不住了。蕙娘,幼麟,你們守在家裏。我得先去找我阿爺阿娘,讓他們知道這個消息」
幾乎在王忠嗣出宮的同時,他得到加官進爵的消息就立刻瘋傳了開來。御史大夫也好,清源縣公也好,這些全都及不上兼任朔方節度使一職的分量以及意義。誰都知道,杜士儀已經在朔方節度使任上整整八年了,朔方上下被其經營得如同鐵桶一般,影響力絕不亞於當年的信安王李煒,如果換個人去接手,在此之前肯定要先調開那些文武,但如果是王忠嗣兼任,憑着杜王二人的多年良好關係,顯然就會有很大的緩衝。
可問題在於,杜士儀這個朔方節度使,肯定是當不成了如此一來,除卻拜相這一條路,哪怕是調去其他邊鎮,也絕對稱不上是論功行賞
當杜廣元匆匆來到曲江的時候,就只見這寒冬之中的曲江之畔,幾乎少有遊人。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天氣中,昔日一片碧波的曲江已經完全封凍了,萬物蕭瑟,一片冬日的肅殺氣氛。坐在馬上的他極目遠眺,很快就辨識出了稀稀拉拉幾波遊人的所在,等找到了父母時,他一口氣把王忠嗣來訪的事情說清楚,卻只見父親不但不驚,反而和母親相視一笑。
「阿爺,你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我們都快急死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廣元,你以後也學着一點。」王容笑看了兒子一眼,這才自信地笑道,「走出這一步,你阿爺方才算是真正騰挪了出去。」
由於王忠嗣在杜家吐露那番消息的時候並不是在屋子裏,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杜家上下自然而然也是好一陣人心浮動。不少人認為主人即將拜相,也有不少人憂心忡忡,覺得主人遭了李林甫的算計。可是,杜仙蕙和杜幼麟甚至還來不及彈壓這些紛繁的議論聲,遲來的封賞就到了。
朔方節度使杜士儀,因滅突厥東西兩面可汗之功,封秦國公,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兼安北大都護,單于大都護
這算什麼封賞?國公固然是第一等的爵位,同中書門下則是入政事堂拜相的節奏,可為什麼仍兼安北大都護和單于大都護?
親自前來的高力士見杜氏姊弟一臉茫然,想起自己此前見到杜士儀呈上的那通奏疏時,竟也是同樣的不可置信,他唯有苦笑。可是,當杜仙蕙於脆拉着他的袖子,憑着常常入宮混了個臉熟,軟磨硬泡地逼問他這些封賞到底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他也不多說,於脆從袖子中將杜士儀那奏疏的抄本給拿了出來,隨即嘆道:「陛下聽聞這些天內外紛爭,故而命人將你們阿爺的這份奏疏刻印萬份,傳於天下,讓人見證他的赤膽忠心,智勇雙全。」
兩個小腦袋湊在一塊,看完了這洋洋灑灑的千言書後,一時面面相覷。
杜士儀的安北大都護並非遙領,而是實授,而且並不是在如今的中受降城,而是將北遷至當初的突厥牙帳
而高力士雖說此次謀求以杜士儀對抗李林甫受挫,可他只看天子態度就知道,李林甫也好,韋堅也好,全都算計太過,反而露了痕跡,這一仗他也並不算輸,故而也就平心靜氣了。只可惜杜士儀被逼得只能自請前往突厥牙帳,一個李林甫,一個韋堅,實在都欺人太甚可正因為他因此不但沒引起天子疑忌,反而剖明心跡,他這個別人見一面都難的權閹破天荒在杜宅等候,直到杜士儀從曲江歸來,又在書齋與他密商了許久,他方才動身回宮。
當杜士儀那一通慷慨激昂的奏疏幾乎長安城中所有達官顯貴,公卿大臣人手一份時,每一個人都認識到了這一點。有些人拍案叫絕,有些人咂舌杜士儀膽大包天,也有人嗤之以鼻,但如李林甫和韋堅之輩,全都意識到自己被人擺了一道
以外官兼拜宰相的,自大唐開國以來,杜士儀絕對是少之又少的一個
「雖說只是個名頭,可是至少在表面上,日後我就和李林甫李适之平起平坐了」
書齋中,面對一大堆或不解或驚怒或不平的文武屬官,杜士儀笑着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潛意識中,他還有另一句話沒說。直到安史之亂後,大唐為了酬謝那些功勞太大的軍將,方才把宰相之名到處亂發,以至於節度使大多身掛使相之職。可是在如今,宰相的名頭還是極其金貴的,決不至於宰相滿地走。而不等眾人提出異議,他便突然砰然一掌拍在了大案上。
「我在朔方八年,不但宥州胡戶重新安居樂業,而且整個朔方欣欣向榮,北伐雖只一次,卻一舉成功,將卒折損更是微乎其微天下九大邊鎮,所有軍費開銷,唯有我朔方最少,因為什麼,因為我還擅長經營我在朔方這些年,可以毫無愧疚地說,我至少惠及了幾十萬軍民而此次我因功回朝奏捷,結果卻引起了何等軒然大波,你們也都看到了我這次自動請纓確實是被逼的,可回過頭想想,相比在相位上被人牽制精力,動輒掣肘,宰相雖好,可當年即便姚宋秉政,又何嘗沒有過紛爭傾軋,更不要說如今」
就連最想提出諫言的來聖嚴,此時此刻也不由得沉默了,其他人更是個個被杜士儀這番話說得心中五味雜陳。而這時候,杜士儀方才放緩和了語氣說道:「突厥既滅,漠北諸部爭鋒,倘若再讓哪一部有希望一統整個漠北,那麼,屆時北邊狄患再起,豈不是意味着我們這些年來的努力和心思全都白費?男子漢大丈夫立身處世,就要有捨我其誰的氣勢,我今日就問各位一句,誰願意隨我上任?」
他一言既出,就只見一個個身影霍然隨之站起身,竟是每一個人都願意隨他前往險地。面對這一幕,他只覺得心中滿溢激動,環視眾人一眼便笑道:「好,好,有各位這樣忠義智勇之士追隨,我還有何憾?」
撩撥起了眾人的激昂之氣後,杜士儀方才繼續說道:「而且,各位也從我的奏疏中看到了,我上書陛下時曾經提出,將朔方義學推廣於全天下,使百姓知禮儀,知榮辱,知進退能從朔方把這樣的好制度推廣出去,每一個人都有功,這是比滅國更大的教化之功」
直到這時候,來聖嚴方才壓下心中那一絲不甘,長長吐出一口氣,拱手問道:「大帥,未知安北大都護府將領兵幾何?」
「先期將從朔方及河東調兵萬五千人,然後仿安西大都護府格局,漸漸設各大鎮守使。」杜士儀見眾人一聽到只有這麼些兵馬,各自露出了少許失望之色,他便笑着說道,「各位何不想一想,倘若安北大都護府能夠使北疆安定,也就意味着朔方河東二節度將永無戰事而正是我們,為大唐開疆數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