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將軍他們終於往西面殺出去了。」
袁履謙抽空說出這句話,見顏杲卿面露欣慰,他雖知道接下來那一路對於仆固碭來說決不至於輕鬆,可他更明白,惱羞成怒的叛軍必定會對真定發起最最凌厲的攻勢可他已經沒時間去想這些,因為說話的功夫,城頭上已經一片混戰,連他和顏杲卿的那些家丁隨從都已經加入了戰陣,再也顧不上他們的安危。想到生死未卜的兒子,他眼見一個叛軍剛剛翻身躍上城牆,不禁奮起向前一刀,卻不料對方身手敏捷躲過了一擊,反而朝他當胸直搠了過來。
正當袁履謙不管不顧將刀從下往上一撩,不管不顧預備與敵人同歸於盡之際,那原本滿臉獰笑的叛軍突然露出了驚懼的表情,緊跟着便往旁邊一下子歪倒了下去。緊跟着,他就看到顏杲卿出現在面前,隨手一抹面上的血珠,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別逞強你年紀比我還大,若是人衝到你面前,你拼一下命也就算了,這時候往上沖什麼?送死嗎?」
「使君,總之就在這頃刻之間了,這會兒不拼命,就是想拼命恐怕也沒機會了」
顏杲卿知道這是大實話,可嘴裏卻不肯墮了士氣:「留着這有用之身,也許將來還有機會能於些別的」
只是又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城頭上已經躍上了更多的叛軍,四面鏖戰處處,根本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隨着壓力越來越大,顏杲卿和袁履謙已經不得不背靠背彼此支持,可即便如此仍是步步後退。
時間的推移已經感覺不到了,那些喊殺聲和慘叫聲也已經聽不到了,他們自己的喉嚨也已經嘶啞,雙腿的步子已經不知不覺變得沉重,手中的刀劍更變得猶如千鈞,可是,不遠處用於控制開關城門的絞盤那邊仍然沒有結束戰鬥,他們身邊也聚集着最後一些人,不論曾經是文士也好,將校也好,販夫走卒也好,家奴賤口也好,眼下不分高低貴賤,全都在為自己以及身後這座真定城最後的命運抗爭
「降者免死」
諸如這樣的勸降聲在城頭不斷響起,可真正丟下兵器投降的人卻寥寥無幾,尤其是聚集在顏杲卿袁履謙身邊的每一個人,聽到這樣的話語時,或是奮起力氣舉刀反擊,用實際行動來表示心頭決意,又或者是往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表示唾棄和不齒,沒有人張嘴謾罵,因為那會耗盡他們最後一絲奮戰的力氣。可即便如此,他們的騰挪餘地仍然越來越少,而隨着一把把強弓漸漸拉開對準了他們,每一個人都意識到,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
「顏杲卿,你降是不降,別忘了你的兒子還在鄴郡安陽」
聽到這厲聲大喝,顏杲卿登時慘笑了一聲。大約是因為他在河北舉起義旗的時候,安祿山只覺得史思明蔡希德兩路大軍進發,定然能夠輕輕鬆鬆將他拿下送回洛陽,可誰曾想仆固碭這支兵馬回援常山,而後他竟是能夠堅持這麼久,所以他最害怕的兒子被叛軍綁在城下,向他逼降的那一幕,總算沒有出現。可現如今,他恐怕是要早走一步,而還在城中的其他子侄,很可能也無法倖免。而最讓他揪心的,是因為傷重而不能跟着仆固碭突圍的那些傷兵
如若叛軍真的屠城,這些傷兵怎麼辦?即便百姓們紛紛將他們藏在自家地窖之中,可真的就能躲過這最後一劫嗎
「這世上只有斷頭的常山太守,沒有投降的常山太守」
咬牙切齒迸出這麼一句話,顏杲卿毅然決然提刀橫在脖子上,見袁履謙已經是站不起來了,可手中劍亦是如他一般架在頸項上,他不禁露出了一絲輕鬆的笑容。並肩戰鬥了這麼久,最終能同時赴死,何嘗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身為太守和長史的顏杲卿和袁履謙已經預備自刎殉城,他們身邊聚集的人面對這一幕,自是目呲俱裂。可他們的手已經舉不起刀,他們的腳已經邁不開步子,面前是無數閃着寒光的箭鏃,甚至連絞盤處的戰鬥仿佛都已經快要臨近尾聲。每一個人都認為,這場曠日持久的真定圍城戰要結束了,他們不知不覺地緊緊靠在了一起,仿佛打算用這血肉之軀築起牆壁,擋住叛軍的箭矢。
然而,就在這時候,廝殺漸停聲漸悄的城頭突然傳來了一個突兀的聲音:「仆固將軍回來了,仆固將軍回來了
此話一出,顏杲卿險些捏不住手中的刀,面上先是驚愕,隨即便露出了痛惜的表情。不但是他,袁履謙以下每一個人全都是如此,他們固然盼望過援軍,可剛剛方才殺出重圍的仆固碭在這當口卻又率軍殺了個回馬槍,這種不啻是送死的結果,卻不是他們想看到的然而,等到發現已然攻佔了城頭大部的叛軍不是幸災樂禍,也不是對敵人產生敬意,而是就這麼慌亂了起來,顏杲卿登時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
「不是仆固將軍,那是仆固老將軍,是僕固懷恩老將軍」
又是一個奮力嚷嚷的聲音在城頭飄蕩,這一次帶來的,頓時變成了狂喜的歡呼。僕固懷恩決計不算老,甚至在如今大唐這些將領之中,他和杜士儀高仙芝一樣都是屬於少壯派,常山上下只是為了和仆固碭區分,給僕固懷恩加上了一個老字。而現如今,這樣一位仆固「老」將軍率軍趕到,十有八九代表鄴郡那邊的僵持已經徹底告一段落
「還有安北杜大帥的大旗,杜大帥也到了」
如果說僕固懷恩的率軍趕到,對於幾乎業已完全陷入絕境的真定守軍來說,是足以振奮人心的好消息,那麼杜士儀的到來,無疑更是讓無數人喜極而泣。此前叛軍着力宣揚杜士儀已經被李隆基調回長安城殺害了,被圍困城中長達一個多月的軍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痛心疾首,扼腕嘆息,甚至仆固碭都幾近發狂,如今得知杜士儀還好端端地健在,誰能不高興?顏杲卿甚至雙膝一軟,險些跪坐在地,嘴裏喃喃自語。
「蒼天有眼,真是蒼天有眼」
僕固懷恩此次率軍突襲,不過安陽,而是繞道堯城,往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復魏郡,而後經清河郡,再與平原郡的顏真卿團練兵會合,以最快的速度補給之後,方才再次折往西邊,直破信都衡水,又穿過饒陽郡南面的大道,隨即奇襲常山東面的藁城。他充分利用麾下騎兵如臂使指的特點,將奇襲這兩個字發揮到極致。為了安穩民心,儘管杜士儀還留在安陽那邊坐鎮,他仍是命人打出了杜字旗號。
再加上這次不但是援常山,也是為了救自己的長子仆固碭,心急如焚的他在平原郡見到打算冒險發團練兵去救常山的顏真卿時,甚至都沒多囉嗦。
有我去,你就在平原郡好好呆着
此時此刻,猶如九天魔神一般的他突入戰場,端的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身後那兩個護旗小校只竭力抱着旗杆緊隨其後,隨着那仆固大旗以及安北大都護杜字大旗在空中的飄揚,這一支兵馬所到之處,竟是所向披靡
蔡希德此前面對仆固碭時就已經分外頭痛,如今僕固懷恩竟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藁城突入常山,被打亂了全局部署的他自是手忙腳亂。儘管論兵力,他仍然佔據了絕對上風,可戰場上的勝負從來就不是按照兵力來算的,更何況僕固懷恩這樣縱橫沙場多年,名聲如日中天的悍將己方眼看在即將打下常山之際,卻突然遭遇這樣的當頭一棒,對於士氣軍心來說,全都是莫大的影響
「安守忠呢?安守忠呢?」
在蔡希德的咆哮聲中,好半天方才有一個小校臉色倉皇地策馬奔上前來,低聲說道:「有人看見安將軍往北退了
蔡希德頓時氣了個倒仰。自從傳言說安祿山混在李歸仁的大軍之中退守鄴郡的消息傳來,他就覺得不對勁,果然此後安祿山再也沒有在人前出現過,也正因為如此,他意識到如今假王命於鄴郡和唐軍對峙的安慶緒以及嚴莊等人恐怕有問題,這才在仔細考慮得失後,一次次派信使去,終於把安守忠給勸了來與自己合兵一處,先取常山,再救鄴郡。可現如今一遇到變故,安守忠竟然跑得比兔子還快,而且不是逃回滏陽,而是分明往幽州的方向逃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用管這鼠目寸光的安守忠了,傳令下去,全軍隨我圍剿杜士儀和僕固懷恩攻上城頭的那些人給我迅速取下真定,殺了顏杲卿袁履謙祭旗」
如若能夠在亂軍之中殺了杜士儀和僕固懷恩,那勝負還說不準,還不知道究竟鹿死誰手
此次僕固懷恩從藁城出擊,不過只帶了八千最最精銳的馬軍,其餘人馬或留在藁城以防他處敵軍來援,或是作為機動,即便兵力處於絕對的弱勢,可對於敵軍圍殺的意圖,他卻怡然不懼。叛軍再力強,比得上當初一心保衛牙帳的回紇精銳,比得上從前奔襲朔方的突厥兵馬?
他抬頭看了一眼臨行前杜士儀親自送給他的自己那面大旗,盯着上頭的安北大都護杜六個字好一會兒,最終高聲說道:「元帥親自授旗,我們可不要丟了元帥的臉,兒郎們,隨我為在此戰死的子侄兄弟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