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部和同羅部毗鄰,數百年來彼此通婚,在鐵勒九姓中最為交好。這麼多年來,也不是沒有過試圖吞併對方部落的首領,但大多數時候,兩部都是唇齒相依,靠着彼此協力共抗外敵。如今突厥內亂頻頻,兩部酋長的往來就更加頻繁了。
這一日,同羅部酋長阿布思便帶着親隨再次造訪了仆固部的大帳。進門之後,他見乙李啜拔正和一個青年站在左邊一具巨大的沙盤前說着什麼,便擺手吩咐隨從退下,自己大步走上前去。掃了一眼沙盤上那如今突厥鐵勒各部的分佈勢力圖,他只覺得一覽無遺,當下嘖嘖讚嘆道:「乙李啜拔,每次看見這個,我就忍不住羨慕你。雖說是我親自寫信邀你北歸的,可你也不知道是什麼運氣,竟然能有阿波達於這樣的賢者前來輔佐你」
乙李啜拔早就知道陳寶兒是杜士儀的首徒,和都播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可他哪裏會聲張,當陳寶兒拿着僕固懷恩的親筆信前來投效,又聽其分析突厥鐵勒各部情勢之後,他便對仆固部上下聲稱,自己如同當年骨咄祿得阿史摁元珍一樣,得到了天降賢士輔佐,於是仿照骨咄祿立阿史摁元珍為阿波達於的舊例,親自前去向判闕特勒奏請,以陳寶兒為阿波達於,上上下下全都如此稱呼,誰都忘了他本是漢人。
而此前判闕特勒對同羅仆固二部心生疑忌,打算下手的時候,也是陳寶兒提出了先下手為強的計策,讓兩部反客為主,得以佔到了上風。然而,阿布思能夠對陳寶兒全無懷疑的最大理由是,所謂阿波達於之名聽上去好聽,但其實並不掌兵。就如同當年阿史摁元珍極得骨咄祿信賴,卻也只是出謀劃策,相當於最高級的軍事參謀。既然兵員都掌握在自己手裏,有人殫精竭慮出主意,那豈不是省事很多?
面對阿布思的恭維,乙李啜拔只是嘿然一笑,陳寶兒則微微一笑,隨即便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說道:「骨咄葉護雖是自立為可汗,而且小勝一場,殺了判闕特勒,可他雖為阿史那氏,可血統和毗伽可汗不算最親近,故而拔悉密監國吐屯阿史那施已經號令回紇葛邏祿二部隨他一同起兵,大約不日就要再次大戰一場。而我們之前雖說除掉了心比天高的判闕特勒,終究因為那場敗仗而弱了士氣,所以這一次,我們不能按兵不動。」
「阿波達於的意思是,如果拔悉密為首的三部攻骨咄葉護,那麼,我們也出兵摻和一腳?可是,判闕特勒一死,他的左廂兵馬因此對我們頗有敵意,恐怕未必會聽我們的。而我們要藉此吞掉判闕特勒的土地和兵馬,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光憑同羅和仆固兩部,要和早有準備的拔悉密、回紇、葛邏祿對抗,還要防備背後的敵人,風險太大。乙李啜拔,你說呢?」
見阿布思謹慎地表示了反對,乙李啜拔知道陳寶兒還有下情,當下就看着他道:「阿波達於還請說明白,我二人可沒你的腦子那麼好使。」
「判闕特勒早有染指可汗之意,之前不過是因為和毗伽之可敦阿史德氏的妥協,這才不得不暫時按捺念頭。但現在諸部紛爭,毗伽可汗諸子已經全都死於淨了,阿史德氏縱使是昔日國師暾欲谷的女兒,用中原的話來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已經回天乏術了。所以,判闕特勒的親族和兵馬對我們的敵意,只要一件事就能夠解決,那就是,我仆固和同羅願意推舉判闕特勒之子為可汗」
「好主意判闕特勒雖然死了,可如果我們表示出願意擁立他的子嗣為可汗,那麼他所統領的左廂兵馬,當然會和咱們同進退」
陳寶兒見阿布思一邊說一邊連連點頭,乙李啜拔則是若有所思地一笑,他就知道兩人全都同意了。果然,當下同羅之主和仆固之主輕聲交談了兩句,立時三刻就把此事定了下來。不但如此,兩人不願意耽誤半點時間,立時決定雙雙帶人前去見判闕特勒的可敦和兒子,爭取儘快把事情定下來。
儘管如今還有骨咄葉護自稱可汗,可橫豎突厥牙帳中的可汗短短時間內已經換了三四個,只要有實力,名義就會變成實質。而如果沒有實力,所謂的名義很快就會變成被人踐踏的落葉一般,一文不值。
正如同陳寶兒預料的那樣,判闕特勒起兵攻殺登利可汗,本就是因為覬覦牙帳汗位,他這一死,妻兒無不陷入了恐慌,對同羅和仆固二部亦是敵意深重。可是,可汗之位實在是太誘人的果實,就連原本有些離心的貴族,面對擁立功臣的誘惑,以及乙李啜拔和阿布思的鼓動,最終都同意了這一建議。
然而,在陳寶兒的建議下,他們並沒有立時擁立判闕特勒之子稱汗,而是先演出了一場決裂的好戲,等偵知拔悉密為首的三部果然出兵往牙帳而去時,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立刻點齊本部兵馬,與判闕特勒之子一道,打出殺骨咄祿以報父仇的名義,傾全部兵力西攻牙帳。
這一場混戰可謂是打得天昏地暗,到最後骨咄葉護因為是兩邊猛攻的中心,自是損傷慘重,自己也兵敗被殺。可是,大戰之後的兩邊兵馬,卻也一時沒法收手。回紇之主骨力裴羅還有些先見之明,沒有投入所有的兵力,但對於拔悉密監國吐屯阿史那施來說,就是意料之外的麻煩了。
同羅仆固袖手旁觀,以至於判闕特勒殞命,因而左廂和同羅仆固決裂的傳聞早已被探馬偵知,可現如今那三方分明又糾結在了一起,還打着為判闕特勒復仇的旗號,麾下兵馬竟然不輸給他們。這一場驚天動地的混戰之後,骨咄葉護自是難抗雙方攻勢,兵敗被殺,可接下來這場仗該怎麼打?
眼見難以一戰而定,骨力裴羅便帶着三五隨從親自來見阿史那施。可他才剛說出先退兵這個建議,阿史那施頓時暴怒。
「判闕特勒一介叛臣,額同羅也好,仆固也好,全都是我阿史那氏的奴僕,若是為了怕他們而退兵,傳揚出去不就成了笑話?骨力裴羅,你如果怕打敗仗,那就儘管自己退兵,拔悉密部死戰不退」
說出這麼一番話後,阿史那施便兇狠地掃視了一眼下頭的一眾貴族,見他們全都不說話,這才露出了傲然之色。按照突厥的傳統,阿史那氏世襲汗位,一切最尊貴的爵位都由阿史那氏把持,其他姓氏不能染指,就連一貫和阿史那氏聯姻的後族阿史德氏也一樣。而除卻在突厥牙帳及左右廂的那些要職之外,可汗還廣派阿史那氏子弟到各部之中擔任監國吐屯,從而加強對各異性部落的控制,權力甚至凌駕於族長之上。身為毗伽可汗侄兒的阿史那施便是如此。
骨力裴羅被人如此搶白侮辱,心中雖是惱怒,但他城府深沉,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地說道:「誰沒有打過敗仗?我若是怕打敗仗,也不會敢於和吐屯一同起兵可是,如今我等三部不佔優勢,退兵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也是葛邏祿俟斤聶赫留的意思。」
阿史那施頓時面色鐵青,他在拔悉密這些年,軟硬兼施,自忖已經能把拔悉密牢牢控制在手中,可回紇和葛邏祿他就沒辦法了。此時此刻,他甚至不由得暗自思量,日後若是自己登上汗位,一定把兒子們作為監國吐屯,安插到回紇和葛邏祿,省得他們和自己玩花樣。可問題是現在的窘境迫在眉睫,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自己唯一能夠控制的拔悉密放到前頭拼完了。就當他目露凶光,惡狠狠瞪着骨力裴羅的時候,一個親兵突然策馬疾馳而來。
「吐屯,朔方……朔方大軍數千,出現在閻洪達井畔」
閻洪達井到突厥牙帳,距離不足八十里,瞬息可至,儘管只是數千人,可誰都不知道,後頭還有沒有更多的朔方兵馬。不但阿史那施面色大變,就連骨力裴羅亦是心中咯噔一下。想當初他和葛邏祿拔悉密三部派出使臣朝賀千秋,向大唐天子提出了願為大唐覆滅突厥,吐迷突回來信誓旦旦地說李隆基不但親自接見,而且言辭間顯然非常高興,賞賜也頗為豐富,可朔方節度使杜士儀轉瞬間放乙李啜拔北歸,這樣的措置讓他嗅到了危機。
果然,仆固部的整合給整個漠北的局勢帶來了一系列的變數,乙李啜拔和同羅部的阿布思勾結在一起,使得判闕特勒的勢力頗為壯大,之前他才向判闕特勒用了反間計,意圖唆使他對同羅仆固下手,可轉瞬間判闕特勒就死在了自立為可汗的骨咄葉護的手上。如果說,這其中沒有同羅和仆固的黑手,他怎麼都不相信而這一次,就在兩邊相爭的節骨眼上,朔方大軍突然現身,這樣的適逢其會絕不是巧合
「該死,該死」阿史那施接連咒罵了兩句之後,面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慌亂,「骨力裴羅,這時候退兵可還來得及?」
早讓你退兵你卻冷嘲熱諷,現在卻慌了要退兵,簡直是膿包,還想什麼汗位
骨力裴羅對阿史那施的色厲內荏不屑一顧,但面上卻甚為恭敬地說道:「登利之前不敬天可汗被殺,那是他的事,我等卻曾經派使臣朝覲天子,朔方節度使杜士儀如果隨隨便便就出兵攻伐我等,回頭大唐朝中肯定會有人非議於他。既然如此,不妨立刻派出信使問明朔方兵馬來意。否則若我等三部在這當口立刻退兵,同羅仆固掩殺而來,我們三部都會損失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