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消息對於在場的每一個人來說,無疑猶如天降隕石一般不可思議。李隆基這一年已經五十有三了,也許因為喜好打馬球,精通音律,愛好廣泛,儘管薛王岐王等這些弟弟都已經一一去世,可這位大唐天子卻一直都身體康健,一年到頭難得勞動太醫署的御醫兩次。也正因為如此,身為太子的李瑛在君父的漠視,武惠妃和李林甫的惡意之下,才覺得日子那麼漫長難熬。
而現在,那位在御座上已經呆了將近三十年的天子,會不會就此撒手人寰
李琚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聲音不知不覺有幾分顫抖:「太子阿兄,我們該怎麼辦?」
關鍵時刻,李瑛勉強還保持了幾分冷靜,他看着薛鏽沉聲問道:「來傳話的人是誰?他是怎麼來的?此事現在還有多少人知道?」
薛鏽也知道如今正在一個要命的節骨眼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語調平靜一些:「來的是陛下身前的近侍武廣,和當初的牛仙童一樣,官居內給事,和武惠妃走得不算近,而且我曾經重賄此人,所以他常常會透出些消息來。他那時候因在興慶宮南薰殿外,所以在高力士命人封鎖南薰殿之後還能夠跑出來,他這樣層級的內侍,即便宮門下鑰,還是能夠通過小門通行的。至於有多少人知道,他說現在還說不好,畢竟惠妃在陛下身邊的眼線多了。今夜若非陛下是住在南薰殿,而非惠妃寢宮,恐怕他連一丁點消息都透不出來」
聽到這裏,李琚再也忍不住了,當即拍案而起道:「太子阿兄,若是被惠妃搶先,咱們可就全都成了待宰羔羊立刻去興慶宮吧」
「你說得容易,怎麼去?是太子阿兄和嫂子一塊去,還是我們也一起,抑或是……」李瑤頓了一頓,眸子中閃爍着湛然寒光,「抑或是再帶上我們所有能用的人手,以防萬一?」
「五弟」李瑛頓時駭然,見李瑤毫不動搖地直視着自己的眼睛,他不由得竭力壓制快要跳到喉嚨口的心臟,低聲說道,「先不說此會不會被人指斥為大逆不道,更重要的是,安知這是不是一場騙局?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們,早先就有人通過薛鏽傳信給我,告知惠妃雖說獨霸宮中,但壽王卻久久不得封太子,已經有些等不及了。而且,就算壽王入主東宮,也要等到阿爺崩殂方才能夠登臨大寶,難保她不會用出什麼詭譎伎倆來。」
「這……」這下子剛剛最衝動的李琚也一下子猶豫了起來,「太子阿兄說得沒錯,如果此事是假的,實則惠妃使詐,阿爺其實安然無恙,那我們就真的是百口莫辯了。可如果萬一是真的,太子阿兄原本身為東宮儲君,有登臨大寶的機會,卻因為這一猶疑而泡湯,那也同樣可惜……可惡,如果太子阿兄住在興慶宮就好了,那時候便可立時到南薰殿探看」
「若太子阿兄住在興慶宮,那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不要忘了,太宗皇帝是怎麼登基的」
鄂王李瑤的一句話讓屋子裏一片寂靜。大唐的皇位更迭,是有史以來最血淋淋的。太宗誅兄殺弟,迫父退位;高宗是在兩個兄長李承乾和李泰兩敗俱傷後,方才漁翁得利登臨大寶;中宗和睿宗兄弟二人都曾經被母親武后逼得退位,好容易熬到重新登基後,中宗被韋後毒殺,睿宗在太平公主被誅後,黯然歸政李隆基。可以說,大唐立國到現在,就沒有哪一代的皇位更迭沒有任何血腥。如果李瑛在興慶宮,安知武惠妃不會殺了他後偽造遺詔?
儘管剛剛還勸阻過李琚,但這個時候,鄂王李瑤卻仿佛看不下去李瑛的猶豫,加重了語氣說道:「太子阿兄,你就確定提醒你的人一定可靠?」
「應該可靠,此人提醒了不止一回,有一次太子殿下讓我夾帶東西給他的兩個舅舅,前兩次順利,第三次卻有人提醒,我便沒有帶,果然在宮門有人盤查,若是那會兒被搜到了,後果不堪設想。」薛鏽見李瑤和李琚頓時沉默了,他方才嘆了口氣道,「可是,鄂王的話不無道理,只要惠妃覬覦東宮之心不死,太子殿下就時時刻刻猶如利刃加頸。不論今天這消息是真是假,恐怕都不能坐以待斃。不如……我去興慶宮一探如何?」
「不」今天作為壽星,自始至終沒怎麼說過話的薛氏,終於出言打破了沉寂,「阿兄你終究是外臣,這會兒逗留大明宮,還是因為你是駙馬,又是太子殿下的妻兄,闌入興慶宮的罪名你承擔不起還是我親自去走一趟,借着今日我生辰,向陛下敬獻果糕,如若在南薰殿被阻,那麼就是陛下真的出事了,如果沒有,則是那武廣假傳消息,縱使我因此受責,也好過連累太子殿下」
薛氏竟然肯冒如此絕大風險,李瑛登時心情激盪,而李瑤李琚雖張了張口,可他們更清楚,這事情太子妃薛氏作為女人出馬,遠比他二人更合適,可若有差池,即便太子能保,太子妃卻必然保不住。僵持片刻,李瑛終於有些沉重地點了點頭道:「瑾娘,你自己保重。」
薛氏點頭一笑,隨即徑直出了門去,而留在屋子裏的四個男人,卻是各自別有滋味在心頭。漫長的等待仿佛沒有邊際,每一個人都在那種煎熬下狂躁難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後,再次看到薛氏進門時,李瑛第一個忍不住沖了過去,緊緊握住了妻子的雙手。
「怎樣?」
「我好說歹說,又許以重利,終於讓興慶宮中守衛通融,讓我到了瀛洲門,但卻沒能接近南薰殿,就被人以陛下已經睡下為名擋住了。但是,我不曾見到高力士,內間燈火昏暗,也看不出什麼來,只是外間那些內侍頗為慌亂,不少人都迴避我的目光,而主事的那個內侍有些陌生。武惠妃是否在,我也說不好。」說到這裏,薛氏方才正色說道,「並非我多疑,我總覺得此事蹊蹺,若是郎君真的貿然前去叩問,怕會落人陷阱。」
李瑤突然開口問道:「那個武廣現在何處?」
「送了信後要走,但我不放心,把人扣下了。」薛鏽連忙答了一句。
「那就好。」
李瑤微微沉吟,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道:「薛鏽,你現在立刻出大明宮回去,這武廣既然不止一次透消息,以你的能耐,總至於不知道他的根底和家人吧?把他的家人先控制起來,以防這武廣在御前反口」
這一點聽得其他人無不點頭贊同。這時候,李瑤又接着說道:「高力士即便不在南薰殿,也應該會在內侍監值守,但楊思勖如今年紀大了,時而出居私宅,未必就在興慶宮。所以,我們帶上武廣,叩開興慶宮門後,不去南薰殿,直接去內侍監,高力士不在,高位的內侍總不至於一個都不在。如此有他們隨行去確認阿爺的安危,總好過我們貿然去闖南薰殿雖說這些人也許會和武惠妃勾結,但只要他們之中有一兩人還心存忠義,太子阿兄就穩若泰山。」
聽李瑤說到這裏,李瑛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他重重點頭,頷首說道:「我們此行不用帶很多人,只需要一些最可靠的精壯內侍隨行,不要帶兵器,以防說不清。如果在內侍監中那些主事內侍的陪同下到了南薰殿,阿爺真的有什麼不好,那我就以東宮的身份彈壓大局,五弟和八弟輔佐於我。若是陷阱,阿爺質問的時候,就把這武廣推出來,他夤夜出宮報信說阿爺有恙,我們心懷急切方才不得不前來探問。主使他前來假傳消息的人居心叵測,其罪當誅」
李瑤提出,李瑛補充的這一計劃讓所有人都不禁點頭,李琚更是又驚又喜,仿佛看到了幼年時那個神采飛揚的兄長。而這時候,李瑛也看向了他。
「八弟素有萬夫不當之勇,屆時若真的我們身陷重圍,恐怕就得靠你開路了。不過,惠妃雖和李林甫勾結,可終究尚未掌控禁軍,宮中大多數內侍和禁衛固然與我並不親近,可關鍵時刻,太子的身份應該能夠感召一部分人,故而我們並不是沒有任何勝算的瑾娘,你不要再跟着去了,家中兒女,我悉數託付於你」
眼看着兄長薛鏽匆匆出門,丈夫帶着李瑤和李琚出門而去,薛氏只覺得胸腔中的一顆心飛快地跳動着。她很想阻止自己最親近的兩個男人去冒險,可她更清楚,自從她嫁給李瑛的這一天起,她就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可憐她的兩個親生兒子還那么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先去探看了一番熟睡的兒女,隨即又遣人去探看其他妃妾今夜安分守己,最後方才來到了自己寢室中的佛龕前,雙膝跪下虔誠禱告。儘管佛祖並不是每一次都靈驗,她請回這一尊佛像,也只是為了有個心理寄託,可這一刻,她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樣的禱告上。
她很想和李瑛一塊去興慶宮,並肩應對危局,可東宮不能沒有無人坐鎮,否則後院失火就是天大的禍患。
「佛祖慈悲,保佑二郎和五弟八弟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