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直恐懼於李隆基的壓力,現在李隆基敗了,讓他輕鬆了好一陣。但漸漸地他意識到這一切表面上的榮華都源於母親的信任和權勢,這兩樣缺一不可,只要失去一樣,現在的一切都會煙消雲散……把命運寄托在別人的身上,實在不是件穩靠的事兒。而且李隆基還沒死,快一個月了聊無音訊,終究是個隱患。
……湖畔的柳枝在午後的驕陽中慵懶地垂着,偶爾有微風吹過,它們才輕輕搖動幾下。沿湖的石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於是裏面這棟綠瓦白牆的小院子就顯得更加幽靜了。薛崇訓和一個宦官走到院子前面,他已下馬,左手牽着韁繩,右手提着一個籠子。
這時李妍兒的生母孫氏忽然出現在門口,倒讓他有些猝不及防。本來只是想過來看看她們住的地方,並沒打算要說什麼做什麼。
孫氏片刻的驚訝,瞪大了與李妍兒有些相似的眼睛道:「薛郎何事造訪?」
薛崇訓忙道:「我只是路過。」
太腋池西岸,去什麼地方能路過這裏?孫氏怔了怔,很快便客氣地說道:「薛郎和這位公公既然來了,進院子喝口水吧。」
這個婦人的丈夫李成器,便是薛崇訓殺死的。現在她卻要對薛崇訓如此客氣……薛崇訓心中一時諸多感受無以言表。午後的靜謐仿佛滌盪掉了他的戾氣,此時此刻他希望自己和身邊的人都活得好些。
或許世上大多數都是這樣想的,讓自己和身邊的人活得更好。李長器為了自保,主動放棄長子的繼承權,把皇儲讓給李隆基,也是嗅到了數十年前李世民和李建成爭奪皇權的血腥味吧?但世事無常,一味退縮也不定就能自保,最後李長器還是家破人亡,留下孤女寡母無依無靠,住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活得戰戰兢兢。想到這裏,他不禁對孫氏母女產生了些許同情。
他說道:「這裏是內朝所在,恐不方便,我就不進去了……大表哥的事,對不起。」他說這句對不起的時候確是出於誠心。
「你……」孫氏驚訝地抬起頭仔細看着薛崇訓的神情,良久之後才嘆息道,「怪不得薛郎,你也是只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任何人,國家大事本就不是我們的事。」
她最後補充了一句,應該是怕薛崇訓和他身邊的宦官把話傳出去,說她心裏有怨恨,她們的日子會更不好過。薛崇訓聽罷默然不語,人的悲哀莫過於此:沒有尊嚴,沒有安全感,怨恨就怨恨吧,還不能表現出來。
這時他發現孫氏在看自己手裏提的兔子,大約有興趣的樣子,薛崇訓見狀,顧不上多想怎麼向宇文姬交代,很大方地就把籠子遞了過去:「這隻兔子送給妍兒,表嫂代為收下。」
孫氏有些猶豫,強笑道:「這怎麼好意思呢?」
薛崇訓道:「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或許妍兒會喜歡這種小動物。」
孫氏這才接了過去,道了一聲謝。薛崇訓也無法完全猜測她內心的情緒,但此時他已完全打消了對李妍兒的非分之想。有時候事情如無必要,實在不用做得太過分。
他抱拳道:「如此便不多叨擾,告辭。」說罷他便翻身上馬,離開了小院。
那宦官仍舊馬前馬後地跟着。薛崇訓見他態度恭敬,便問了他的名字,名叫張肖,內侍省的一個小宦官。
……回到家,剛進府門,正遇到薛府的管家薛福來稟事。這個薛福五十多歲,從腦袋到肚子都是滾圓滾圓的。在河東薛家呆了一輩子,以前跟薛紹,現在跟薛家長子薛崇訓。他以前不姓薛,姓還是薛家賜的,以前姓什麼大夥都忘了,估計他自己也很少想起。
管家接過薛崇訓的韁繩,說道:「有件事,二郎明日離京。郎君要去送送麼?老奴昨兒想提醒郎君呢,可昨晚郎君沒回來。」
薛二郎現在的處境,估計沒什麼人願意去送,也不能怨人情冷暖,人情本就那麼回事。不過薛崇訓畢竟是他的親大哥,一個爹媽生的,如果連薛崇訓都不去送送,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正好今日還有小半天時間,也沒什么正事,薛崇訓便道:「我現在就過去,叫龐二備車。薛福,你給準備些東西,儘快裝上。」
薛福道:「成,郎君到倒罩房喝杯茶歇會兒,老奴便能準備妥當。」
薛二郎在長安的住宅也在東市附近,離五王子府也不遠,唐隆政變之前就是他代表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聯絡,從而促成了李旦家和太平家兩大勢力的聯手,可謂功不可沒。以前薛二郎比薛崇訓風光,現在恰恰相反。
薛崇訓帶着一干奴僕侍衛行到府前,叫門子進去通報,不一會薛二郎便出來迎接了。只見二郎還是那樣子,穿着紫色圓領長袍,身材瘦削,蒼白的臉有些病容。
薛二郎抱拳道:「長兄。」
薛崇訓揮了揮手,也不客氣就往裏邊走,「自家兄弟,甭客氣。龐二,把東西搬進去。一些吃穿用的東西,二弟回河東路途遙遠,多準備些東西。」
薛二郎跟着也進了門,一面笑道:「我還以為沒一個人來送我,到底還有個兄長,嘿嘿。」
薛崇訓見他笑得一點都不勉強,不禁說道:「二弟,我瞧你挺想得開的。」
「我有啥想不開的?」薛二郎咳了一聲,「虎毒還不食子,況且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母親大人的事,母親也不會把我如何,大不了削去王爵,回河東老家唄,咱們家在河東又不是過不下去。」
薛崇訓點點頭:「二弟能這麼想就好,你得注意身子骨,少沉迷酒色。」
「什麼酒色?我就你弟媳婦一個女人。」薛二郎一邊走一邊說,「這輩子有她一個,我便知足了。」
薛崇訓聽罷不禁有些意外,長大後他就很少和二弟住一起,剛才聽他這麼一說還是個有情有意的郎君?
二人進了前院的一間上房,薛二郎一面吩咐家奴準備酒菜,一面招呼薛崇訓到榻上對坐飲酒。
見二郎提起酒壺斟酒的時候又咳嗽起來,薛崇訓便隨口道:「少倒點,你這身體怎地如此弱?」
二郎笑道:「一直就這樣,長兄又不是不知道。」
薛崇訓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就倒下去,「哈」地呼出一口氣:「母親正在氣頭上才會削去你的王位,等過些日子我幫你勸勸,說不定咱們兄弟倆又能重聚長安一塊喝酒。」
二郎搖頭笑道:「我的事長兄不必擔心,以前就料到可能有這麼個結局。當時母親和李三郎水火不容,我雖然看好三郎,但這種事兒誰能說清楚?我也沒什麼好瞞着長兄的心思,當時我就沒打算幫母親,就算成事不定是好事,如果沒成,我死了叫你那弟媳婦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怎麼辦?我那樣選擇,確是兩頭不討好,無論誰贏,我也不可能再有更大的風光,但也不會萬劫不復,長兄說是不是?現在我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倒是想勸勸長兄,長安這水仍然很渾,您還得注意一些。」
薛崇訓沉吟道:「此話怎講?」
二郎神色一冷:「長兄至少有兩處危險。第一,人心,人心不在女人當政,所以表面上李三郎一敗塗地,但只要他一天沒死,就還有機會;第二,母親百年之後,誰當國?恐怕還是李家的人吧,到那時長兄何去何從?您可以看看外祖母那邊的武三思,可有什麼好結局。倒是咱們兄弟倆那繼父一直埋頭做人,得了個壽終正寢。」
薛崇訓皺眉沉思,自己這弟弟平日性子陰沉,但確實有幾分遠見的。
這時二郎又道:「這些年政局動盪,多少世家大族家破人亡灰飛煙滅,咱們薛家走到現在這一步實在也不容易。早年伯父以謀逆身死,先父也受牽連獲罪,到了咱們兄弟這一代反倒風光無限了,前兩年我是郡王,現在該長兄封郡王……唉,長兄保重吧。」
二郎的眼睛裏竟然冒出一種滄桑之感來,和他二十出頭的年紀很不相符。
薛崇訓琢磨着二郎的話,沉吟許久,心道二郎說的也有八分道理,可薛崇訓的處境和二郎不同,他可以退,薛崇訓還如何退?李旦的長子李成器就是個很好例子,出身在那裏擺着就是個威脅,只要失敗,進是死退也是死。
既然如此,不如迎流而上!
坐以待斃是薛崇訓最深惡痛絕的事;放手一搏他很是喜歡。前世他作為一個屁|民就在苦苦掙扎中沒有出頭之日,活得沒有尊嚴、沒有地位,想什麼都得不到,處處裝孫子;今生既然有了一定的條件,為什麼還要繼續裝孫子?
憑什麼要處處退讓,憑什麼老子喜歡的女人要送給吐蕃?忍氣吞聲?扯淡,讓別人忍氣吞聲去!
更大的權力與實力,欲|望在他心中慢慢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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